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張被期待已久的專輯。
自樂團主心骨蔡維澤在2018年的《明日之子2》中首度唱出《5:10 a.m.》,這一群在凌晨時分仍捨不得睡、披著月色在路燈下遊蕩的年輕人形象便已躍然歌中。選擇在一檔偶像推選綜藝節目裡登場亮相,卻始終堅持著自我的步伐,這是傻子與白痴的執拗路徑。
(蔡維澤在吳青峰的手上接過「最強廠牌」。)
且在蔡維澤聲名鵲起之前,「傻白」便已公布了他們的首張EP製作眾籌計劃,在計劃書中,製作人的選擇、音樂風格闡述、製作進度甘特圖、預算使用決算表……每一項井井有條,樂隊還製作了一條VCR來講述自己的音樂理念與夢想,這絕對是我看過的出自音樂人手筆最明晰的計劃書了。後來樂團籤約哇唧唧哇後。在公司的支持下傻白取消EP眾籌計劃,變為籌備首張正式專輯。
(「傻白」的EP計劃書把我看傻了。)
從那時候起,對「傻白」的專輯便充滿了期待,直到水落石出,得見這張《夜長夢少》。
以chillwave「冷潮」作為主軸,傻子與白痴多用大幅度混響與延遲效果的吉他旋律線為牽引,搭配合成器等電子音效,並配以主唱蔡維澤夢囈版的中低音區聲線,《視線所及只剩生活》、《夜長夢少》、《你終究不愛這世界》、《5:10 a.m.》等均是貫徹「傻白」獨有迷幻美學的作品。另有一語雙關的《Fire Loop》玩了一把復古合成器Disco舞曲,《HoydeA》則有沉醉不知歸路、在酒醒後記下的Jazz Hop光暈,以及《象牙舟》中對更為主流化的成人抒情曲之探索,傻子與白痴和同齡的年輕人一樣,對各種音樂風格都保有興趣,都想去嘗試。
擔任該張專輯的製作人李詠恩作為臺灣近年人氣樂團Hello Nico之團長,在搖滾樂隊如何邁入電氣化之路頗有心得(他還是「電氣化民謠」黃玠瑋的製作人),「傻白」在他的協力下也得以呈現了次世代樂團的新審美潮流。
(「傻白」與製作人李詠恩。)
當然,對傻子與白痴音樂性的討論只是其中的一部分。「傻白」最大的價值,還在於其音樂文本。如我的文章標題所說,《夜長夢少》是2019年迄今為止的華語流行音樂唱片裡,能夠切實反映當代青年的「最佳文本」。
所謂「文本」(text),是文藝理論中重要的概念。在18、19世紀時,對文學作品的批評常會圍繞作者的身世、背景來闡釋,這種以「作者」為中心的文學觀,對應的會用「work」來指代文學作品,乃至不斷強調作者的身份;到了20世紀後,文藝理論者把文學從作者的個人創作背景中獨立開來,專注分析文本的語言和技巧,從中挖掘作品的文學性,這種「文本細讀」的方法也成為了現代文藝批評的基礎(也是我在樂評寫作中的基礎)。
上世紀60年代,繼承了Woody Guthrie和Woody Guthrie的衣缽,Bob Dylan把文本意識的傳統從現代民謠拓展到搖滾樂,並啟發了包括The Beatles等同時期乃至後世所有的音樂人。要知道,早期的搖滾樂、包括器樂演奏為先的爵士樂,常會有「我也不知道這首歌我在唱什麼,反正也不重要」的情況,但Bob Dylan卻不同,他所書寫的歌詞,無論是談自身境遇或是胸懷天下,乃至是花前月下你儂我儂,其文辭都經過仔細雕琢,並有強烈的文學性,其歌詞便具有了能夠被進行「文本細讀」的價值(而後的諾貝爾獎認證也充分體現了這一點)。
(鮑勃·迪倫憑藉著歌曲巨大的文本價值獲諾貝爾文學獎。)
但到了嘻哈樂興起、R&B大行其道時,流行音樂的「文本性」又被稀釋掉了。近年來,我們很難見到羅大佑、崔健那種文本意識極強的作品,取而代之的是許多明星、歌手動輒會用「我這首歌很炸」、「怎麼樣,我的歌是不是超酷的咧」來形容歌曲的感官刺激,這也算是節奏音樂作為功能型、外放型音樂在新時代所取得主導地位的必然結果。
聽歌的人有許多種,況且是中國人向來有「文章經國大事」的傳統。可喜的是,以蔡維澤為首的傻子與白痴,正如他們的團名一樣,反其道行之,用一張專輯的長度,去打造了屬於當代95後青年的一張音樂文本。
首先,「傻白」身上的不確定性和不透明性,是其文本意識的最重要的特徵之一。
和許多樂團不同,「傻白」似乎並沒有明顯的控訴性,你用「牢騷系」來形容他們似乎更為貼切(上一個被標榜為「牢騷系」的樂團是TizzyBac)。他們並沒有在作品裡表達鮮明的主張,這和其氤氳靉靆的迷幻音樂風格也相得益彰,傻子與白痴的音樂就是讓人摸不透的。在《視線所及只剩生活》裡,他們寫到,「我們或是忐忑或是不屑緣分的遺失 / 但 滿是蜿蜒後不見得筆直 / 我們或是後悔或是放任自己的固執 / 但 滿是傷痕後不見得踏實」,連續的反義詞詞組、不斷地南轅北轍看起來馬上就會把你繞暈;另一首《Fire Loop》,「We still have nothing to lose,And we』ve got nothing to do」,伴隨著熱烈的節奏,這生活的火圈,我是跳還是不跳呢?
