日本關西中部,岡山縣,古時稱為吉備國,為日本根源故事人物「桃太郎」的故鄉。是一個相對不那麼熱門,但實際上非常值得一遊的目的地。這裡有日本三大庭院之一的後樂園,日本十二古天守閣之一的備中高松城等。也是前往瀨戶內海的門戶之一。
在這個地方,隱藏著一個不太為人知,但非常神奇的「寺廟」——最上稻荷。
說是寺廟,它有著日本屈指可數的大鳥居。高27.5米,柱子直徑4.6米,重達2800噸。
最上稻荷的交通稍有不便
火車站出來以後需要步行3公裡左右,沒有公共運輸
但鄉間風景極好
說是神社,它卻有著寺廟才有的仁王門。而且是日本絕無僅有的石造印度風格的仁王門。最奇妙的是,正面是佛教的護法金剛,北面是稻荷神社看門的神使狐狸。
本殿靈光殿,供奉『最上經王大菩薩』,殿口卻掛著媲美出雲大社的巨大繩結。長12米,重1.5噸。
寺內有一座負責斷緣和結緣的「緣之末社」,兩個小神社分別司掌斷惡緣、結善緣的權能。
官網還給出了方法指南。這套方法有著非常典型的神道教咒術儀式的風格。
並貼心地提供了多種語言版本的PDF下載。
令人在意的是,這座神社的主祭神並不是「神」,而是帶有佛教色彩的天王:「最上位離別天王」和「最上位緣引天王」。
除了「緣之末社」以外,最上稻荷還有供奉觀音。
境內最古老的「靈英殿」,所採用的神道教的神宮建造方式。
很有現代感的石雕蓮花
最上稻荷看上去雖然詭異,但它卻是日本宗教體系最直接的體現。以可視化的方式為我們揭示了日本宗教的獨特性。
最上稻荷參道上的餐館
受疫情影響,整個參道可說是空無一人
小餐館只有我一個客人
在典型的日本老年夫妻經營的傳統飯店
參觀過日本佛寺和神社的可能留意到,日本的寺廟中,通常會附屬神社。大一點的神社中,也會供奉菩薩。這就是日本宗教信仰中特有的「神佛一體」的現象。
最上稻荷建寺於公元752年。這個年代,正是日本「神宮寺」的起源時期……
本文將從神宮寺的起源一路講到神佛分離的軍國主義時代。
文章有點長,內容有點多,但很有趣。請坐好小板凳備好茶和曲奇來看。
神佛習合
日本的神佛一體化的信仰是全世界唯一的非常獨特的宗教信仰。
古代羅馬、亞歷山大大帝雖然也有吸收地方部落崇拜,但並沒有將不同的宗教體系完整的保留再加以融合,而只是在自身神話基礎上增加一些神祇而已。
要達到這樣的融合是不容易的。因為宗教天然具有排他性。一套完整的解釋世界的帶有神話性質和哲學性質的理論系統中,不可能為其他宗教留下空間。否則宗教的權威性就會大打折扣。
日本原始的神道教更是如此。它是世界各國文化中,非常罕見的只有「官方統一版本」的神話。皇族的合法性也來自於其中——天皇是天神的後裔。
天皇信仰佛教難道不會動搖自己的統治基礎嗎?民間又是如何接納佛教和神道教的理論,並將之調和的呢?
這其中除了精神上的、文化上的原因,更重要的是,更有經濟、政治上的原因。其中的一些脈絡延續至今,使日本呈現出現在所具有的格局和風貌。
另外,本文會涉及到一些背景知識。如果看過之前介紹日本佛教歷史的《佛寺指南》,介紹日本文化開端的幾位天皇的《我的鄰居天智天皇》、《千年》和《大阪徒步路線》(這兩篇說聖德太子),會更容易看懂這篇裡的講的。
一、高層信仰
公元538年,佛教由朝鮮半島傳入日本。一開始經歷了崇佛和排佛的鬥爭,以聖德太子為代表的崇佛派取得勝利以後,開始對佛教進行推廣。並派遣使者不斷前往隋、唐進行學習,不僅學習宗教知識,也學習國家制度如何建立。
崇佛和排佛的鬥爭中,包含著一個非常重要的原因:從3世紀以來,日本大和王權的統治一直以神道教的系統為核心。天皇統治的合法性來自於神。天照大神是世界的統治者,而天皇一族是天照大神的直系子孫。如果沒有這樣的天神血統做基礎,皇族就不足以天然地處於高人一等的地位。
接納佛教,對於皇族而言存在一個巨大的風險,那就是會動搖其統治基礎。
這樣的情況下,皇族為什麼要接納佛教呢?
