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雪櫻
今年夏天熱得早,一動彈就渾身出汗,我改在早起讀書。那天清晨剛打開手機,就看到大靜的留言閃爍成片。「一大早爸媽又吵架了,還動了手,這哪兒像個家啊?我不想讓他們這樣,但是看樣子他們真過不下去了,你說我該怎麼辦?」大靜的哭訴,也擾亂了我的心思,這已經不是她第一次傾訴了。
大靜今年上大四,在家排行老大,下面有一妹一弟,妹妹今年中考。從上高中起,家裡家外大靜就主動撐起來,弟弟妹妹的事都攬過來。今年疫情發生後,在家上網課的她,既要為弟妹輔導功課,也要幫忙做飯洗刷。她覺得自己多分擔點兒,父母就能歇歇,沒想到等來的卻是家庭大戰。「本來我以為我懂事點兒,就沒那麼多事情壓在他們身上了,但他們總是不消停……」我先安撫她的情緒,讓她好好冷靜一下,然後告訴她:「你不妨學著示弱!」她滿臉不理解,問道:「我擔心我再裝不懂事,父母豈不是更煩心?」
放下電話,我陷入深思。從小,我們受的教育就是要「懂事」「聽話」「乖」。幼兒園裡,懂事的孩子善於討好,過節日懂得給老師送小禮物;上小學後,懂事的學生會察言觀色,替老師跑腿買東西,讓父母為校企聯繫印刷活;進入職場,懂事的人見機行事,時刻做老闆的跟班,辦公室倒茶,飯局上擋酒,下班後代駕……很多時候,因為太懂事而失去自我,內心無處傾倒的委屈最終累積成為怨恨。
在過去,物資匱乏的年代,家裡的老大更是「擎天柱」和「守門神」。作家梁曉聲就曾分享過,比他大6歲的哥哥梁紹先曾因家貧一度放棄上大學,後來患上精神分裂症,梁曉聲主動接過來照顧。
我的母親在家也是排行老大,上面雖有個姐姐,但是收養的,必須高看一眼,下面弟弟妹妹又多,所以我母親吃盡苦頭,飽嘗艱辛:大壩邊洗衣裳的是她,菜地裡育秧苗的是她,騎車進城賣菜的是她,灶臺前蒸饃烙餅的是她,生產隊裡掙工分的還是她……經年累月,歲月的饋贈也是令人觸目驚心,手指磨起了厚繭,腰腿侵入了風溼。姥爺姥娘把最輕快的活兒都留給了大姨,找人把她安排在大隊裡當縫紉工,她結婚時,一家人硬是從牙縫裡省出錢來給她置辦體面的嫁妝。母親的懂事成為那代人的集體榮光。
可是,當他們這代人步入老年後,他們的苦楚和委屈有誰傾聽呢?事實上,委屈往往不會隨著時間消散,反而會加重苦難的重量。
所謂「懂事」哲學裡,還蘊含另一重思考,那就是選擇。
這讓我想起《紅樓夢》中賈母身邊最得力的丫鬟鴛鴦。她有茂密黑亮的秀髮,臉上有些雀斑,長得不很出眾,但是能勝任賈母的貼身「秘書」,必有過人之處。李紈誇獎她道,「從太太起,哪一個敢駁老太太的回,現在他敢駁回。偏老太太只聽他一個人的話……那孩子心也公道,雖然這樣,倒常替人說好話兒,還倒不依勢欺人的。」邢夫人給鴛鴦說媒,覺得丫鬟嫁人做妾是必經之路,鴛鴦卻誓死反抗,守著眾人又發毒誓又剪頭髮,「我是橫了心的,當著眾人在這裡,我這一輩子莫說是寶玉,便是『寶金』『寶銀』『寶皇帝』,橫豎不嫁人就完了!就是老太太逼著我,我一刀子挨死了,也不能從命!」只見她「一面說著,一面回手打開頭髮,右手就鉸」。從職場角度論,她懂禮數卻又敢違抗,這樣做很不懂事;但從人性角度分析,這是她的個性和原則,她不會因為討好賈母而唯唯諾諾,不會因為隨波逐流而犧牲自我。當她撞見司棋和潘又安私會時,立即說會保守秘密,聽說司棋生了病,她又給她吃定心丸,「鴛鴦支出人去,反自己立身發誓,與司棋說,『我告訴一個人,立刻現死現報!你只管放心養病,別白糟蹋了小命兒』!」如此職場姐妹情難能可貴,這個「貴」,是人品高貴、身價值錢,也是精神高貴。試問,一個人如果不懂得愛自己、經營自己,又拿什麼去愛他人呢?
與之相反的人物是李紈。雖說有人欣賞她有學識,但我始終認為她整天太端著,活得太憋屈。
有一處細節令我印象深刻。《紅樓夢》第39回中,寶玉、黛玉、寶釵、湘雲、李紈等吃螃蟹、做菊花詩,受鳳姐指派,平兒趕來拿幾個螃蟹回去吃。「李紈見了,把平兒留住,因拉他身旁坐下,端了一杯酒,送到他嘴邊。」稍後,她在平兒身上一通摸索,甚至摸到了一把硬鑰匙。摸索這個動作,傳達出李紈深深的孤獨和渴望。此前薛姨媽委託周瑞家的給女孩子們送花,獨獨沒有李紈的,「周瑞家的便往鳳姐處來,穿過了夾道子,從李紈後窗下越過西花牆,出西角門,進鳳姐院中。」這句移景描寫簡直是人性之筆,李紈的被冷落、被損害和被侮辱暴露無遺,好幾次讀到這裡我都忍不住停下來,頓覺心裡有個地方硌得慌。李紈最終落了個年老喪子的悲慘局面,與其說她命運不好,不如說是個性造就,太懂事的緣故——固然封建社會寡婦沒有地位,但一味迎合只會失去更多自主權,變得狹隘和嫉妒,結局也愈加糟糕。
委屈好比安眠藥,吃得多了必然會產生毒性,讓人喪失自我,活成附庸,這是最失敗的人生。我們要懂得主動選擇的智慧,不要因為「懂事」而錯過原本幸福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