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同屬於日本無賴派作家,坂口安吾與太宰治的風格完全不同。太宰治的作品充斥著頹廢主義和虛無主義的人生哲學,表現出一種以自謔寫頹廢、以頹廢求解放的傾向,以及求諸己罪的深刻自省;相較之下,坂口安吾的文學態度則要激進得多,多叛逆,擅諷喻,文章所言之物裡有種先天下之憂而憂的意味。
無賴派指的是太平洋戰爭結束後的1946年到1948年間活躍於日本文壇的一個重要作家流派。嚴格來講,這一派的作家並沒有像其它派別的作家那樣組成文藝團體或出同人雜誌,只是因為在社會秩序混亂和價值體系崩潰的戰後那個特殊年代,他們的作品風格正好呈現出相同的特徵和傾向,才被日本評論界和文學界統一冠上了「無賴派」的頭銜。
坂口安吾生於新瀉縣新津町一個豪門家族,父親曾任眾議院議員。他中學時耽於文藝,因在考試時交白卷被開除,離開時在課桌板上刻下了一句話:「餘將成為偉大的落伍者,有朝一日重現於歷史上。」他最重要的文學活動是在二戰之後。1946年,坂口發表文藝評論《墮落論》,面對日本戰後社會制度與人情虛偽全面崩潰的社會大聲疾呼:「為了活下去,必須墮落!」
此處的墮落,指的是擺脫充滿封建詭計殘餘的「健全道義」,赤裸裸地站到真正的大地上,回歸人性本身。在《續墮落論》一文中,他繼續闡釋了自己的觀點。「所謂人的、人性的正常姿態是什麼?想要的東西就老老實實地追求,討厭的東西就光明正大地討厭。僅此而已。喜歡的東西、喜歡的女人就說喜歡,什麼大義名分、嚴禁非禮、義理人情,這些虛假的外衣全都脫掉,袒露赤誠之心。追尋、凝視這赤裸、真實的姿態,才是人復活的先決條件,然後才會有自我、人性的真正誕生與起步。諸位日本國民,我向你們呼籲日本人與日本自身的墮落。日本與日本人必須墮落!」
坂口安吾
坂口安吾對戰後日本種種社會弊端的觀察與描寫,對21世紀的我們或許也有啟發。例如,作為一種流行思潮和大眾文化,「回歸農村精神」曾風靡戰時,農民世代相傳的吃苦耐勞精神被不斷鼓吹放大,坂口安吾卻反問道:農村有文化嗎?「那裡有的只是排他、疑神疑鬼和防範之心,發達的只有利害得失的斤斤計較……沒有新鮮發現的地方不可能有真實的文化,沒有自我反省的地方不可能有文化。」他對政治抱有不信任的態度,天皇制度以及其他各處的政治制度都在忽視人的本性而談論人的幸福,這在他看來是荒謬不可信的。「政治、社會制度是一張網孔很大的網,人是永遠網不住的魚。」《續墮落論》一文寫到:「即使破除天皇制這個機關道具代之以一個新制度,其命運也免不得只是這種機關道具的一個進化。人總是會從網中逃脫,墮落,然後對制度進行報復。」
經出版社授權,界面文化(ID:Booksandfun)從新近譯介出版的《墮落論》一書中節選了部分章節,以饗讀者。
《續墮落論》
文 | 坂口安吾 譯 | 高培明
有人說戰敗之後國民道德已喪失殆盡。這麼說是想要恢復戰前「健全」的道德嗎?這種戰前道德的恢復是應該額手相慶嗎?我認為正相反。
我生長的新潟市是個石油產地,因而也是石油暴發戶的產地。我上小學的時候,有個叫中野貫一的暴發戶,他發家之後仍然非常節儉。由於覺得在火車站坐人力車價錢有點貴,所以他總是步行走到萬代橋邊,再從那裡叫一輛便宜的人力車。這個故事我們在校長先生訓話的時候聽了不知多少次。可是前幾天聽老家來的人說,這個故事的主角如今又變成了一個叫新津什麼的新的石油暴發戶,但這個故事現在仍然是新潟市民日常生活的訓誡和規範。