原因在於,神道教未能提供有關永恆和來世的概念。本土神話中,無論人也好,神也好,死後都將進入「黃泉」。那是一個充滿汙穢與腐敗,極為可怕的世界。人們對此沒有任何憧憬。
作為皇族和貴族階層,他們在物質領域已經頂峰造極以後,必然要追求超越現實的東西。佛教的出現正好填補了這一空白,為他們提供了新的追求:成佛,以達到永恆。
在這樣的背景下,位於物質世界頂層的皇族和大貴族們,很快就接納了佛教的理論作為其追求的目標。並著手將佛教引入到神道教的體系中來。
其代表就是神宮寺的建立,以及「八幡神」的菩薩化。
所謂神宮寺,就是將神社改為兼具神社和寺廟雙重性質的建築。或者在大神社中建立起供奉對應佛教神祇(佛、菩薩等)的寺廟。
而「八幡神」是神道教中的護國武神,他是一組神明的集合。原本的身份是日本神話時代的統治者應神天皇、神功皇后等人,也是當代天皇的先祖。將「八幡神」稱為「八幡大菩薩」,也就昭示了天皇一族在久遠前就已經開始追求成佛之路,為皇族的佛教信仰建立了一個「自古以來」的依據。
神宮寺——神社寺廟化的活動就此開展起來。本文一開始提到的最上稻荷就是其中一個典型的例子。
這一趨勢,也蔓延到了神道教的最高殿堂——供奉天照大神的伊勢神宮。公元766年,天皇下令在伊勢神宮修建神宮寺。
但很快,天皇就意識到這一做法會損害自身統治的合法性基礎。因而在公元772年,公元780年,兩次將神宮寺外遷。讓神宮寺徹底遠離伊勢神宮,並作出規定:僧人不得進入伊勢神宮。伊勢神宮內不得出現佛教儀式。在伊勢神宮參拜時,不得口誦三寶。
由此可知,佛寺的建立雖然受到皇族、貴族階層的歡迎。但對佛教取代神道教的威脅,上層也密切防範。因此,即使是佛教發展最興旺的時期,佛寺的修建也必定搭配神社。比如日本最初的中心寺廟『興隆寺』,與之對應的便是『春日大社』。『東大寺』,請了『八幡宮』坐鎮。甚至後來日本佛教巨擘最澄和空海建立的『延曆寺』和『金剛峰寺』,也對應著『日吉大社』和『丹生神社』。
在參觀寺廟/神社的共存建築群時,除了感受佛教和神道教的和諧共處之外,還可以試著感受皇權在其中微妙的存在感。
另外,室町年代以後修建的佛寺,有不少就沒有神社依附了,比如京都的金銀閣寺、東西本願寺等。這也反應了皇權的衰落。
二、諸神出家
早期的以奈良為中心的佛教是學問宗教,對於一般平民來說很難理解。最澄、空海的一乘佛教之前,以法相宗為首的佛教派系也不追求度化每一個人。
在這樣的情況下,平民如何看待持續了數個世紀的神道教信仰所面臨新興宗教的侵蝕呢?民眾對此是持什麼態度?民眾能夠拋棄本地神靈,而接納全新的宗教理論嗎?
