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近日,美國青年凱文·卡扎德沉迷中國網絡玄幻小說,由此徹底戒掉了古柯鹼的新聞,引發了國內外網友的熱議。
中國網絡玄幻小說興起於20世紀末21世紀初,和國內的第一波網際網路浪潮同步。它並不是有意識地「背對文壇」,而是長期被主流忽略,這固然有其「精神鴉片」的問題,也有主流文學的保守態度問題。它為何吸引大批海外讀者、其創作模式和接受模式又有哪些新穎之處、傳播方式帶來了哪些影響和思考,值得我們深思。
美國青年凱文·卡扎德沉迷中國網絡玄幻小說,由此徹底戒掉了古柯鹼的新聞,引發了國內外網友的熱議。專門翻譯、傳播中國網絡小說的主陣地—美國網站Wuxiaworld(武俠世界)將該新聞全文翻譯,發表在網站上,也引發了不少海外讀者熱情的「回復」。這一事件引出的接連不斷的回覆與議論,意味著中國網絡小說正在面向英語世界進行全新的「文化傳播」:新的載體,新的傳播-接受方式,以及隨之而來的新的研究和爭議。
「化外之地」
早在2015年初,中國網絡小說就已經在北美「紅火」起來。翻譯中國網絡小說的網站Wuxiaworld,自2014年12月22日建站以來,已經發展成全球Alexa排名1131位的熱門網站,日均IP訪問量在20萬以上(截至2017年4月),在全球綜合排名上,甚至超過了建立近20年的國內網絡小說大本營—「起點中文網」。Wuxiaworld的讀者來自全球一百多個國家和地區,讀者人數排在前五位的國家分別是美國、菲律賓、加拿大、印度尼西亞和英國。
截至日前,Wuxiaworld上已經有七部完結的翻譯小說,分別是《七殺手》《光之子》《盤龍》《七星龍王》《英雄不流淚》《天涯明月刀》《星辰變》,上文提到的凱文·卡扎德就是在Wuxiaworld上讀到了《盤龍》,才「一發而不可收拾」。卡扎德接受採訪時曾說:「過去我回家後只想著吸毒,現在我回家後滿腦子想的都是中國小說,它們像毒品一樣讓人上癮,但至少不會傷害身體。」
然而,卡扎德的行為也在網友中引發如下的聯想:和晚清諷刺小說《官場現形記》中描述的一幕是如此相像。顢頇自負的候補劉道臺,平日只愛吸鴉片,官場裡又不允許,他為此尋到一家「戒菸善會」,天天吃戒菸丸藥,「丸藥果然靈驗,只可惜有一件,這丸藥也會上癮,一天不吃,亦是一天難過,比起鴉片菸癮不相上下」,但劉道臺不以為意,因為吃丸藥的名聲總比吃大煙「好聽得多」。
這個類比雖然辛辣,但也側面說明了玄幻小說給人留下的第一印象:精神鴉片—它就像一個黑洞,把閱讀者的熱情、精力和全部興趣都牢牢吸引過去。但是中國網絡玄幻小說為何吸引大批海外讀者,其創作模式和接受模式又有哪些新穎之處,傳播方式帶來了哪些影響和思考,值得我們深思。
中國網絡玄幻小說興起於20世紀末21世紀初,和國內的第一波網際網路浪潮同步。它並不是有意識地「背對文壇」,而是長期被主流忽略,這固然有其「精神鴉片」的問題,也有主流文學的保守態度問題。被主流和體制忽略的網絡創作者,發現網絡才是真正的「化外之地」,不必走傳統文學新人的老路—接受體制、流派、思潮的規訓,還可以在虛擬空間張揚「精神的勝利」。
2003年,網絡小說VIP收費制度建立以後,網絡文學的生產、消費形成了內部循環,這也意味著創作者不必再去出版商那裡尋求「出售」。而彼時至今,加入網絡文學寫作的80後、90後,對主流和文學規範全然陌生,他們的文化資源也都來自中國古典文學和歐美日韓ACG(Animation、Comic、Game,動畫、漫畫、遊戲的總稱)文化,五四以來的現當代文學被他們有意無意地繞過。