百萬富翁把五十錢人力車費殺到三十錢算是美德嗎?我們平日應該以他為榜樣生活嗎?我不是在質疑這個故事,而是在就這個故事中貫穿的精神和我們應取的生活態度發問。
戰爭期間,我是日本電影公司的特聘人員。同樣的特聘人員中有個人叫O,好像是什麼新聞聯合會的理事。他派頭十足,高談闊論,開口便是「吉川英治和佐藤紅綠才是日本偉大的文學家」之類,聽上去很權威。有次會議上他發表意見說:「要是把這部電影拍出來,大概很不錯。」他說的電影,是要刻畫老農民布滿老繭、骨節粗大的手和補了又補的衣服,將它象徵的農民世代相傳的吃苦耐勞精神在銀幕上反映出來。因為他認為日本文化必須是農村文化,農村文化向城市文化的轉變是日本的墮落所在,是今日的悲劇所在。
這番話在會議上引起了很大反響,專務董事(事實上的總經理)佩服得五體投地,他轉過身來衝著我問道:「你把它寫成劇本怎麼樣?」我費盡口舌才推掉了這份差事。戰爭時期,這大概並不是只會在那種場合發生的噩夢,因為戰爭中不停地鼓譟「回歸農村文化」「回歸農村精神」,這是當時流行的思潮,也是日本大眾的精神。
「農村文化」說得輕巧,然而原來農村有文化嗎?也許是有盂蘭盆舞、祭奠風俗、吃苦耐勞、本能的儲蓄精神之類,但文化的本質是進步,農村中卻看不到絲毫與進步相關的影子。那裡有的只是排他、疑神疑鬼和防範之心,發達的只有利害得失的斤斤計較。「農村淳樸」這句奇怪的話被毫無反思地使用至今,而農村自其出現之始,就不帶有所謂淳樸的性格。
坂口安吾
大化改新以來,所謂農村精神,就是不屈不撓鑽研如何逃稅的精神。出門流浪逃稅,戶籍作假逃稅,這種種惡戰苦鬥的逃稅行為儘管不起眼,卻正是日本經濟的癥結所在。由此導致的是莊園興衰、貴族滅亡和武士興盛。農民們與稅負的鬥爭、他們不屈不撓的逃稅行為,使得日本政治和歷史不斷變遷。「見人必疑為盜」是王朝的農村精神。那時候群盜肆虐,莊頭又是能撈則撈的高手,所以對別人的防範之心和排他精神才是農村的精神。他們總是處於被動地位,不說、也不知怎麼說自己想幹什麼,只能以自己獨特的狡猾來應對強加給他們的事情。正是這種被動的狡猾,一直不停地推動著日本的歷史。
如今日本的農村也仍然與奈良時期無甚不同。現在各地農村都在進行著相似的民事審判:有的侵佔鄰人土地,把地界田埂每次向外挪動三五寸;有的背棄親朋好友,不立文契借地不還。他們不是一直在幹著背叛親友鄰裡的事嗎?利害得失的精打細算是他們的生活根基,至於追求崇高精神、進行自我反省和發現新鮮事物,在農村的精神裡是找不到的。沒有新鮮發現的地方不可能有真實的文化,沒有自我反省的地方不可能有文化。
人們說農村的美德是吃苦耐勞的精神。吃苦為什麼是美德?需要是發明之母。不願忍受困苦、不願忍受不便,從而去進行追求,這樣才會出現發明、文明,才會有進步。日本的士兵是能吃苦的士兵,他們不要便利機械、甘受肉體驅使的吃苦精神一直受到謳歌讚頌。但武器落後則缺乏根本的作戰基礎,所以現在才會一敗塗地。然而這豈止是軍隊的失敗!日本的精神本身就是吃苦的精神,不求變化,不求進步,只憧憬讚美過去。即便偶爾出現某種進步精神,只要受到這種崇尚吃苦的反動精神一擊,日本總是立刻就被打回到過去的老路上去了。
需要是發明之母。但是對需要的追求在日本被稱為懶漢精神,而吃苦耐勞則被稱為美德。「五六公裡的路嘛,走著去!」「五六層樓還坐電梯?好逸惡勞的東西!」「有了機器就忘了勤勞精神,是要亡國的!」所有一切都顛倒了。然而真理是不會撒謊的,所以日本遭到了真理的報復,難道不是由於依賴吃苦耐勞的精神才招致了現在亡國的悲慘結局嗎?
