鄂王墳上草離離,秋日荒涼石獸危。南渡君臣輕社稷,中原父老望旌旗。英雄已死嗟何及,天下中分遂不支。莫向西湖歌此曲,水光山色不勝悲。一首《嶽鄂王墓》道盡了趙孟滿腔無可奈何的悲涼,身為皇室後裔,對朝廷昏庸腐敗的失落溢於言表。既不能挽狂瀾於既倒,扶大廈之將傾,也不甘心為沒落的皇族殉葬。歷史浪潮浮沉跌宕,身不由己隨波飄搖。一位超越宋人,直抵晉唐,與歐陽修,顏真卿,柳公權並肩的大書家,後世品評毀譽雜陳。歷史沒有如果,不能假設。我們只能沿著書法的印記去追尋那個扛著書法復古主義大旗的身影。
蒙古族入主中原,實行帶有濃厚種族歧視的民族政策,中原漢人位列第三等級,而漢民族又按職業分為十等,一官,二吏,三僧,四道,五醫,六工,七匠,八娼,九儒,十丐,儒生的地位甚至在娼妓之下。與此同時,元朝長時間廢止科舉,知識分子向上晉升的道路被阻隔,今不如昔喟嘆,抑鬱沉寂的情緒把文化階層的心理渲染的更加落寞。懷舊復古成為時代的情結,這也奠定了元代書壇復古思潮產生的社會心理基礎,使得在元代書壇復古主義的行列,有著一大批書法家,學者參與進來,但趙孟當屬成就最高的,站立於潮頭的旗手。
書法在經歷了晉唐發展,已步入巔峰,技法純熟,理論完備,佳作頻出,大師雲集。入宋以來,書家們對唐人書法崇尚法度的傳統不再奉若圭皋,宋四家中唯有蔡襄恪守唐法,雖然備受稱頌,被蘇東坡評為本朝第一,歐陽修也稱「君謨獨步當世」,但終究未能以一己之力延續崇尚法度的傳統。蘇軾,黃庭堅,米芾所倡導的尚意書風雄踞北宋書壇,尚意本身並無指摘之處,只是追隨者已不再具備蘇黃米等書家在傳統上所積澱的高度,過分的突出個性,使得書法在歧途上漸行漸遠。時至南宋,張孝祥,吳琚,張即之,雖能領一時之風騷,但尚意書風已是檣櫓之末。
元代初期,尚意書風式微,書家們也開始對宋代書法進行全面的反思和總結。當時主盟文壇的虞集在《道園集古錄》中總結到:大抵宋人書,自蔡君謨以上猶有前代意,其後東坡,山谷(黃庭堅號山谷道人)風靡從之,而魏晉之法盡矣。米氏父子最盛行,舉世學其奇怪,不惟江南然,金朝有用其法者,亦以善書得名,而流弊南方特盛,遂有於湖(張孝祥號於湖居士)之險,至於即之(張即之)之惡謬極矣。可謂怒陳宋代尚意書風背離傳統,流毒泛濫。我們姑且不論這樣的論斷是對是錯,但確為對尚意書風反思的發軔,並流露出強烈的對書法回歸傳統的意願。鮮于樞在《評草帖》中寫道「張長史,懷素,高閒皆善草書。長史癲逸,時出於法度之外,懷素守法,特多古意。高閒用筆粗,十得六七耳。至山谷乃大壞,不可復理」,批駁了兩宋草書對於傳統的背離。
當然,時代的最強音當屬趙孟,其蘭亭十三跋中用筆千古不易的名言,時至今日仍是眾多書法愛好者的座右銘。「書法以用筆為上,而結字亦須用工。蓋結字因時相傳,用筆千古不易。右軍字勢古法一變,其雄秀之氣出於天然,故古今以為師法。齊梁間人,結字非不古,而乏俊氣,此又存乎其人,然古法終不可失也」。這樣的論述主要是針對兩宋書風的流弊所提出的,倡導恢復晉唐書家的古法用筆。當是時,這樣的聲音無異於萬鈞之雷霆,振聾發聵。尊重傳統技法和儒雅精神,趙孟在復古浪潮中乘風破浪,其藝術水平也成為自元代以後唯一能比肩唐人的大家,《元史》稱之為「篆,籀,分,隸,真,行,草,無不冠絕古今」。
在趙孟的影響和帶動下,元朝書壇言必稱二王,書必出古意,復古思潮已蔚然成風。在趙孟,鮮于樞,鄧文原等書家對復古書風的推崇下,元代書壇對於篆書,隸書的學習和研究也盛行於世。恪守古法,並非全都力求流美俊秀,書承二王血脈,以篆隸等碑刻為法則的書法也蓬勃發展,可謂百花齊放。除了在書法實踐上表現出復古主義的巨大影響力,在書法理論上也有大批的書家致力於對古法的梳理以及對技巧的探索,而且成果豐碩。趙的《書則》匯集漢晉書論精華,釋薄光所著《雪庵字要》以永字為例,推崇八法。無論是在實踐還是理論上,趙孟所倡導的復古主義,在給後世留下無數藝術瑰寶的同時,也讓復古主義的主帥趙孟超越宋人,直抵晉唐,於歐顏柳並肩。
作為現代人,用穿越的目光去審視復古主義的理論和實踐,趙孟提出的復古主義,以及用筆千古不易的命題,可能會在某些方面失之偏頗,但絕不是後世有些攻訐趙孟的論調所表述的那樣,這只是簡單的回歸和守舊。趙孟以行真相通的晉人筆法改造顏柳的頓挫用筆,創造了極具個性的趙體,而且經過了時間的檢驗,為後世學書者心慕手追,這便是元代書法復古風潮結出的最為豔羨之碩果吧。
所謂話說天下大勢,分久必合,合久必分,用之於書法也是無縫對接的。書法從初期的鬆散自由,到形成法度,歷經晉唐成就了書法的巔峰,當法度變的刻板,甚至是一種束縛的時候,由蘇,黃,米領銜的宋代書家們追求自由,表現個性的尚意書風,打破了法度形成的刻板和束縛,筆墨中表現的玄妙之至令人神往。當個性變成散漫,甚至是師心自用,足以為家的無度自由,此時,恢復古則,重回法度,讓書法再次綻放出了精彩。趙孟復古的旗幟,能否讓當今混亂的書壇看到一個光明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