這一過程,比皇族接納佛教要複雜得多,也有趣的多。
3世紀開始逐漸完成統一的大和王權,不僅在精神上依賴於神道教,在經濟上同樣如此。神道教有著嚴格的「社格規制」,神社和神社之間存在著等級差異和附屬關係。
其中地位最高的,當然是供奉天上人間的統治者天照大神的伊勢神宮。
國家的稅收通過祭祀活動來完成。其過程可以描述為:在每年的祈年祭、新嘗祭等慶祝豐收的祭祀活動時,全國寺廟都需要派遣神職人員(通常為神社的二把手,名為祝部)到朝廷的官廳來參加慶典。
活動中,各神社需要交納名為「幣帛」的供奉。同時,為了感謝神官們遠道而來參加慶典,朝廷會下發伊勢神宮的神田所生產的具備宇宙間最強力量的稻子作為回報。
這就構成了一個奉納的循環:朝廷下發的稻子附帶著神明的力量,地方神社的神職人員領受這些稻惠以後,帶回當地,將這些稻子與本地稻子混合以後進行播種,豐收以後自當感謝神靈,交納「初穗」(新的稻穀)。
收奉幣帛的體系,既體現了天皇的恩典,加強了精神上的統治,將豐收與服從統一起來,同時也完成了世俗意義上收稅的過程。
這樣的祭祀不僅發生在中央-地方,也發生在地方中心神社-鄉村神社,構成了極具組織化的神道教統治系統。
從聖德太子開始,到天智、天武天皇完成的「大化改新」,雖然建立了一系列的政府體制和結構,但從本質上來講,稅收方式並沒有發生太大的變化,依舊仰賴於這一系列具有咒術色彩的祭祀活動。
但是公元763年發生的一件事,使這一運轉了數百年的制度受到了衝擊。
日本三重縣地區,有一名主管豐收的地方神明叫做多度大神,他降下一道神諭,表達了想要脫離神身,出家修行的願望。
隨後,公元775年,朝廷負責祭祀的『太政官』的文獻記載,有個別地區的神職人員拒絕前往中央接受和交納幣帛。
這其實反應了一個基本事實:地方豪族想要脫離神道教的稅收體系。
為什麼會如此?原因在於私有制觀念的建立。
聖德太子著手改革以前,日本以村落的方式群聚。古代文獻顯示,土地為集體所有,家庭不擁有私產。交納初穗是按收穫多少來衡量的。收成好的,多交,收成差的,少交。這一制度的結果就是貧富差異較小,每家的餘糧都差不多。
改革以後,日本形成了「律令制」國家,採用「班田收授法」按人頭分配土地。加上制度的革新,水利工程的建設,生產力極大地飛躍,收成比以往增加不少。於是出現了向朝廷交稅後,村莊內部還有結餘的局面。
於是,這就刺激了郡司、村長等負責地方稅收的人員(通常也是神職人員)更積極的構築私產。由此,地方上誕生了富裕階層和貧困階層。也產生了積累了財富的人,僱傭失去了土地的人為自己勞動的現象。
與此同時,佛教的到來令地方豪族不再恐懼神靈的怒火,他們可以藉助佛和菩薩的力量來換取風調雨順。其結果就是出現了想要出家的神靈,以及不再到中央參與祭祀的神職人員。
對於豪族修建神宮寺的願望,佛教僧侶當然喜聞樂見推波助瀾。當時有一個叫滿願的僧侶就四處奔走勸神出家……
對此,朝廷採取了什麼對策呢?
1、積極參與地方神宮寺的建立,以籠絡地方豪族的人心。
2、對不參與祭祀的神職人員加大處罰力度,甚至開除神職。
這些舉措起到了一定的效果,自公元817年到855年期間,不參與祭祀的現象基本消失。然而到了875年,朝廷的約束力下降。地方上再次出現了對抗。
背後的原因是,最澄、空海的大乘佛教,尤其是空海的密宗理論,對神道教的咒術信仰造成了衝擊。
三、大乘佛教和私有制
「大化改新」以後,日本形成了律令制國家。土地上,採用「班田收授法」。按照戶籍,按人頭,按性別(是的,男性的土地要比女性多三分之一。但女性也能擁有土地)分配土地。每隔幾年重新分配一次。
這種土地制度是公有制的一種。家庭沒有土地的繼承權,原來的土地所有者死亡以後,需要等待國家重新進行分配。
當地方豪族完成了由神道教的司祭者向私有田產領主的身份轉化過後,他們的自身利益實際上已經和公有制產生了矛盾。對抗的出現就不難理解了。