按按電鈕、轉轉方向盤就能解決的事,偏要忙忙碌碌辛苦一整天,還要說些「汗水的結晶,勤勞的喜悅」的傻話。而整個日本、日本的根基本身就是如此荒唐至極。
時至今日,議員諸公還在喋喋不休地滿口「皇室尊嚴」之類荒唐之言。天皇制是貫串日本歷史的一種制度,但天皇的尊嚴卻一直不過是利用天皇者的工具,它並不曾真正存在過。
藤原家族和幕府將軍為什麼需要天皇制?為什麼自己不掌握最高權力?那是因為他們懂得自己掌握政權不如藉助天皇制更便於統治。與其自己號令天下,不如讓天皇號令,然後自己率先表示服從,這樣便能更容易號令天下。而那個天皇號令並非出自天皇本人意志,而是他們的號令。他們把自己想說的話以天皇的名義發布,然後強迫人民效仿自己這個率先服從號令、服從天皇的榜樣,以此來推行自己的號令。
自己不可能稱自己為神,並要求人民承認自己的絕對尊嚴。但可以通過叩拜天皇使天皇成為神,然後強加給人民。因此,他們隨心所欲地擁立天皇,跪倒在天皇面前,再通過自己這種跪拜強迫人民承認天皇的尊嚴,然後利用天皇的尊嚴來號令天下。
這種故事並非僅僅發生在歷史上的藤原家族、幕府的時代。請看,這場戰爭不就是那樣的嗎?實際上天皇並不知情,並未命令,那只是軍人的意志。「滿洲有個地方發生事變了!」「華北局部開火了!」非同尋常的是連總理大臣都還未被告知事情真相。軍部是何等獨斷專行啊!那些軍人如此藐視天皇,徹底褻瀆天皇,卻又盲目地崇拜天皇。荒唐!荒唐至極!而這正是貫串日本歷史的天皇制的真相,正是日本歷史赤裸裸的真相。
自藤原家族的時代以來,最冒瀆天皇的人就是最崇拜天皇的人。他們真的是從骨子裡盲目崇拜天皇,同時也隨意擺布天皇,將其作為自己便利的工具,幹盡了冒瀆之事。及至現代,甚至現在,議員諸公都言必稱天皇的尊嚴,國民也大都支持他們這種態度。
去年8月15日,日本以天皇的名義結束戰爭,人們說是天皇救了他們。然而看看日本歷史的例證便可明白,天皇每次都是日本歷史為了處置這類非常事態而創造的獨特作品、對策、絕招。軍部本能地知道這個絕招,我們這些國民也本能地等待著這個絕招,就這樣,軍部和國民合作演出的最後一幕便在8月15日上演了。天皇說:「朕欲耐其難耐,忍其難忍,爾等聽從朕的命令!」於是,國民哭著說道:「既然是陛下的御令,我們雖然難以忍受,但還是忍辱認輸吧。」但這是撒謊!撒謊!撒謊!
日本裕仁天皇宣讀投降書
我們國民不是對停戰夢寐以求嗎?不是對拿著竹槍衝向坦克再像泥人一樣不斷倒地死去深惡痛絕嗎?國民殷切渴望的就是戰爭結束,可是這話卻不能說,而得說什麼「大義名分」「天皇的命令」「忍其難忍」,多麼巧妙的招術啊!這不是悲慘無情的歷史大騙局嗎?而且我們竟未識破這個騙局。如果沒有天皇的停戰命令,我們已經真的用身體去撞坦克,已經極不情願但勇敢地像泥人一般倒地而死了。就像最冒瀆天皇的軍人也崇拜天皇一樣,我們國民雖然不那麼崇拜天皇,但已經習慣利用天皇。我們沒有意識到自己的狡猾和那張「大義名分」的滑頭招牌,還在謳歌天皇尊嚴的恩惠。多麼巧妙的招數,多麼狡猾啊!我們被這歷史的巧妙計謀附體,喪失了人的、人性的正常姿態。
所謂人的、人性的正常姿態是什麼?想要的東西就老老實實地追求,討厭的東西就光明正大地討厭。僅此而已。喜歡的東西、喜歡的女人就說喜歡,什麼大義名分、嚴禁非禮、義理人情,這些虛假的外衣全都脫掉,袒露赤誠之心。追尋、凝視這赤裸、真實的姿態,才是人復活的先決條件,然後才會有自我、人性的真正誕生與起步。
諸位日本國民,我向你們呼籲日本人與日本自身的墮落。日本與日本人必須墮落!
