計算機無法精準預測,因為開啟未來的按鍵被每個人掌握。
艾薩克·阿西莫夫在科幻巨著《基地》系列中,塑造了一個叫做哈裡·謝頓(Hari Seldon)的先知一般的存在。之所以說他是「先知一般的存在」而不是「先知」,因為他實際身份乃是一位數學家,並不搞神叨叨的預言而只做模型預測。確切來說,這個人物並沒有過多出現在作為正傳的三部曲中,整個銀河帝國、第一基地和第二基地的故事中,謝頓及其理論只是作為一種背景交代而浮現,但後來到了撰寫兩部前傳時,阿西莫夫開始了對這一背景的大型追溯,詳細地描述了他耐人尋味的一生。
哈裡·謝頓
哈裡·謝頓創建的這個用來預測帝國命運的方法,叫做「心理史學」(Psychohistory),已經成為了現代科幻小說中最為經典的設定。心理史學是一種通過從「大數據」衍生出的統計「定律」來預測社會未來的算法,其能夠生效需要滿足兩個前提條件:首先,被行為建模的人口必須足夠大,一旦人口規模小於一顆星球或一座帝國就會失效;其次,公民不能知道心理史學分析的結果,以防止「預測悖論」,也就是預測改變了行為,使得預測失效。儘管不願涉足政治,但在各種勢力步步相逼之下,謝頓從一位超然世外的數學家最終變成了銀河帝國的第一部長,從而將他完全紙上談兵的理論發展成為一門實用的科學。他預見到了帝國幾千年後的崩潰,並將歷經3萬年的漫長黑暗,直到第二帝國建立。於是他想到了建兩座基地以縮減荒蠻時期,一座作為藝術與科學的避風港,一座則用來編撰用以保留人類知識的《銀河百科全書》。
「心理史學」被認為是統計科學的一個超級理想模型,「基地系列」問世近70年後的今天,大數據預測已經被廣泛應用於流行病學、行為學、經濟學和各種社會科學研究。2008年諾貝爾經濟學獎得主、猶太經濟學家保羅·克魯格曼(Paul Klugman)就曾在《衛報》撰文,稱一生摯愛的阿西莫夫基地小說奠定了自己的經濟學基礎,儘管他長大後已經明白,從技術意義而言長期預測是不可能的一件事。
事實上,「心理史學」或者說以統計方式去對未來社會做某種預判的學科方法,最大的意義是通過對歷史和當下的總結,去提出最具有前瞻性的預判,讓人類能夠規避風險。現實世界中,也有猶如哈裡·謝頓一般的天才,在不同時期給出過我們這樣的一則則警示。
2018年8月,澳大利亞廣播公司在Youtube頻道放出了一段1973年11月3日的舊新聞剪輯片段,來自一臺叫做世界一號(World One)的計算機,它用程序來模擬了全球可持續性發展,並得出了一些關鍵曲線,比如人口(P線)、生活質量(Q線)、汙染(Z線)和自然資源(N線),在一張紙上描繪了上述關鍵指標參數從1900年到2060年共160年的變化趨勢。
Computer predicts the end of civilisation (1973) | Retro Focus
觀看這段視頻時,我驚訝地發現,這段播報放到2020年來看似乎更為合適。它裡面講到的許多危機將在2020年出現集中爆發。「人口上升,更多垃圾產生,假設我們不做任何事情的前提下,1980年到2020年的汙染曲線將會有一個急速上揚。所以到了2020年左右,地球的狀況變得非常危急。」
From ABC
不知道是不是一種巧合,在屏幕上展示出的那張古老列印紙上,2020年這條軸正好處於一張列印紙的盡頭,而主持人的記號筆繼續往下滑到另一張列印紙,「如果我們不採取任何行動,生活質量就會下降到零。汙染變得如此嚴重,它將開始殺死人們,這反過來將導致人口減少,低於1900年的水平。在這個階段,大約2040至2050年,我們所知道的地球上的文明生活將不復存在。」
來自46年前的一段預言,給人的震撼完全不亞於前段時間發現大友克洋1982年的漫畫《阿基拉》預言了2020東京奧運會,以及它會因為一場傳染病流行而被推遲。不同在於,《阿基拉》是來自藝術家想像的不謀而合,而「世界一號」則完全是一位科學家的研究成果。它的研製者叫做傑伊·福裡斯特(Jay Forrester),一位美國計算機科學家,被認為是磁芯存儲器的發明者之一,並創造過計算機圖形史上的第一個動畫——一個示波器上的「跳球」。「世界一號」是這位教授在麻省理工任職期間開發出的一個模型軟體,其理論基礎正是來自於他本人於上個世紀60年代就提出的系統動力學(system dynamics)。
