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導讀——
河水木橋、小橋頭、陸家塢、三十間頭、小花園……這些村名對於今天的杭州人來說,聽起來是那麼的陌生,但正如作者孫侃所說:「儘管這些村莊如今已淹沒在繁華街衢中,但它們確實存在過,且仍留著些許痕跡,值得我們揭開歷史的面紗,去瞧個究竟。」
拱宸橋西,現在是杭州人和到杭州旅遊的遊客耳熟能詳的歷史街區,對於一河之隔的橋東,人們幾乎是陌生的,但陌生不代表它歷史上的空白,或底蘊的膚淺,只是我們習慣於把它忽略了。
在孫侃抽絲剝繭般的筆觸裡,拱宸橋東的故事徐徐向我們展開:有風雲,有悲歡,有人物,也有時代的烙印,而這些,正是掩映在高樓大廈和立交橋中的歷史,也許當我們站在拱宸橋東,如果低下頭仔細去聽,我們也許能夠聽到古老土地的低語。(李鬱蔥)
正文從這裡開始——
拱宸橋東三兩村
孫 侃/文
說起拱宸橋,人們早已耳熟能詳。尤其對杭州人來說,在橋上經過也是一件稀鬆平常的事。但許多人對拱宸橋東側這片土地上曾有過的村莊,村莊裡發生的故事,或許不甚了了。事實上,與橋西歷史街區相對比,昔時橋東的座座村莊有著自身的特色、別樣的意趣,歷史積澱同樣深厚。
1.魚米之鄉也曾有過腥風血雨
拱宸橋一帶,在拱宸橋未建之前,尤其是在京杭大運河未把此地作為南端之前,只是一片普通的江南平原水鄉,水稻田、菜地、魚塘中間,零星地散落著若干村莊,人口並不稠密。
清末太平天國運動發生後,距杭城並不太遠的這一帶亦淪陷於戰亂之苦。清鹹豐十一年(1861),太平軍將領李秀成率兵攻打杭州。時守衛杭州的主帥是浙江巡撫王有齡。其時,餘杭、紹興等地已被攻佔,因曾國藩、左宗棠排除異己,拒不發兵,導致杭州「成孤注無可解救」。即便如此,王有齡仍不願輕易投降,而是與眾將官一起竭盡忠良,以一城當百萬軍,堅守達兩月之久,直至十二月廿九凌晨,杭州城終被攻破,王有齡自縊。因守軍抵抗十分頑強,太平軍頗為窩火,隨之在杭城大開殺戒。
據載,太平軍進城後,重點是殺戮旗人,但也殃及漢人。而載淳登基成為同治皇帝後不久,江南連遭大雨,洪水自浙江與安徽接壤的高山衝下,造成錢塘江江堤潰決,浙東地區洪水泛濫,紹興、蕭山、鄞縣等地的百姓頓時陷入生活困境。針對這一情況,清廷發出告示,並組織人員動員,讓沿錢塘江兩岸的受災農戶,遷徙到杭城郊區的農村去墾荒定居,當然包括拱宸橋以東的這片荒地。迄今,居住在拱宸橋東的年長者,還能回憶起祖輩曾經來自哪裡,祖輩當年是怎樣在這裡墾荒的。
由於遷徙過來的農戶越來越多,這片土地又開始復甦,宗教的勢力也漸漸滲透其中。同治後期和光緒繼位後,這一帶的村落裡相繼出現了地母殿、土地廟、財神廟等,美國南長老基督教也在這裡活動,發展信眾。
張勝貴是湖北蘄水人,清同治十一年(1872)來到拱宸橋畔搭茅房而居,修道行醫,當然主要是吸引信眾,布道傳教。據傳,某天張勝貴去村裡布道,一名村婦不慎掉到河裡,他趕緊下水救援,不料村婦得救了,張勝貴卻溺水了。幸虧有一隻雄鷹衝下來,叼住他的頭髮拉扯上岸,張方才脫險。張勝貴精通醫術,為窮苦人看病從不收費,還免費贈送自己採挖的草藥。張勝貴去世後,光緒皇帝敕封他為「張大真人」,慈禧太后亦賜「顯佑仙官」尊號,而村裡人則稱呼他為「張大仙」,還為他立祠建廟,即「張大仙廟」。不過,如今在拱宸橋西三官殿遺址內的張大仙廟系重建,原廟址並不在這裡。
