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奇觀大峽谷——劉海粟美國科羅拉多大峽谷寫生紀實

藝術大師劉海粟一生「十上黃山」的佳話，家喻戶曉。

1988年7月12日海老第十次登黃山，行前賦詩一首：年方九三何嘗老，劫歷三千亦自豪。賈勇絕頂今十上，黃山白髮看爭高。

然而，海老九十五歲高齡，登上美國科羅拉多大峽谷寫生，卻鮮為人知。

1990年5月，暮年壯行的「劉海粟大峽谷記遊」至今已整整三十年了，洛杉磯媒體將海老上大峽谷寫生譽為「創下中國近代繪畫史一項新記錄」。

今年11月初，當年安排和陪同海老赴大峽谷寫生的海外華人張善利先生，給上海劉海粟美術館發來一封捐贈信，將隨行拍攝海老寫生的8小時多全程錄像帶和100來幅現場照片，全部無償贈於美術館全權使用。上海劉海粟美術館十分感謝張先生，將向他頒發捐贈證書。

遠在美國洛杉磯的張善利欣然接受了記者獨家採訪。張先生動情地傾訴自己與劉海粟大師那段難捨的「忘年之交」。

A. 「我這輩子活著就一定要去大峽谷，描繪這世界自然奇觀！」

1989年10月劉海粟畫展在德國科隆結束後，海老與夫人夏伊喬飛往美國洛杉磯遊覽訪問。

張善利那時是洛杉磯河濱市的一位華人企業家，還開了兩家

中餐館。他用三年時間，與當地華人一起在市中心蓋起一座中國亭，成為頗有名氣的觀光地。張善利平日也愛好收藏名家字畫。

張善利第一次請海老作畫，是1989年12月21日，當時剛好河濱市舉辦華人先民來美國200周年慶典。

經當地一家中文報紙主編介紹，張善利帶著出名的土特產大橘子，去拜訪海老。

初次拜訪，張善利請海老品嘗大橘子，還向他介紹河濱市的橘子是200年前中國人從廣州引進種植的。面對桌上的三個大橘子，海老靈感來了，高興地說，這個橘子很有意思！有中國華人的心血，我要花點心思好好畫。海老作畫的時候，一滴墨，不巧滴在一隻畫好的橘子上。他琢磨一會，運筆一壓，壓出一片葉子。只見大師自得其樂，連呼：神來之筆！神來之筆！海老欣喜地對張善利說，我此生可是第一次畫橘子！