特別需要說明的是,只要還有統治階級存在,就不可能有真正的公有制。國家、集體這些概念是沒有自我意識的,但它們背後的統治者卻具有個人色彩。因而,所謂公有制,最終都會淪落為統治者的私產。
原始部落之所以存在公有制,正是因為部落以家族的方式聚合,沒有真正意義上的統治者。一旦統治者出現,就意味著「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了。
私有田產領主的產生,標誌著個人利益和集體利益的衝突。「反抗王權」的精神的出現成為必然的結果。而反抗王權,就意味著要反抗神道教的等級制度。然而對於地方豪族,這也不是一件輕易的事情。畢竟反抗人容易,反抗神則需要更多的精神力量。
這時候,大乘佛教的出現為地方豪族提供了所需要的力量。
公元804年,最澄、空海兩位日本佛教始祖級高僧入唐,並為日本帶回了完整的佛教理論。我在別的文章中多次提到,最澄的思想帶有一種普適性,人人皆可成佛。而大乘佛教並不要求每個人都出家,通過向寺廟捐贈,供養僧人的方式,同樣可以獲得救贖。
空海所帶回來的密教理論,因為其所具備的咒術力量,與神道教本身有著非常高的契合度。無論是以神道教為根本的皇族,還是篤信本地神崇拜的一般民眾,都能夠很好的接受它。面對這一局勢,最澄也不得不向空海低頭。此後一百年,最澄的弟子們不斷入唐學習,以完善天台宗的密教理論。
地方豪族、私田領主則順應趨勢,通過將田產捐贈給密宗大寺廟的形式,以獲得對私田的實際支配權利。密宗寺廟變成了地方領主的保護傘。
對朝廷而言,他們終於意識到,原有的帶有咒術性質的祭祀稅收系統已經無法再運轉,他們必須摸索出一個新的辦法來把地方勢力的經濟活動編入到王權經濟中。
在此背景下,朝廷將京都的護國寺廟東寺賜予了空海,以昭示對密宗佛教的重視。另一方面密教僧侶、地方神宮寺為了獲得王權的庇護,也需要緩解同中央統治者的關係。
於是,地方領主們通過向朝廷繳納一定的租稅,以換取私田經營的許可。為此,地方神宮寺紛紛向天皇勢力投誠,表忠心。
最終的結果,具有咒術色彩的祭祀稅收,被世俗意義的稅收取代,完成了王朝建立。由於宗教的發展,反而導致國家更進一步世俗化,是一種有趣的歷史走向。
同時,我們還應該注意到,到了9世紀末10世紀初的時候,日本的以律令制為基礎的土地公有制表面上還規定在律法之中,但已經從事實上瓦解了。佛教和神道教王權勢力的相互博弈,最終使日本社會在公元900年就承認了土地私有。
(當然,這個私有制並不是完全的。王權力量虎視眈眈,隨時準備吞沒失去寺院保護的私人財產。)
四、穢土與淨土,冤魂與天神
財富的私有化也導致了一些不良結果,那就是圍繞私人財產的鬥爭逐漸增多。僅靠王家的法令約束已經不能化解衝突,需要更強力更直接的手段。
武士階級應運而生。加上擁有私田最多的其實是大寺廟,僧兵的出現也就不足為奇了。武士好鬥,好殺。佛教理論對於武士階級的控制力量較弱。這時候,神道教的兇、穢觀念崛起。
根據公元820年制定,公元830年施行的《弘仁式》為基礎,神道教對於兇穢的忌避做出了規定。死人、死六畜、生產、探病等等,都是兇、穢的事物。需要依靠神道教的「祓禊」儀式來除穢,否則將招致災厄。神道教的重要性依然是無可取代的。
兇穢觀念的盛行,催生了冤魂信仰和御靈會。人們開始相信,人死以後具備相當強力的咒術力量,要依靠專門的御靈會儀式進行淨化。
此觀念的產物,便是「天滿天神」。
公元901年,名為菅原道真的以學識著稱的官員受到同僚的記恨,遭到醍醐天皇放逐。兩年後,道真鬱郁而死。
又過了幾年,公元908年10月7日,放逐道真的主謀之一忽然暴斃,朝廷內外盛傳是道真的冤魂報復。隨後,另一個主謀也病死,連子嗣也相繼離奇死亡。公元923年,醍醐天皇的皇太子病逝。公元930年,一道落雷擊中皇宮。同年,醍醐天皇病死。
