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東方
正定的的好,不體現在高樓大廈之上,不體現在立交橋之類雙層多層的道路上,而體現在民生與環境的細節上。比如:將機動車道慢車道乃至便道之間的高坎去掉抹平、停車免費、開放公共單位停車場、大幅度提高公共廁所標準、保持街道的淨化、分時間段地允許飯店在戶外路邊擺放餐桌餐椅而且地面上要先鋪上統一的墊子……
在所有這些細節中,那些安裝在十字路口的長椅,尤其讓人眼前一亮。
在車水馬龍的十字路口,脫離開日常生活卻又分明還在日常生活的範疇之內的景象持續上演:載著旅遊團隊的大巴和進行合家遊的小轎車,絡繹不絕地通過;行人走走停停,顧盼之間大多都帶著一種尋覓、印證和欣賞的意味。一種終於掙脫了既有的一成不變的生活模式而投身想像中美好的地方的喜悅,洋溢在很多人的眉眼之間。
而坐在十字路口的長椅上,就可以毫不費力地面對著眼前的這一切;這樣的空間關係在別的城市幾乎從來沒有過。不用說不遠處一向「低調」的省會,即便是歐洲發達國家也非常罕見。正定的長椅不僅安排在趙雲廣場那樣的地方,還安排到了主要街區的十字路口周圍。
這種位置安排,主觀上也許僅僅是為了讓行路之人有個歇腳駐足的地方,但是客觀上卻將交通繁忙的街道化作了被觀賞的對象;甚至預示了一種將日常生活場景作為審美景觀的匠心結構。所有看到了這樣的長椅和坐到了這樣長椅上的人,都不由自主地陷入了這樣的審美結構裡,感到了一種少有的舒展和陶然。也許,這樣微妙而又明確的感覺,正是很多人願意一來再來正定的諸多心理因素之一。
坐在十字路口的長椅上所獲得的獨特角度,仿佛是在生活中擁有了俯瞰人生的崇高視角。可以讓匆忙的腳步有了一個落腳點,這個落腳點就在生活之中,又暫時脫離開了生活之流的激蕩,可以容人反思與回味:不僅看見他人,也同時看見自己。
這樣可以看見自己的公共生活設施的設計,實際上已經是宜居之地的最高標準。它往往自發地存在於我們既往天人合一的農業時代的質樸生活場景之中,在小城市裡也可能多少還有些遺存,但是如今的急速城市化和房地產化已經將其徹底擊碎。
不過有意思的是,至少在正定古城的範圍內,很幸運地躲過了這一波勢不可擋的千城一貌的所謂「城市化」潮流,而直接從質樸的怡然生活格局(在賈大山後期的筆記小說裡,對正定城中這種怡然的生活格局有過生動的寫照),進入到了經過反思以後的現代文明照耀下的宜居之境。
在正定城的胡同裡,經常可以見到這樣的景象:小超市門口擺放著幾個馬扎,人們可以坐在那裡休息。吃個幹吃的方便麵,或者長長的帶芝麻的缸爐燒餅。一邊吃,一邊坐在馬紮上看街道上的人來人往。
老闆站在門口,面對絡繹不絕的街坊鄰居,和這個說說話,和那個打打招呼;純正的正定話的言笑之間,似乎有一種只屬於這一方土地的愜意密碼。
自古而然的小城生活的節奏,都是這樣舒緩有致有條不紊的;與相距不遠的省城迥然不同。省城和大多數城市一樣,是奉行所謂地塊經濟原則的,哪怕有一塊巴掌大的地面也恨不得立刻賣給房地產換錢,不會留出這樣可以駐足閒話的公共空間,而在主城區內的公共綠地和長椅設施之類的事情上的投入,就更是捉襟見肘了:不是沒有錢,是沒有地方。所有的地方,都已經被簇擁在一起的建築物佔滿。
在這個意義上說,從那樣的擁擠與狹促之中來,來到這不遠處的正定街頭的長椅上坐下,就已經是十足的享受。正因為如此,我們居然放棄了原來的將正定城裡的景點一一走到的遊覽計劃,在十字路口邊的長椅上坐了很久,很久都不願意離開。
正定的長椅的格式與外地也是不同的,兩條長椅並置,中間是一個高矮合適的「茶几」,可以放水杯放衣服帽子放收音機手機,非常方便。就是這個小小的茶几,將正定的長椅和其他所有哪怕發展水平很高的地方的戶外長椅區別了開來。舉目國內發展最好的地方,珠三角、長三角,能在城市環境和便民的細節上做到正定的這種地步的,也是多乎哉不多矣。
正定的氛圍中有一種精心布置以後形成的標準的旅遊點式的浪漫,這種浪漫之所讓人依然驚喜,就是因為它並沒有旅遊點的商業化的急功近利的意思。地塊拆遷以後不蓋高樓,也不蓋任何建築,直接變成綠地、停車場,而綠地和停車場作為公共設施則是免費使用的。在美與恰當上它像是旅遊點,但在什麼都不談錢的意義上,在所有的一切都在人們的日常生活狀態的現場中的特點來看,它又絕對像是個非功利主義的烏託邦。
而這種宜居性表現,在全城都沒有死角,是全面提升。在一處處塔影下,在正定城牆上的遙望視野裡,在陽和樓古代T臺一般的奇妙格式中,在趙雲廣場及遍布整個古城各個不同區域的綠地廣場上,都是人們或者閒庭信步或者載歌載舞的休憩之地。
我們坐在十字路口的帶茶几的長椅上,面對著這一切,獲得的是遠離常居之地的旅遊感受,是掏了大價錢也未必就能獲得的異域他鄉的美妙觀感。
眼前走過幾個著了古裝的成年人和孩子,像是要去參加什麼表演,引人側目,但因為與環境很般配,很搭,所以注視著的他們的遊客們的臉上,也都很自然地會洋溢出笑意。
溼潤的街道上灑水車穿梭而行,清涼的空氣與這樣溼潤的配合起來,再加上路旁的鮮花的陪襯,讓古城裡的諸多角度,尤其是從陽和樓、花塔到南門甕城之間的景觀核心區域,很有一種華北平原上的城市中罕見的浪漫不實的虛幻味道。
這種虛幻的味道一直延續到了城外的子龍大橋上:入夜之後,橋邊多了就著夕陽最後的餘暉拍婚紗照的幢幢人影;即使僅僅是個剪影,也能在一瞥之間就見出他們努力要與環境協調起來的,美的姿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