Jay Forrester,from MIT
和阿西莫夫的心理史學非常相似,福裡斯特的系統動力學思考的也是複雜系統內許多變量如何相互影響並隨時間變化,並且他的野心不限於機械乃至自然科學領域。1961年,福裡斯特推出了他系列著作中的第一本《工業動力學》,使用系統動力學來分析工業的商業周期。他的研究方法引起了能影響政策制定的人士的注意,幾年後,他的前校友、已經離任的波士頓市長約翰·科林斯(John F. Collins)邀請他做了針對城市結構和其中的動機、關係、反應及歷史事件的系統研究。在1969年出版的《城市動力學》這本書中,福裡斯特提出了自己的一系列質疑。當時為了解決經濟低迷,許多城市的市政提出了一些看似受歡迎的解決方案,諸如增加低收入者的住房供應量,或降低房地產稅,而他的模擬則顯示,這些措施都只會使情況變得更糟,因為它們將增加人口,卻不增加就業機會,因此相對短缺的情況會繼續增加。但如果反其道而行,如把土地從住房轉為工業用地,或提高房地產稅以刺激房地產的再開發,則將產生相反的效果。
1971年,他發表了一篇重要的論文《社會系統的反直覺行為》,在其中闡述了一個基本觀點,那就是使用計算機系統模型來告知社會政策遠比簡單的辯論更有價值,無論是在對問題產生的根本原因的理解上,還是在提出的解決方案上可能產生的影響。同年出版的《世界動力學》一書進一步發展了他的動態模型,對世界經濟、人口和生態的複雜相互作用進行建模,在各種假設下對未來進行預測,從而有了「世界一號」的問世。儘管這引起了爭議,但卻毫無疑問地成為了全球建模領域的開端。
另一位和傑伊·福裡斯特一樣,堪稱現實世界中的哈裡·謝頓的科學家是俄羅斯裔美國科學家彼得·圖爾欽(Peter Turchin),一位來自康乃狄克大學生態與演化生物學系、人類學系和數學系的教授。他開創了一門叫做歷史動力學(Cliodynamics)的學科方法,對曾經與將來的歷史進行數學建模和統計分析。Cliodynamics這個詞由古希臘的歷史女神Clio而來。
17世紀義大利女畫家Artemisia Gentileschi描繪的Clio女神
圖爾欽的父親是一位前蘇聯的持不同政見者,1977全家一起逃亡到美國。圖爾欽本人在杜克大學完成了動物學博士學位,後來進入康乃狄克大學研究捕食者和被捕食動物的盛衰周期,這個過程當中,他意識到自己所使用的方程式也可以用來描述人類古代文明的興衰。上個世紀90年代,包括社會學、經濟學,甚至人類學在內的許多社會科學都已被數學徹底改變了,但歷史學仍然量化得十分有限——一方面因為歷史學家們的執念,另一方面也是受條件所限,大量數據還被塵封在檔案館中。一直到近年來,越來越多的報紙和公共記錄被數位化後放到網上,對歷史建模才成為可能。
Peter Turchin,from peterturchin.com
「進行科學研究的唯一方法是做出預測,然後用數據進行測試。」同樣,在研究歷史的過程中,圖爾欽會使用一個數據集建立一個數學模型,然後用其他不熟悉的數據集測試該模型,驗證其是否成立。他從一個所有人都關注的問題入手:為什麼文明會崩潰?通過從數據中尋找把財富和健康不平等社會因素與政治不穩定聯繫起來的模式,他在古埃及、中國和俄羅斯過去的文明中發現了兩個循環往復的周期,它們都與那個時代的動蕩時期有關。
一個是大約持續兩三個世紀的「大周期」,它始於一個相當平等的社會,然後,隨著人口增長,勞動力供過於求,富有的精英階層形成了,而工人的生活水平下降了,於是社會變得越來越不平等,這個循環進入了一個更具破壞性的階段,在這個階段,底層與精英之間明爭暗鬥,帶來的動蕩最終導致了社會的崩潰。另一個則是持續50年左右的「小周期」,由兩代人組成,一代是和平的,一代是動蕩的,分別對應著壓力的積累和釋放。