連續發生的一系列的事件,都被認為是菅原道真的冤魂作祟。他不僅報復了官員,甚至連天皇都難以倖免。這股強大的力量凌駕了皇權本身,成為鬼神般的存在。
這一切的背後,有兩個因素推波助瀾。
一是肇始於公元930年結束於公元940年,針對王權的叛亂,史稱平將門之亂。該事件的導火索之一,也和拒交稅負有關。反叛勢力需要一股匹敵皇族正統的神學依據,因此刻意利用了道真的冤魂作為衝擊皇權的精神力量。平將門是日本歷史上至今唯一一個反天皇並自立為新天皇的叛亂發起者(如果織田信長沒有遭遇本能寺之變,很可能是第二個)。他的登基詔書就是借菅原道真的魂魄之口傳達的。
第二個是佛教勢力。密教僧侶通過種種修行(這種修行方式,歷史上稱為修驗道)得知,菅原道真的力量來自於藏王菩薩。他死後成為了藏王菩薩的弟子。即是說,佛教能夠賦予冤魂匹敵皇族的「神力」。僧侶們利用道真的冤魂將佛教力量至於神道教之上。
面對這一態勢,王權做出了回應。首先,朝廷擊敗了叛軍。其次,官方舉行了御靈會,安撫道真的亡靈,並恢復道真的官職,並為道真建立了神社。
道真的神社,就是今天在日本隨便隨處可見的「天滿宮」,菅原道真也被升級為「天滿天神」。
很難說王權的做法是完全出於捍衛神道教的考慮。
皇族本身也信仰佛教,沉迷密宗理論,對僧侶們的說法應該是深信不疑。正因為如此,對道真的冤魂沒有採取對抗和否定的態度,順勢而為,反而因此加強了神道教的冤魂信仰,鞏固了其教權的根基。
神道教的信仰並未因佛教、密宗理論的發展而衰落。天皇一族統治的合法性也沒有遭到破壞,為後世的幕府政權、今日的君主立憲制,畫出了框架。
兇穢和冤魂信仰反過來影響了佛教,使日本佛教萌發出了新的理論,發展出了極具生命力的理論體系:淨土信仰。為了避免墜入神道教陰陽師們所描述的地獄,人們需要通過修行到達極樂彼岸。這就是淨土信仰的根本所在。
這種觀念催生了淨土宗、淨土真宗、時宗、融通念佛宗等巨型佛教派系。(相關介紹可以參閱我之前寫的日本佛寺指南。)
至此,可以簡單總結一個脈絡:
日本本土神道教神祇崇拜—》佛教帶來關於「永恆」的追求—》同時改變了經濟結構—》私有制出現,民間開始反對祭祀稅收—》本地神靈要求出家成佛,脫離神身—》朝廷改變稅收制度,鞏固王朝政權—》密宗發展,將神宮寺納入其中—》由於咒術信仰得到加強,神道教的兇穢、冤魂觀念也被加強—》在此基礎上,佛教發展出淨土信仰,獲得更強的生命力。
在這個發展中,可以看出,作為外來宗教的佛教和本地信仰神道教存在著相互制約和競爭的關係,但最終的結果卻是互相促進互相補充的。
五、本地垂跡、天皇出家
平安末期,武士階級和地方勢力的發展,寺廟力量的壯大,最終都衝擊了天皇政權。隨著鎌倉幕府的建立,日本產生了兩個政權核心。
淨土信仰的發展,也使佛教勢力無比壯大。上至幕府,下至庶民,皆信仰佛教。
僧侶們終於對神道教發起了最後的猛攻,他們發展出了本地垂跡理論,試圖一舉將神道教收編。所謂本地垂跡,即是說,神道教的八百萬神明,全部都是佛、菩薩等佛教神祇在日本本地的顯現。
所有的神,皆是佛的一部分。
佛教的野心體現在他們甚至試圖將天皇的祖先,神道教的最高神天照大神也納入其佛教系統中。著書於12世紀《東大寺要錄》記載了天照大神的口諭:當朝乃神國,故理當奉仰神明。然吾本身是日輪大如來,是盧舍那佛。
僧侶們逼迫天照大神本人(神)承認,她就是大日如來。
為此,僧侶們還詳細解釋了伊勢神宮不得讓僧人入內的原因:神創造日本國土的時候,第六天魔王預感到這片土地會成為佛國,於是加以破壞。天照大神(即大日如來)與之談判,並定下約定「不誦佛語,不念三寶,不近佛身」,以此勸說魔王離開。
天照大神被勾勒成了一個苦心孤詣傳播佛法,卻不能直接說出來的忍辱負重的佛教傳教士形象。
「本地垂跡」的理論在其他地方就更是如火如荼了。所有的神社都對應了其佛教身份。稻荷神社供的是聖如意自在尊,熱田神社是不動明王,八坂神社是藥師如來,八王子是千手觀音。
面對這種形勢,王權勢力又是如何回應呢?
