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地時間2019年10月3日,法國巴黎,一名男子持刀襲擊了位於巴黎市中心的警察總局,致4名警員死亡,襲擊者目前已被警方擊斃。視覺中國 圖
10月3日中午,巴黎市中心傳出數聲槍響。令人驚詫的是,它發生在巴黎警察的「大本營」、一個原本被認為最安全的場所。在位於西岱島上、與巴黎聖母院毗鄰的警察總局內部:一名行政人員持刀攻擊同事,造成四死兩傷,其本人也被當場擊斃。
這是又一次恐襲嗎?
據法國媒體第一時間公布的消息,行兇者名叫米卡埃爾·阿爾彭(Mickal Harpon),現年45歲,來自海外省馬提尼克(Martinique),自2003年起進入警察總局工作,是情報處的信息技術員,屬於級別較低的文職人員,不屬警察編制。3日中午,他在警察總局內持一把陶瓷廚用刀,先刺死三名男性警察;隨後在下樓過程中,在樓道攻擊兩名女同事,造成一死一傷;跑到警察總局的庭院後,又刺傷一人。在那裡執勤的一名年輕警察,在三次示警無效後,使用突擊步槍將其擊斃。
單論情節而言,這一事件並沒有什麼驚天之處。但多次遭受襲擊的法國,外界最為敏感的神經就是——「這是又一起恐怖襲擊嗎?」
事發之後,當局最初的懷疑方向是同事之間的人際衝突引發血案。因為兇手有輕度耳聾,和人溝通略有障礙,而且有同事說他性格較為「封閉」,是「極客」類型。法國內政部長卡斯塔內在事發後迅速表態稱,當事人沒有任何「令人警惕的跡象」或是「行為異常」。而警察工會也在第一時間聲稱,這是一起「人性悲劇」、「可能在任何機構、任何工作場所發生」。
但很快,法國媒體就報導,兇手在18個月前(隨後又發現其實已經長達十餘年)皈依伊斯蘭教,這無疑讓人浮想聯翩。而事發當天對其住所進行搜查後,警方沒有發現任何能證明米卡埃爾有極端化傾向的證據,既沒有效忠伊斯蘭國的視頻,也沒有留下遺言。然而隨後24小時,調查人員逐漸發現了一些疑點,例如據媒體披露,多名同事指認,他在當年《查理周刊》血案發生後曾說過「幹得好」,對恐怖分子流露同情;並曾在Facebook上轉發一篇文章,其中認為法國是歐洲最為敵視穆斯林的國家之一;另外,他還曾因為拒絕向女性同事問好而引起上司注意及詢問。
如果說這些跡象還不足為據的話,最接近直接證據的或許是,他使用的兇器是一把安檢儀器無法檢測到的陶瓷刀,而且據媒體報導,是他事發當天上午剛剛買到的。在行兇之前,他和妻子頻繁發簡訊,提及買刀之事,而後者的最後回復,則是頗為不祥的「只有安拉才能審判你。真主至大(Allahou akbar)」。而在法國經受的歷次恐襲中,「真主至大」幾乎已經成為恐怖分子的標配口號。
在種種令人不安跡象當中,10月4日晚間,法國反恐檢察機關正式接手調查,案件已經從最初的「故意殺人」方向,轉移到恐襲性質。接下來的主要問題是:他究竟是一隻「獨狼」、還是有一個地下網絡對其進行支援?尤其是,雖然行兇者本人沒有案底、也沒有被進入敏感人物監測名單,但他接觸的人群中,的確有法國警方已經盯上的人物。
如果此次襲擊的恐怖主義性質最終能夠坐實,恐怕將使得局面更加複雜:一方面,這意味著極端主義思想能夠滲透進安全機構內部,比單純的上街持刀砍人更加危險(此次事件發生後,法國政府最緊張的不是反對黨大加指責,而是究竟有多少反恐機密信息通過這個低階文職公務員洩露出去);另一方面,原本就篤信「法律與秩序」、政治立場右傾的軍警部門,可能會滋生對穆斯林同事的不信任感,甚至發起一場內部「獵巫」運動,從而激發出更多不穩定因素。
「生無可戀」的法國警察