只要天皇制這個歷史的機關道具還存續著,還纏繞並作用於日本的觀念,就無法期待日本會誕生真正的人與人性。真正的人性之光將永遠被遮蔽,日本就無法出現真正的人的幸福、人的苦惱、人的所有真實姿態。我呼籲日本墮落,但實際的意義正相反,今天的日本和日本式思維實際上已經沉淪於巨大的墮落之中了。我們必須擺脫充滿封建詭計殘餘的「健全道義」,赤裸裸地站到真正的大地上。我們必須從「健全道義」墮落,回歸真實的人性。
什麼天皇制、武士道、吃苦耐勞精神、把五十錢殺價到三十錢的美德,脫掉這形形色色的虛假裝束變得赤身裸體,總之是必須重新做人再出發的。否則我們不就再次倒退到昔日那個欺騙之國去了嗎?先赤身裸體,拋棄束縛我們的清規戒律,尋求自己真正的聲音吧!寡婦們去戀愛,墮入地獄吧!復員軍人去當黑市商人吧!墮落本身肯定是壞事,但不花真價錢買不到真貨,僅憑光鮮的漂亮話無法換取貨真價實的回報,必須用自己的血肉去賭,用真實的悲鳴去賭。該墮落的時候,必須實實在在地一頭紮下去進行墮落。任其道德敗壞、一片混亂吧!去流淌鮮血!去沾滿毒素!只有先鑽過地獄之門,才能向天堂攀登。任憑手腳二十個指頭滲出血來,任憑指甲剝落,天堂只能一點點攀爬靠近,除此之外無路可走。
墮落本身通常毫無價值,它不過是一種惡。墮落的特點之一就是孤獨,而這正是人偉大的本相。這就是說,墮落總是孤獨的,別人會對墮落的人不理不睬,甚至父母也會對其棄之不顧,命中注定其別無所倚只能自救。
善人活得無憂無慮,他們安睡於父母兄弟、人所共有的虛偽情義和既定規則之中,他們投身於所謂社會制度之中,然後平靜地死去。但墮落者總是從那裡離開,隻身一人行走在曠野上。雖然背德的行為並無價值,但孤獨之路是通向神的,所謂「善人尚且到得極樂世界,何況惡人」,說的就是這條路。基督向一個妓女彎腰,也是因她走著那曠野中的獨行之路,只有那條路是通向天堂的。儘管幾萬幾億墮落者總是到不了天堂,只能白白在地獄裡徘徊,但仍然只有這條路通向天堂。
可悲啊!人的本相竟然如此。實在可悲啊!人的本相就是如此。這種本相永遠無法因社會制度和政治而得救。
尾崎咢堂(指政治家尾崎行雄,咢堂為其號)被稱為政治之神,他在戰爭結束後開始倡導世界聯邦論。他說原始人是部落與部落對立的,明治時期以前的日本還沒有「日本」這個觀念,那時藩與藩對立,人都是藩人,不是日本人。隨後,非藩人出現,破除藩的對立意識,日本人才得以誕生。現在的日本人由於是日本國人,會因國家不同而與別國人對立,所以必須像明治時期的非藩人那樣變成非日本人,通過破除國家意識來成為國際人。他說「非日本人」是個頗為榮譽的稱謂。這就是他的世界聯邦論的根基。這個理論認為將人區分為日本人、美國人、中國人是原始思想殘餘在作祟,所有地球人都拋棄不同國籍成為國際人才是正道。此論姑且應當洗耳恭聽,但他放言日本人的血統根本不該珍重保護,則令人不禁毛骨悚然。如果沒記錯的話,他夫人是個英國人。倘若他有個日本老婆,女兒也是日本人,恐怕就不會把話說得這麼絕了。
不過我還是要請教尾崎咢堂,你說原始人是部落與部落對立,後來逐漸進化到藩與藩對立、國與國對立,這種對立歸根結底是因為文明開化程度低。真的如此嗎?你是忘記了人這個重要的因素。
尾崎咢堂說對立感情是因為文明開化程度低,但即使國與國的對立消失了,人們之間的、個人與個人的對立也是永遠不會消失的。毋寧說隨著文明開化的進展,這種對立只會變得越來越激烈。