11世紀,白河天皇開啟了院政時代。天皇出家,將皇位讓給繼承人,自己擔任法皇或者上皇。與以往天皇出家不同,院政時代的法皇並不是出家以後潛心修行鑽研宗教,而是實際作為統治者繼續掌權。
由此,雖然不能阻止佛教對神道教的侵蝕,然而天皇依靠成為佛教最高領導人法皇,繼續獲得了統治的合法性。既然天照大神就是大日如來,法皇作為僧侶統治者又有什麼不能成立的呢?
還應該注意的是,日本佛寺吸收了神道教的一些特質,寺院之間並不相互獨立。同一宗派的寺廟存在著本山、分院的區別,有著明顯的階級附屬關係。掌握一個宗派的本山寺廟,相當於掌握了該宗派的全部寺廟。天皇變為實質性的法皇,便獲得了對佛教的約束力。
事實上,今天日本社會中依然存在的熱衷排序性格,也和神道教的傳統秩序有關。
鎌倉幕府時代,幕府將軍雖然掌握著極大的世俗權力,但依然需要尊敬掌握著宗教權力的天皇族系。日本存在著兩個權力核心。
六、神佛分離
14世紀,日本進入室町幕府時代。尤其是南北同時存在兩個天皇的南北朝時代以後,天皇的影響力空前衰落,完全淪為幕府的傀儡。武士階級也不再避諱兇穢,佛教派系淨土真宗(允許和尚吃肉喝酒結婚的宗派)更將殺生視為「必要之惡」。神道教賴以存在的兇穢、冤魂體系被不再受到重視和敬畏。
15世紀,日本社會由農業社會向商業社會轉型,出現了大量的手藝人、匠人。這些人不仰賴土地,不依靠天氣,對自然力量的服從度更低。
神道教信仰原則上「應該」遭遇危機。
然而,諷刺的事情發生了。「本地垂跡」理論,原本是佛教用以吞併神道教所發展出來的宗教觀念,反過來成為了神道教的救命符。
神即是佛。只要佛存在一天,神靈便存在。
天皇們或許比我們所知道的更深謀遠慮。他們早在百年前就已經順勢發展本地垂跡理論,並將位於和歌山縣紀伊地區的熊野三神社塑造為淨土信仰的核心。將三座神社分別打造為極樂淨土、普陀淨土以及淨琉璃淨土的入口。
直到今天,熊野古道的徒步朝聖路線依然深受人們喜愛。並且和西班牙的聖地牙哥之路一起,成為世界上唯二兩條列為世界文化遺產的徒步路線。
神和佛,緊緊地被綁定在了一起。神道教因為與佛教不可分離的關係而永恆存在,天皇的權威也因此保留。並在19世紀徹底改變了東亞,乃至世界的格局。
神與佛的關係,也終於再次發生變化。
19世紀,受到儒文化復甦的影響,君王勢力抬頭,日本軍國主義盛行。維新政府在平田派國學家的思想影響下,主張「祭政一致」。1868年3月17日,天皇下令神社所屬僧侶還俗。28日停止以佛像為神體,撤除神社中的佛像佛具。4月19日命令神職人員及其家屬死去時舉行神葬。
時隔1400年,日本再次展開了轟轟烈烈的排佛運動。直到百年以後,才恢復冷靜。
神與佛,經過千年時光的磨合,面對伴隨科學發展起來的無神論主張,終於共同進入到了純粹的精神領域,一起為人們的內心建立起平靜的彼岸。
縱觀日本歷史,其實日本一直缺乏強勢的帝王朝廷。天皇統治的合法性始終建立在神佛習合的信仰基礎之上。仰賴神道教和佛教的理論作為依據,藉助兇穢觀念和淨土思想做根基。即使天皇也服從在這樣的制度之下(比如醍醐天皇就被道真的冤魂擊殺)。民眾早早就覺醒了私有制的觀念,並利用宗教積極與王權抗爭。
和單靠皇帝這一身份就馭奴千年的國家有很大區別。
近代,唯一一次天皇力量超越了規則的制衡,便造成了法西斯主義和軍國主義的泛濫,強人政治的破壞性可見一斑。
今天,神與佛的千年故事依舊存在於日本的每一個神社、每一座寺廟當中,等待旅行者去細細品味這悠悠時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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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我終於從佛教轉到神道教了,所以接下來我會寫一早就說了的日本神道教的神話介紹。
PS2:我和美國老太(目前的合租室友)聯手拐騙了一個日本青年本周末開車帶我們去本文提到熊野三權限之一的那智神社。可能會單獨開一篇短文介紹。
感謝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