而這些網絡小說被英語世界的讀者所挖掘,主要歸功於華裔年輕讀者的主動傳播。Wuxiaworld的創始人RWX透露,他們這樣的中國網絡小說迷友,最早都來自美國的Spcent論壇,在那裡討論和翻譯中國武俠電影與武俠小說,這群人中百分之九十都是華人和華裔,「也不是為了學漢語,就單純是好看」,「大部分人來自東南亞,對亞洲和中國文化還是很感興趣的」,「大家在論壇上也是很隨意地翻譯,基本沒有組織性」。
網文:從「奇觀」到「快感」
RWX表示,對於海外讀者來說,「目前最重要的是新鮮感」。「因為中國的這些武俠玄幻對國外讀者來說是嶄新的,像修仙這個概念在西方也是沒有的」,他也坦承「再過幾年我不知道這種新鮮感還有沒有,但現在還有」。RWX以及Wuxiaworld所做的翻譯工作,使得海外讀者漸漸對中國文化產生了好奇、接觸和吸收,就像美國人對日本文化的接受,也是從漫畫、遊戲等亞文化開始的。
不過,RWX和Wuxiaworld最重要的意義不僅僅在於傳播了「中國文化」,而是將美國人心中「奇觀」層面的中國文化,引領到了「快感」層面—從李小龍、成龍的功夫片,再到修仙玄幻的網絡文學,中國文化在海外讀者眼裡有了質的區別—從「他者」開始,慢慢靠近「自我」。
這種認同來自於人類共通的「快感」,RWX說,「我覺得國外讀者得到的快感,和中國讀者的沒有區別」。而閱讀網絡文學帶來的快感,恰恰是可以被「生產」的。網絡玄幻文學是典型的類型文學,它根據人的基本欲望模式、思維模式、閱讀模式,提煉出來一整套寫作規則和故事節奏—到某一節點,男女主人公必然「偶遇」;到某一節點,二人必定產生誤會;到某一節點,仇家勢必出來搗亂……這種寫法也有人稱其為「套路文」。
和好萊塢商業片一樣,「鐵的法則」保證了讀者情感的喚起。當讀者的閱讀快感被成熟的敘事結構調動起來後,為此茶飯不思,「爽」到「戒毒」,也是很常見的了。而且,即使是層層套路、毫無看點的網絡小說,網文圈的迷友們都不會嫌棄,而是稱之為「糧草」、「乾草」,最高一檔為「仙草」,不是天天可以吃到的,沒「仙草」的日子,「糧草」和「乾草」好歹也能聊以解悶—他們一向「不挑嘴」。
值得注意的是,讀者也不再是被動接受的身份,而是參與性非常強的粉絲。粉絲們不僅作為「供養人」提供經濟資助,也提供故事走向的建議,在網文世界裡,「賞」和「贊」是一枚硬幣的兩面。粉絲們不僅是作者的「衣食父母」,更是相伴左右的知心人,作家雖然受到粉絲的敬仰和禮遇,但並不能以「大神」自居,而是要兢兢業業地為「供養人」提供「爽文」。比如唐家三少,就一直自覺將核心讀者定位在8-22歲的「小白」讀者群體,因為這個「三低」(低年齡、低收入或低文化程度、低社會融入度)的人群最龐大,所以,他放棄了那些口味提升的讀者,像控制自己體重一樣控制著自己寫作「不進步」。
北京大學中文系副教授邵燕君對此表示理解,她認為,「『爽』是一種精神需求,『低層讀者』也需要心理滿足。高層次需求和高層次品位是兩回事,越是白天『搬磚』的人,夢想越是剛需,就算夢想只是『屌絲的逆襲』,『霸道總裁愛上我』,但仍能感受到一種『自我實現』般的心醉神迷」,「唐家三少們的成功證明,這個『數量最龐大、心態最忠誠』的底層失意人群,最渴望在虛擬世界中實現成功幻想」。
「YY」味道十足的網絡玄幻文學,內容不外乎「帝王」「成仙」「江山」「美人」,這樣的文學是否真的具有建設性和合法性?北京大學教授戴錦華認為:「網絡流行文本帶給我動乎於中的震動經驗是一種強烈的權力意識和權力自覺,一種對權力現實的特殊敏感,而同時這種特殊敏感伴隨著一種對於權力秩序、等級秩序的由衷的、身體性的尊重和臣服。」
