誠語
□周華誠
「打禾場應當設在一片高地上,讓風可以從它上面吹過。」
讀《論農業》,一本樸素的小書。古羅馬人M.T.瓦羅著。這樣一本小書,在我書桌上,是世界學術名著。在我呢,其實只把它當隨筆來讀。
書中有,論葡萄的修剪,籬笆和圍牆,生產工具(不會說話的),儲藏蘋果,接枝和插枝,播種紫花苜蓿,乾草的收穫,打禾場,打穀。還講到母牛和公牛,狗,斑鳩,鴨子,蝸牛,睡鼠和蜜蜂的餵養。很有意思。
在「拾落穗」一節,瓦羅,這位生於公元前116年的古羅馬人鄭重地說,如果穗不多,勞力又貴,可以放牲口來吃掉它們。「總之,在這件事情上,你必須考慮是否有利可圖,不要弄得得不償失。」比北魏《齊民要術》還要早400年的這本農業操作手冊,可謂頗具趣味;連拾落穗這一細節都顧及到,並單獨作為一章來寫(儘管只有短短三句話)。
我記得小時候,我在收穫過後的稻田間拾稻穗,這無聊的事務,令小孩子十分厭煩,卻不敢違抗大人的命令。那時要是我知道有《論農業》這麼一本書,我會翻到拾落穗這一章,並把它遞到父親面前。要是父親採納這位古羅馬前輩的意見,放一群雞到田間來吃,將會收到事半功倍之效。
還講到籬笆。用種植的樹,矮林或荊棘,形成活籬笆。以樹為界——一塊未經圈起來的農莊的邊界,如果沿著它的四周栽上樹木作為標誌,則較為穩妥。否則,「你的奴隸就要跟他們的鄰居們爭吵,而你的地界只能通過訴訟來決定了。」
地界問題,歷來敏感,一畝三分地,農民是很在乎的——耕地,菜園,荊棘蔓延,地界往往會模糊。我記得父親常常對年幼的我說,那塊地是我們家的。對,從那棵梧桐樹以南,那棵樟樹以西。
樹是不會走路的。那些樹幾十年生在老地方,一動不動。所以以樹為界,真是好辦法。農人們可以放心:樹雖然不說話,但做事情靠譜。
菜園子則大多用籬笆來隔斷,防雞鴨和牛羊進入。把杉木砍了,一排排頭朝下紮成籬笆,到春天竟倒長出綠枝來。
有的籬笆邊上種牽牛花。紫色的牽牛花攀爬恣意,花開恣意,籬笆在整個春天都顯得很不正經,不務正業,不修邊幅,不落俗套。
稻田間的田埂,倒是天然的地界,蜿蜒曲折地在一丘丘水田間劃清界限。但也可以做手腳:有的農人在整理田土時,揮鋤削埂,把一條小路挖得單薄如紙,完全不能行走!那路還沒有一個腳掌寬了。另一側的田主人,寬厚一點,就不斷地往自家一側培土。把那條田埂,重新修得寬厚樸實起來。
一年一年,於是那條田埂就變了模樣。田埂不是樹,田埂沒有根,因此能行走。
很多年以後,其實也沒有很多年,也就是二十來年——我回到鄉下,發現昔日惜土如金的農人把土地隨便地扔在了那裡,長滿荒草。他們遠走高飛,進城打工,進廠操控機器。他們兩手油汙,胸中吸飽工業的廢氣,但他們渾然不覺。
他們回村的時候,土地和田埂已經不再重要。菜園也早已荒蕪。菜園邊上的籬芭卻鬱鬱蔥蔥。倒植的杉樹竟然向上長出一排排的枝條。籬笆上的木芙蓉,竟然開出了一排排的花朵。
木芙蓉的花,你見過沒有?重瓣的一種看上去頗有些像牡丹。牡丹國色天香,不是用漆畫在農人的大衣櫥上,就是繡在小媳婦的新枕頭上。
木芙蓉的花,在盛放之前摘下來,去蕊,清炒或做湯,鮮嫩爽滑,口感極佳——我在江西宜春一家湖南菜館第一次吃到這種花。似曾相識,倍感親切。啊呀呀,這不是老家籬笆上的木芙蓉麼?啊呀呀,菜園子籬笆牆上年年都開的木芙蓉呀。花開得汪洋恣意,叫人們看了不知如何是好的木芙蓉喲。
遠離鄉村之後,每一次與失散多年的植物久別重逢,竟然大多發生在餐桌上。這真是叫人心生羞愧。
木芙蓉,又叫木槿,又叫旱芙蓉。為什麼又叫旱芙蓉?水芙蓉是荷花,而木芙蓉,錦葵科,落葉灌木。木芙蓉可藥用。生了癰腫瘡癤,在樹根上挖取幾段根皮,搗爛敷在患處,拔膿消腫,效果很好。年少時,我十分樂意為鄉鄰們做這件事。我家有棵大木芙蓉,我因之十分自豪。
放下《論農業》,翻開《浙江野菜100種精選圖譜》,果然看到木芙蓉。從兩千年前的農業學術書裡流浪而來,不期遇見籬笆上開花的木芙蓉,最後,這樣一朵花終於落到了實處——落在了舌尖上,於是,深更半夜的我,感到心滿意足。
寫完此篇短文一個月,在一本外國人100年前寫的書中,又遇到木芙蓉。阿綺波德·立德,一個在中國做生意的英國人的妻子,跟著丈夫在中國生活了20年,足跡遍及中國南方的通商口岸。在《穿藍色長袍的國度》中,立德夫人這樣記錄——
「今天我終於發現了這些農民種木槿的原因。他們去掉木槿花萼,剝開花苞,取出雄蕊做一種清涼解暑的飲料。」
1898年8月19日,一個悶熱的夏日,她在日記裡寫道,「廚子今天真的給我們做了木槿湯,味道相當不錯。」
周華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