整張《夜長夢少》裡多為這種、堪稱時下年輕人流行的「迷惑行為大賞」,我們無法一眼就看穿「傻白」的心意。哪怕是專輯名,到底是因為長夜漫漫、你自己失眠睡不著、所以夢少呢,還是在長夜漫漫、伸手不見五指、你看不到自己的夢呢?就算你把同名曲《夜長夢少》再聽幾遍,也沒有辦法得到確認的答案。我相信「傻白」自己也沒有答案,因為真正的答案只在風中飄揚,不會在原地傻傻地等你,尋求真理即是文本自覺的特點之一。
其二,傻子與白痴重建了吟遊傳統——這是敘事文本中必不可少的一環。
《夜長夢少》當中,「行走」是貫穿整張專輯的主題。在文案的開頭,便有這「是一張關於行走在漫漫長夜的專輯」之提綱挈領一句。在同名曲《夜長夢少》中,「宛若旅人眼底映出一絲夢,曾嘗試出徵般隆重」,「旅人」是整首歌的行動元;《視線所及只剩生活》雖沒有提到與行走直接關聯的關鍵字,但「視線」、「蜿蜒」、「筆直」等都有明顯的公路主題元素;包括《美好前程》的「步履」,《你終究不愛這世界》的「過客」,傻子與白痴始終給人在路上不斷行走、不斷歌唱的形象,且均帶有傳統民謠的敘事性特徵。可以說,《夜長夢少》是一張如大衛·林奇《Lost Highway》式的非典型公路主題作品。
但且歌且吟其實還算不上傳統文學裡的吟遊。在經典的《伊利亞特》和《奧德賽》裡,古希臘詩人荷馬是具有「天命」意味的創作者,那些盪氣迴腸的史詩是在某種神秘外力的授意下,恰好由荷馬記錄了下來,在鮑勃·迪倫的寫作裡,他也有許多這樣「順流而下」(Freewheelin』)的妙筆(甚至會假裝自己不是真正的歌曲作者,把自己抽離在外)。同樣,「傻白」的歌裡我們也發現了這種「自發性寫作」(Automatic writing)的意識。如他的《HoydeA》,描寫酒後的失意世界,滿肚牢騷,像是在無意識狀態或酒精影響下所湧現的創作力。成名曲《5:10 a.m.》則是「樹影搖晃,酒鬼們成群遊蕩」的夢遊狀態,後來的長篇累牘全都是夢中囈語——當然這只是「傻白」希望造成的錯覺,「自發性寫作」的本質上是大量汲取生活點滴、再整理和歸納後的敏銳輸出。
最後,我們也不能忽視了「傻白」歌曲中使用的大量通感、比擬等修辭手法,由此帶來的強烈的象徵主義詩歌及存在體驗。
前面提到「傻白」用火圈(Fire Loop)來指代現代社會生活,這種修辭手法在整張專輯大量出現,尤其是在《象牙舟》這首歌,本身在整張專輯的設計裡,這就是一首「另類」的曲目,它如此恬靜、簡單地躺在那兒,你去翻讀它,哦,原來才知,這是蔡維澤寫給時間的一首情歌,在時間的長河裡,他要為心靈建造一座港口,你始終是自由的,只需要乘一座象牙小舟,沿途放縱,過往不究,想走邊走,想留便留,任緣分流——這一段比興的寫法是典型的《詩經》傳統,包括象牙舟的純白,也別具匠心地指向了赤子之心的透明純粹。
如此這般,傻子與白痴在夜色的掩映下,溫柔地構築了他們的歌曲意象王國。在此前的媒體報導當中,有人把蔡維澤稱作「臺北樸樹」,但在聽完了《夜長夢少》之後,我反倒更覺得樂隊的整體呈現像是20年前的崔健——《無能的力量》、《解決》的那個崔健。和前輩們一樣,蔡維澤和傻子與白痴用他們的肉身和時代摩擦,只不過時代有別,二十年前的分秒劇變和如今溫柔良夜不可同日而語,因此創作者們呈現出不同的面向。「我想要說的前人們的說過了」,可是問題依然沒有得到解決,自我的路也依然只有自己一步一步地趟過才踏實——這也是95後Z世代的群像。為此,傻子與白痴重拾吟遊詩人的傳統,沿途尋找答案。
近年來,沉寂許久的臺灣樂壇呈井噴狀,有「魯蛇世代」代言人之草東,有投奔80年代復古靡靡之音的落日飛車,有重拾臺語搖滾傳統的茄子蛋,有緊貼地氣的市井之聲美秀集團,「傻白」憑藉自己對於文本的自覺性亦可在其中佔據一席之地,我們得以從中窺見新一代年輕人的精神世界,在標籤化之外的脈絡裡,在喧囂的白晝之外,他們隱藏的面向,他們對未來的不安和嚮往,他們對物質世界的在意和輕蔑,他們對感情的理想主義和佛系,都在《夜長夢少》裡面了。也得益於哇唧唧哇和龍丹妮對傻子與白痴的保護,讓他們能夠以肆意生長的狀態呈現其本來面貌,極大地還原了樂隊本身的所思所想,包括蔡維澤堅持要以「傻白」作為樂隊完整陣容呈現而非自己單列,專輯封面呈現獨立樂隊氣質而非Boy Band大頭照合影等等,讓「傻白」的音樂文本得以原汁原味地出現在我們面前,供我們細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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