除了本身的恐襲色彩之外,對於法國來說,這起襲警案的發生時機簡直不能更糟糕。事發前一天(10月2日),兩萬多法國警察剛剛走上巴黎街頭,抗議工作條件惡化、壓力過大,導致警隊士氣低迷。這是自2001年之後近二十年來,法國警察首次大規模街頭示威。本應負責維護社會秩序的角色,走到他們的對立面,也讓外界為之瞠目。
這種士氣低迷最直觀的反應,是近一年來,法國警察自殺成為一個愈演愈烈的問題。據法媒統計,2019年的前9個月中,法國已經出現49例警察自殺事件,平均5天一起;而2018年全年一共35起,大幅攀升已成定局。
放在最近一年來的大環境中,這種「警察自殺潮」不難得到解釋:其中最大變量因素,便是自去年11月以來經久不息的「黃馬甲」運動。對於這場運動的社會經濟肇因,固然有不同層面的解釋,但在社會秩序的現實應對上,法國政府別無選擇,只能給軍警力量層層「加碼」,確保治安無虞。但這樣一來,軍警在近年來編制規模縮減的情況下,被迫承擔更多的治安任務,工作強度加大,受攻擊風險升高,調休難以保障,加班費被拖欠,不可避免地導致士氣低落。
除此之外,更為致命的一點是,和海外作戰行動或國內反恐行動不同,因為社會經濟因素誘發的頻繁社會衝突中,法國警察的職業尊嚴感被大大削弱,他們面對的不是「敵人」,而是來自同胞的攻擊和謾罵。應對「黃馬甲」導致的工作壓力加劇和條件惡化,疊加在早已有之的社會敵對情緒上(例如「死警察才是好警察」),即便完成任務,也無人喝彩。最典型事例是,此前一名退役拳擊手在示威活動中同警方對毆,打得警察狼狽不堪,雖然當局強力譴責並追究其法律責任,但在民間、尤其是社交媒體上,這名退役拳擊手儼然成了英雄,還有人發起眾籌予以接濟。而當這一波警察自殺潮逐漸形成氣候時,許多「黃馬甲」抗議者在街頭一線對警察的挑釁話語,便是「你怎麼還不去自殺?」
在這種背景下,近50名警員的自戕,雖然未必每一具體個案都能同當下社會衝突直接掛鈎,卻在很大程度上是宏觀壓力傳導到最薄弱環節的後果。此次巴黎警察總局內部襲擊事件剛剛發生時,各方傾向於將其解讀為工作環境中人際衝突所致,也同樣隱含了這一背景,而馬克龍推遲外省行程,專程到現場視察,在相當程度上也是擔心這一事件緊隨大遊行之後發生,會導致警隊士氣雪上加霜。
更加弔詭的是,「受害者」同時也是「加害者」。在連續的社會衝突中,法國警察作為強勢一方此前被千夫所指,尤其被指控在應對「黃馬甲」抗議運動中濫用武力,最典型者,則是警方頻繁動用發射橡膠子彈的LBD 40鎮暴槍,迄今已經造成數十起嚴重傷害事件,其中不乏失明、斷指等永久致殘案例。在受害者控訴下,警方表示會進行調查,民權組織和司法界也多次呼籲禁用LBD鎮暴槍,但迄今為止並無成效。
有社運研究者指出,這種槍械最初用於配備打擊刑事犯罪的「反犯罪大隊」(BAC),隨後在21世紀前十年間逐漸泛化到諸如「共和國保安隊」(CRS)等公共秩序單位,但「身懷利器,殺心自起」,面對近十年來日益激化的社會矛盾,軍警部門愈是輕易地動用手中利器,反過來也愈發激化社會矛盾。執著於強力手段的結果,是最後軍警成員自己也成為這個「螺旋式下行」的犧牲品,仿佛成為「善用刀劍者、死於刀劍下」的一個現代讖語。
當「蛋襲」已成往事
大約十二三年前,當時我剛來法國讀書不久,有一天路過蒙巴納斯大道,看到一大群人吵吵鬧鬧地聚集。走近一看,原來是郵局員工在示威抗議,而一隊防暴警察在維持秩序。我饒有興趣地看了一會,發現其中邏輯其實並不複雜,不外乎是示威者想堵路,封鎖蒙巴納斯大道的交通,而警察則要疏通道路。
然而,這個簡單邏輯卻用一種戲劇化方式表現出來。首先,警察已經在大道遠端設置路障,提醒車輛繞行,因此這段路上並沒有汽車被堵,與其說是交通要道,不如說是一個清理之後的空蕩舞臺。示威者其實明知不會起到阻塞交通的效果,但仍然要用這種方式表達抗議。