2.村莊散落在河流港汊之間
拱宸橋東,最大的自然村,要算是陸家塢了。陸家塢村位於今上塘高架以東,原舟山東路一帶。據載,這裡最早只有六戶人家,「陸」與「六」在杭州方言中讀音相似,疑音訛。此地為典型的平原水網地帶,並無山塢,那為何還要稱「塢」?是因為這裡最早的地名叫「六家屋」,後又音訛成「陸家塢」。陸家塢村內的主要河流是東西向的姚家壩河,民國年間,有農戶集資,在河上建起一座簡易石橋,稱陸家塢橋。新中國成立後不久,因發大水,此橋被衝垮。後來,政府在原橋址東邊的紅建河上重造了一座橋,被稱之為「陸家塢新橋」。該橋後經多次修整,今仍存。
小橋頭,位於陸家塢之西,拱宸橋之南,今台州路西段的南側。因為靠近運河,這裡地勢更低。這裡更靠近拱宸橋市鎮,明代之後,小橋頭村民與拱宸橋市鎮居民混雜而居,村民主要居住在南側。這裡同樣布滿河流港汊,有一條南北向的小河,即從村莊裡穿過,靠南的一段被稱為「前浜鬥」,有一座小橋名曰「前小橋」,過了此橋不遠,便是拱宸橋市鎮了,故此橋又被喚做「通鎮橋」或「通宸橋」。靠北邊的一段河被稱為「後浜鬥」,河上的那座小橋名曰「後小橋」。正是因為這座村莊擁有兩座小橋,「小橋頭」的村名的確名符其實。
三十間頭,位於陸家塢村之北,東北臨茶湯橋,村莊四周仍是河汊交錯。據說,再早的時候,這裡還是一片沼澤地。清代,有人填了池塘造屋,後來在此聚居的人越來越多,共建起平房三十間,主要是些喝茶、小吃、娛樂等場所,俗稱「三十間頭」。可想而知,三十間頭主要是為拱宸橋市鎮的商貿業提供配套服務的。
與杭州城北其他幾個區塊相類似,拱宸橋東及周邊是典型的江南魚米之鄉,物產豐饒,村民安居樂業,生活自給自足。南宋以後,就有紹興、蕭山、海寧、諸暨等地的農戶來到這裡,擇地安家落戶。也就是說,居住在這裡的農戶本來就來自四面八方。
1949年5月,杭州解放。同年6月,隨著杭州市行政區劃的調整,在拱宸橋東的登雲橋、河水木橋、小橋頭、陸家塢、三十間頭、小花園、惠芳花園等自然村的基礎上,成立了拱宸村,隸屬當時的拱墅區瓜山鄉,土地總面積1.3平方公裡,四界為北靠新開河(已填沒,後浙江麻紡織廠門前,現為湖州街)、東隔蠶花港河、南至江墅鐵路、西鄰運河,部分區域與拱宸橋居民區交叉。1999年,拱宸村經歷了「撤村建居」,改設為拱宸橋街道拱宸社區,而因歷年建設徵地所需,社區的面積也已縮小至0.6平方公裡。
3.「發洋財」的傳說在這裡有過現實版
據傳,直至清同治年間,大運河之東、位於拱宸橋與登雲橋之間的那塊土地仍是荒草叢生,無人居住。某年冬天,有從河南省逃荒過來的楊姓、倪姓兩戶,以及從浙東方向過來的沈姓一戶,在這塊荒地上駐足下來,開荒種地、造屋起炊,漸漸安頓下來。