◆海老首作「橘子圖」

1990年4月19日，海老從臺灣辦展回到美國洛杉磯，住進了張善利很有特色的河畔別墅。

◆海老在美居住的河畔別墅

有一天，張善利與海老說起美國的世界自然遺產，亞利桑那州的科羅拉大峽谷，神奇壯觀，還找來大峽谷畫冊給海老觀賞。

聊著、看著，勾起海老要去大峽谷寫生的欲望。

那些日子，海老一直會嘮叨著大峽谷，大峽谷！說他這輩子來美國，活著就一定要去一趟大峽谷，描繪這世界自然奇觀，說著說著還落淚了。

張善利說，當時見海老這樣「國寶」對藝術執著的追求，覺得應該陪他去大峽谷寫生，這也是空前絕後的藝術創作。

當然，也有朋友為張善利擔心，海老畢竟95歲高齡了。張善利首先找好友李醫生，聽聽他對海老健康狀況的意見。

沒想到，李醫生自告奮勇說可以當海老的保健醫生，為海老去大峽谷寫生「保駕護航」。

劉海粟上大峽谷寫生」的「三日行」計劃完美落地了。

B.「太奇妙了，大峽谷與黃山是兩種色彩、兩種自然奇觀！」

1990年5月21日，「劉海粟大峽谷寫生團」兵分兩路出發了。

海老和夫人夏伊喬由李醫生陪同，乘飛機前往大峽谷。海老滿面紅光，眼睛始終貼在舷窗上，等待大峽谷的奇景出現。

當見到峽谷獨特的原紅、原黃、原藍的色彩在眼底盤旋時，海老激動地對夫人說：快看，快到了！大峽谷太美了！

張善利與兩位好友，開一輛雪佛蘭箱式中型客車，從洛杉磯直奔科羅拉多大峽谷。

◆海老和夫人夏伊喬在大峽谷

午後，海老與張善利在大峽谷機場「會師」了，住進了山頂酒店。

下午4點，海老催張善利陪他去踩點，儘早確定明天寫生的地點。

海老穿著西裝、帶著領帶，夫人穿一件花點襯衫、拿著草帽，在張善利一行陪同下，來到最著名的觀景點，極目遠望峽谷。

海老對夫人夏伊喬說，太奇妙了，大峽谷與黃山是兩種色彩，兩種自然奇觀呀，各領風騷！

夫人夏伊喬更有想像力，她對海老說，你看對面那排得很整齊的紅巖石，多像一塊塊紅燒肉！

一位戴著大紅遮陽帽、穿著背心短褲的美國老太，從海老身邊跑過，她放慢步子向海老打招呼：哈羅！

當老太知道是中國有名的藝術大師劉海粟，來大峽谷寫生時，快步跑到海老身邊，在他的左臉頰親了一下，隨後說「了不起！」。

「大師，好兆頭呀，剛來峽谷就有豔遇！」海老正被美國老太突然一吻有點發懵，聽張善利這話，哈哈大笑起來。

海老說「她都這麼老了，看上去也有70歲了，還能算豔遇？」夫人夏伊喬在旁邊笑著幽默地說：算豔遇呀，還算你的美國小妹妹呢！

C.「這是我第一張大峽谷奇景油畫，整整畫了近兩小時！」

5月22日中午11點32分，大峽谷陽光燦爛，海老畫興來了。張善利一行從車上搬來作畫的用品，在昨天選定的景點，架起了畫架。

海老穿著一件淺色帶帽的風衣，坐在輪椅上，輪椅停在一棵茂盛的大樹下面，可以擋風遮陽。

海老拿起一支油畫筆、蘸了滿滿的藍色顏料，放眼前方的峽谷景色，沉思片刻，在油畫布上，落下了大峽谷寫生的第一筆。

◆海老在寫生大峽谷的第一幅油畫

張善利端著新買的攝像機，一絲不苟地錄下海老寫生的每個細節。海老習慣地先用藍色勾輪廓。四十五分鐘過去了，大峽谷寫生的第一幅油畫初見「草圖」。

海老感到有點熱，摘下了帽子，夫人夏伊喬走過來讓他喝口水，擦去額頭的汗。海老開始用油畫刀挑起顏料，往畫裡填色。

夏伊喬在海老心裡是「人間難得一知己」，此時她坐在帆布摺疊椅上，戴一頂有藍色綢帶的黃草帽，拿出速寫本，陪著海老一起畫大峽谷，一連畫了三張彩色風景速寫。

整整一小時五十分，海老放下油畫筆說，畫好了！

◆第一幅大峽谷油畫

在畫上籤完名，海老站起來，以大峽谷為背景，張善利、李醫生拿著大峽谷油畫，留下海老和夫人的第一張大峽谷合影。

大峽谷的日落是最誘人的觀景時分，已是晚上七點。

海老一行來到觀看日落最佳的馬瑟景區，那些紅色的巖石在金色陽光餘輝照射下，呈現出玫瑰紅，要說多美就有多美。

海老坐在輪椅上，夫人夏伊喬倚在一旁。這對藝術伉儷身上披滿晚霞之輝，眼前展現的是一幅神秘、變幻無窮的黃昏落日壯麗畫卷。

藝術伉儷身上披滿大峽谷晚霞之輝

D．「老樹新綠，這是生命的奇蹟，我看到了自己的一生！」

5月23日，大峽谷風和日麗。

海老戴著貝雷帽、圍著一條紫紅圍巾，來到峽谷區內的一個小型博物館參觀。

博物館雖小，卻陳列著在此出土的印弟安陶器、珠寶和4000歲的動物雕像等文物，海老和夫人看得很仔細，還特地買了好多大峽谷的風景圖片。

中午時分，海老來到博物館外的陽臺上歇息。一隻可愛小松鼠跑到夏伊喬身邊，她拿出一塊餅乾餵它。松鼠吃完餅乾，還不離開，夏伊喬就把餅乾放在海老的腿上，小松鼠一蹦，跳到海老腿上，對著他又吃起餅乾。