From https://theconversation.com. By blprnt_van
眼下,縱觀美國歷史,圖爾欽分別在1870年、1920年和1970年發現了動蕩的高峰。2010年他曾做出推導,下一個50年小周期的結束是2020年左右,將配合動蕩的長周期造成一段時期的政治動蕩。這個預言與1997年出版的《第四次轉折:美國預言》(The Fourth Turning: An American prophecy)一書正好相呼應。在書中,兩位作者曾預言,美國將在2008年進入一段危機時期,並於這個世紀20年代達到頂峰。
不過圖爾欽本人一再強調,這些周期並不是歷史鐵律的結果,而是反饋循環的結果——就像生態學一樣,所以峰值程度也會隨著政府應對方式的不同而呈現差異。歷史動力學拒絕去對更大尺度上的未來做出預測,這是和心理史學最大的區別。
當然,這些預測模型儘管早在十年或幾十年之前就對我們今日的世界做出了某種憂心忡忡的預判,但它們畢竟無法破解出是什麼將暗流變成了動蕩,正如謝頓也無法預言他計劃的破壞者們將會如何出現一樣。只有當時間來到這一刻,我們才真正能夠明白具體的危機,也許是正在肆虐的Covid-19,這種病毒造成了成千上萬生命的死亡,造成了現代生產生活的停擺,甚至是曾被寄予厚望能對抗大型風險的全球化,都在它面前變得面目可疑。
但,病毒就是我們真正的敵人嗎?在相對於地球而言並不長的這一段人類歷史時期中,我們很大地改變了這個星球的面目,創造了自認為是奇蹟的一些成就,也逐漸耗盡它有限的資源。現代社會以經濟增長為最大追求的發展目標,從每一個個人到每一個國家都執迷於此,美其名曰是為了更多人能更好地生活,卻不可抑制地朝著更大的不平等和貧富差距滑去。2014年,馬裡蘭大學的數學家薩法·莫特斯哈雷(Safa Motesharrei)通過模擬發現,無論是極端的不平等還是資源枯竭,都有可能導致一個社會的崩潰(或者,更溫和一些的說法是複雜性的喪失),但只有當兩者同時發生時,喪失才是不可逆轉的。人類,離這個不可逆轉還有多遠?
References
https://en.wikipedia.org/wiki/Hari_Seldon
https://en.wikipedia.org/wiki/Jay_Wright_Forrester
https://en.wikipedia.org/wiki/Peter_Turchin
https://en.wikipedia.org/wiki/Psychohistory_(fictional)
http://www.openculture.com/2018/08/apocalyptic-m-t-computer-program-predicts-1973-civilization-will-end-2040.html
https://theconversation.com/history-repeats-itself-thats-bad-news-for-the-2020s-127116
https://www.theguardian.com/books/2012/dec/04/paul-krugman-asimov-economics
https://www.wired.com/2013/04/cliodynamics-peter-turchin
https://www.newscientist.com/article/mg23731610-300-end-of-days-is-western-civilisation-on-the-brink-of-collaps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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