其次,員工針對郵局有一系列「暴力」抗議活動,但這種情況下警察並不幹涉。我印象最深的,是示威者準備了許多雞蛋來發洩憤怒,一聲吆喝,蛋如雨下,郵局櫥窗和大門上塗滿了黏乎乎的蛋黃蛋清。而警察則袖手旁觀,只有當示威者進入公共道路時,才會出手幹涉。
最耐人尋味的,則是這種幹涉的方式。此前示威人群已經阻斷了道路,而警察選擇的「入場」方式,是從人群遠端開始進行「擠壓」,即一隊警察用盾牌和身體的力量,慢慢推示威人群離開道路,而示威者同樣用自己身體的力量進行對抗,雖然現場大呼小叫(無疑伴隨著咒罵),但沒有打鬥,沒有棍棒,沒有催淚彈,沒有橡皮子彈,雙方就這樣緩慢地「較勁」,彷佛一場變相的拔河比賽。
更有意思的是,當這場「拔河比賽」進行到半途,示威者已經被推到道路中線附近,突然一聲令下,雙方幾乎同時「收功」,警隊隊長和示威者首領湊到一起商量,其他人原地等著。我距離幾十米開外,自然聽不到他們在說什麼,想來不外乎是評估態勢、討價還價,但這次「談判」顯然沒有成功,因為兩分鐘後,同樣一聲令下,雙方又立刻擠在一起,依舊大呼小叫,直到警察將人群緩慢地全部「擠壓」到人行道上,封路行動宣告「失敗」。
如今想來,這場十二三年前目睹的短暫街頭「鎮壓」,或許是我所知道最田園牧歌式的「鎮壓」了。它以一種劇場化的方式上演:示威者說我要封路,但實際上我也知道不可能真的成功,封路本身只是一種象徵性抗議;而警察說我要驅散你們,但也只動用了程度最輕微的身體暴力(如果勉強能稱之為「暴力」的話)。當晚的電視畫面中,無疑會出現雙方貌似「一團混戰」的短暫畫面,示威者以此表達決心,警察則順利完成任務。但這與其說這是一場「對抗」,不如說是一種「共謀」,而這種默契,則是一個多世紀以來社會運動逐漸磨合、逐漸「日常化」的產物。
然而,短短十二三年後,這一幕場景看上去已經仿佛茨威格筆下「昨日的世界」,或者說,我曾看到的,或許正是那個昨日世界行將落幕的餘緒。彼時,社會衝突雖然存在(尤其是族群矛盾痼疾,如2005年巴黎郊區騷亂),烈度卻遠遠不如今天。而在2008年金融危機之後,此前被寄予厚望的全球化進程遭遇嚴厲批判,極端主義、恐怖主義、民粹主義勢頭迅猛上升,民族國家內部在一定程度上已經形成既有模式(如法國)的社會衝突,也失去了原有的儀式化、劇場化一面,更加凸顯出短兵相接的「硬核」暴力色彩。尤其是恐怖主義及其「內生性」特徵(無論是法國的刀客還是美國的槍手),模糊了國內與國外、平時與戰時、我們與他們的界限,或者用中國人耳熟能詳的術語來說,原本屬於「人民內部矛盾」的衝突,在相當程度上被賦予了「敵我矛盾」的性質。
而伴隨這種趨勢,幾乎在全球範圍內,從美國到以色列,從俄羅斯到土耳其,都同樣呈現出更加依賴軍警等安全力量的勢頭,「警察暴力」問題也隨之凸顯。原本就高度依賴軍警的威權國家,無疑更加依賴;而即便經受過上百年社運洗禮、形成既定規範的國家裡,隨著政治極化與民意湧動,也在往相同方向上擺動。一項調查結果顯示,即便在以「做事規矩」著稱的德國,近年來每年警察暴力事件也超過萬起,而其中80%都沒有被官方記錄在案。
從這個意義上說,在微觀層面,針對警權濫用的道義批判當然不乏意義,但同時也必須看到,道義批判並不能解決核心問題。正如對宗教極端主義的批判,也不能僅僅用聖戰分子「愚蠢」或者「走火入魔」來作為總結陳詞。一個失序的時代,或許比我們想像得更為持久;而秩序的追尋和重新建立,或許也比期待的更加艱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