在原始人的生活裡,家庭這種形式還沒有確立,由於是多夫多妻混居,沒什麼嫉妒,個人之間鮮少對立。隨著文明開化的進展,家庭形式變得明確,個人之間的對立便越來越激烈、尖銳了。
忘記人的對立這個最基本、最大的溝壑來談論對立感情,倡導世界聯邦論,論述人的幸福,這是念的哪門經啊?忽略家庭對立、個人對立來談論人的幸福,本身就荒唐至極。不過,政治本來就是這樣的東西。
《墮落論》[日]坂口安吾 著 高培明 譯雅眾文化/新星出版社 2018-08
共產主義說到底也是一種世界聯邦論,他們在論及對立、人、人性時,也暴露出與尾崎咢堂大同小異的疏忽。或許,政治是不可能觸及人與人性的吧。
政治、社會制度是一張網孔很大的網,人是永遠網不住的魚。即使破除天皇制這個機關道具代之以一個新制度,其命運也免不得只是這種機關道具的一個進化。人總是會從網中逃脫,墮落,然後對制度進行報復。
我原來也覺得世界聯邦很不錯,就像尾崎咢堂主張的那樣,也認為根本沒有值得珍視的日本人的血統。但這樣一來,人就會變得幸福嗎?那樣的地方並不存在人的幸福,並不存在人的真實生活。日本人變成世界人不是不可能,反而出奇地簡單,但人們之間的、個人與個人的對立不會永遠消失,而人的真實生活始終只存在於這種個人對立的生活之中。這種生活是世界聯邦論、共產主義無論如何也難以撼動的。從這種個體生活中吐露出來的心聲便是文學。文學通常是對制度、政治的反叛,是對人類制度的報復,又通過這種反叛與報復幫助政治。反叛自身就是幫助,就是愛情。這是文學的宿命,是文學與政治絕不會改變的關係。
人的一生渺茫無常,人是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樂天派、不著邊際的冒失鬼。那場戰爭打得最激烈的時候,大半東京人都是家屋被毀,身住壕溝,頭淋冷雨。或許也有人埋怨自己想走也無處可去,但肯定還有不少人從這種生活中體驗到了一種不可思議的沉穩和難以割捨的愛情。雖然淋著冷雨,被炸彈炸得戰戰兢兢,但仍有不少樂觀主義者在欣然迎來新的每一天。我附近一個老闆娘在與街坊鄰居閒談時冷不丁漏出一句:「沒有轟炸的日子真冷清啊!」被大家笑過後,她又趕快岔開了話題。然而我猜那些笑的人是沒想到自己的心裡話被這老闆娘說出了。街娼雖說是社會制度的缺陷,但她們許多人自己也許覺得這比被強徵到工廠每天在機器旁幹活有意思。她們那種穿上制服、在號令下工作的生活,我無法認為是健全的。
與人類生生流轉、漫無止境的無限未來相比,我們的一生不過如同朝露一般短暫。如此渺小的我們對絕對不變的制度、永恆的幸福指手畫腳,對遙遠的未來進行規劃,只能是不知天高地厚的無稽之談。這難道不是對無限、永恆的時間和人類進化的可怕冒瀆嗎?我們能夠做的只是一點一點改善。人能夠墮落的程度實際上出奇地有限。人並不具備足以無止境地徹底墮落的頑強精神,勢必會不得不通過某種機關道具來阻止墮落。人製造出這種機關道具再摧毀之,如此得以前行。墮落是制度的母胎,我們絲毫不可忽視的,正是人這種痛苦的本相。
書摘部分節選自《墮落論》,經雅眾授權發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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