海老用手撫摸松鼠說：「哎，這小傢伙多可愛，它一點不怕我！」

◆大師與小松鼠

漫步峽頂小路，一個高高的古塔出現在海老眼前。

在古塔不遠處，海老見到一棵老柏樹，脫了皮顯得枯乾的樹幹上，卻爆出滿枝新綠，在陽光下生機勃勃。

海老喜出望外，驚呼：奇蹟！奇蹟！這真是生命的奇蹟！我要把這棵古柏畫下來。

畫架支起來了，海老坐在輪椅上即興作畫。他先勾線再填色，樹幹和地面用了赭色，其餘只用藍色和綠色，而且是很鮮亮的藍和很翠的綠。

也許是觸景生情，海老這幅大峽谷古柏的油畫只用了一小時。擱筆之後，海老拉著夫人和隨行的朋友，一起在這棵古柏前，拿著畫作留下記憶。

海老眼裡閃動著淚光，他深情地說，從這棵老柏樹上看到了自己的一生。

◆海老與夫人拿著畫作在古柏前留影

E.「用中國畫為大峽谷寫意，這是我最想要的藝術追求！」

彩色的山體巖層上，生長著星星點點的綠色植物，讓大峽谷鮮亮奪目又充滿自然的偉力。這樣的獨特景色，一路走來，深深地銘刻在海老心裡。

5月24日一早醒來，海老決意要將大峽穀神奇的綠色生命，用中國畫描繪出獨有意境。海老說，這是我最想要的藝術追求！

◆海老揮毫作大峽谷國畫

海老和夫人來到作畫景點，已近正午。張善利和李醫生搬來摺疊式長桌，鋪開宣紙，備好筆墨，海老站在畫桌前，提筆揮毫。

絕壁崖邊，山風時猛時柔，薄薄的宣紙很容易被吹起來，會影響海老作畫。

張善利和朋友找來四塊山石當「鎮紙」，又一人一邊用手壓住紙邊。夏伊喬端著裝滿墨汁的杯子站在海老身旁，便於他蘸墨勾線。

這幅大峽谷國畫，海老早就想好，在實景地用純焦墨勾勒出框架，然後回住處著色成畫。

大峽谷寫生的最後一幅畫作，用了不到半小時躍然紙上。海老在畫的留白處，欣然命筆，賦詩一首：

天下奇觀大峽谷，筆墨淋漓劉海粟，九十五歲何嘗老，興來往往欺造化。落款「1990年5月24日，老海」。

◆在大峽谷寫生的中國畫

惜別大峽谷，回到洛杉磯，海老失眠來好幾個晚上。大峽谷的一山一石一樹，都令他既興奮又留戀。海老深情地說，自己終於圓了大峽谷寫生的夢。

海老常常會想起大峽谷的夕陽西下，如仙境一般迷人。海老拿出大峽谷寫生的首幅油畫，將原來的藍天，改成晚霞的玫瑰紅。

海老還揮毫書寫此行唯一的對聯條幅：「天下奇觀大峽谷，別有天地非人間」。上下聯中均有「天」字，海老用不同的字體書寫，抒發了對大峽谷寫生之行的肺腑感言。

海老意味深長地說，來過大峽谷，看到山外有山，更加領悟到自然的偉大、人的渺小，正是渺蒼海之一粟！

這是海老一生在海外登名山作畫的第一次，也是

最後一次。

三十年了，劉海粟大峽谷寫生的珍貴影視資料終於「回家」了。

新館海老一生「亦師亦友」的黃山「雲海山石」的立意中，融入

大峽谷「天下奇觀」的獨特寫意，更為完美地彰顯出藝術大師不拘一格、激情豪氣的人生價值和藝術氣魄！

◆海老為張善利先生錄製的大峽谷寫生專輯題寫的片名

（本文圖片均上海劉海粟美術館提供，張善利拍攝）

寫於2020年11月11日

作者：顧龍（新民晚報高級記者，1994年首任美國新民國際有限公司常務理事、總經理，2008年獲得上海市第八屆「長江韜奮獎」）編輯：施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