這也在某種程度上回答了網絡小說創作者為何逃避「現當代文學」,「五四」以來的新文學通過一系列的文學運動,已經將「帝王將相才子佳人」、服膺「舊秩序舊習俗」的故事清除出列,而這些充滿「後革命」意味的文學,借著新世紀的傳播媒介的更替,再一次如幽靈般湧現。
吸收了西方文化尤其是遊戲文化
最初,RWX翻譯到網上的是古龍的《天涯明月刀》,但是很少人讀。RWX說:「第一是短,很多人想看長一點兒的;第二,文化的隔閡很深」。雖然古龍比起金庸來,已經更少用歷史典故,更容易得到英語讀者的歡迎,但「大體而言,在西方市場,金庸、古龍的小說還是趕不上這些新一代的網絡小說」,因為「他們太中國化」。
「現在很多玄幻小說吸收了西方文化,尤其是遊戲文化,容易讓人覺得熟悉。如果你一上來就寫什麼奇經八脈、文言文,別人就不知道你在說什麼,很難受讀者歡迎」,RWX說,「比如有人進來,說我剛聽說你們這有小說,我該從哪兒先開始讀?很多人就會說,你從《盤龍》先開始。因為《盤龍》一來是完整的,二來都是西方名字和設定,會很有熟悉感,就像初級版;讀完了它再去讀《我欲封天》這種小說,就像是升級版」。
RWX指出了一個重要的問題:單純憑市場的喜好,越是中國的,可能也越難走出去。英語世界的讀者,首先都是從日本、韓國的「輕小說」看起,逐步過渡到以西方結構為主、中國元素為輔的《盤龍》一類的玄幻小說,再進一步,就是「原汁原味」的中國玄幻小說。Wuxiaworld上有一個討論「你最喜歡仙俠小說什麼地方」的帖子裡,網友「Vexram」說,「最初我是看日本輕小說的」,「現在看到仙俠裡這種持續推進的故事還有強大的主角,簡直就像一個快要淹死的人終於能夠呼吸一口氣一樣」。
《盤龍》作為敲門磚,幫助海外讀者敲開中國文化大門之後,Wuxiaworld上最受歡迎的小說是耳根的修仙小說《我欲封天》,講述了書生孟浩步入修真界,一步步追尋人生大願的「封天之路」;從書名就可以看出,這是有關主角「無所不能」的故事。不久前,為慶祝《我欲封天》翻譯600章,耳根的粉絲自發組織了「put you dao to the text」(以文載「道」)主題有獎徵文活動。
而且《我欲封天》在國內同樣受到歡迎,曾獲得2015年起點中文網月票總冠軍,它也是寫給對中國傳統文化一無所知的「小白」讀者看的,而海外「小白」和國內「小白」並沒有什麼本質上的區別,小說中似是而非的「道」,給了「小白」們「不明覺厲」的滿足感和代入感。不少粉絲開始互稱「daoist」(道友),用「May the dao be with you」來互相問候,Wuxiaworld還專門開闢了「dao」的板塊,為熱情的粉絲介紹「道」的概念、歷史和文化背景。
北京大學滙豐商學院的葉韋明和廣州大學新聞與傳播學院的易蓮媛認為,在「大眾文化工業」中,有一些元素在跨文化傳播中會被折扣掉,「我們通過對UGC(User Generated Content,用戶原創內容)文化的分析認為,這種新的文化工業形態,反而會使得特定種類的,被認為是具有文化特殊性的文化(比如建立在中國民間傳說和通俗文化基礎上的玄幻/武俠小說),折扣掉更少的內容,甚至這些折扣成為一種新的收益」。
也就是說,中國網絡玄幻小說在經過寫作、翻譯等多重傳播到達海外之後,其「中國文化元素」既受到了一定削減,也在接受過程中被讀者有選擇地吸收。所以,很難說這是一種符合主流期待的「文化走出去」,也很難說這是值得一味讚揚的文學生產-消費過程。回過頭看今日全球的大眾文化,也許提供的白日夢不是太少,而是太多。 (文/榮智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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