中日甲午戰爭之後,所籤訂的不平等條約《馬關條約》規定,新開闢杭州作為通商口岸。起初,日本人試圖在湧金門旁的西湖邊開闢租界,遭到清政府的拒絕,只同意把杭州城北15裡處、拱宸橋以北、京杭大運河東岸劃為外國人公共居留地,清政府保留行政管理權。1896年9月27日,中日最終籤訂《杭州塞德爾門原議日本租界章程》,劃定了面積1809畝的「福連塞德爾門」(Foreign Settlement)外國人居留區,其中北半部約900畝為日本人居留區。從此,拱宸橋東除了出現了日本人的身影,還有別國的「洋人」在此出沒。
拱宸村程建華老人回憶,當時傳說幾個「洋人」來到登雲橋附近,欲徵用若干土地建房,開設商號。他們輾轉找到了楊、倪、沈這三戶人家。儘管這三戶人家手中沒有地契之類的東西,但「洋人」們仍認為他們是這方土地的主人。就這樣,楊、倪、沈(其時,沈姓一戶兩兄弟已分成兩家)共四家都從「洋人」那裡獲得了一筆土地使用款。這筆款子是由「洋人」支付的,從此,杭州話中 「發洋財」這一說法有了現實版。
有了這筆「洋財」,沈、倪、楊各家便在登雲橋東的大同街(今麗水路自登雲橋至拱宸橋路段)上建造了一批房屋,以房屋租賃的方式賺錢。他們這幾家確實也遇上了好時候,因為拱宸橋水陸商埠的開發,使得這一帶商貿業十分興旺。當時,登雲橋河下有多家販牛的與賣牛肉的店鋪在此開業,俗稱「牛道」,大同街東側則開起了正豐、茂豐等商行,大通客棧等旅館、煙糖、茶店等商鋪林立。不少店主租用的便是沈、倪、楊他們幾家的房子。可想而知,他們的收入不斷上升,也融入了拱宸橋畔的市井生活。
可惜到了楊、倪、沈家族的第三代,情況就開始變化了。這一代人不珍惜已有的富裕,開始大肆揮霍。如沈姓的第三代,每年都會邀請杭、嘉、湖一帶的愛鳥者開「鳥會」,每次「鳥會」舉辦,登雲橋河下的船總是黑壓壓地一大片,至少有百艘大小船隻,而且這「鳥會」還特別的長,每次都會開上半個月。這半個月中,吃、住、玩全由沈家免費提供。旁人看著都在搖頭:「這可是能把沈家吃坍的啊!」另外的兩個家族也是如此。結果,加上戰亂等因素,他們幾家的財富很快消耗殆盡,到了第五代時,生活質量甚至還不如別的普通人家,那個「發洋財」的故事已經非常遙遠了。因此,杭州話中的「發洋財」既有「賺落地道兒」(因為運氣而撿到便宜)的含義,也有著來得容易、去得也快的意思。
4.曾經的「浙麻人民公社」和「躍進大隊青年生產隊」
1958年10月5日,浙江麻紡織廠與瓜山鄉四個生產合作社正式成立「浙麻人民公社」。此前的1957年1月,拱宸村已被改名為「光明六社」,隸屬瓜山鄉。「浙麻人民公社」成立後,拱宸村被更名為「浙麻人民公社農業大隊第一連」,後又被更名為「躍進大隊」。顯然,這是一個工農聯合、城鄉合一的人民公社。在當年,成立這麼一個人民公社,在社會上頗具影響。
「浙麻」是「一五」時期重點建設項目,曾是我國乃至亞洲最大的黃麻紡織廠,廠區佔地達800畝,1950年8月1日正式投產。數字表明,直到1985年,「浙麻」已為國家創造了13.2億元的利稅,所創利稅總額可再造40多座同等規模的黃麻紡織企業。不過,更重要的是,「浙麻」當年的成功,給所有的人以建設社會主義的巨大信心。據《浙麻志》記載,「浙麻人民公社」成立後,工農群眾曾經一起制定了向共產主義過渡的發展規劃,但不切實際的設想到頭來必將是一場空。次年6月,這個僅存在了半年多的公社被撤銷,早早地結束了它短暫的歷史使命。
不過,在那個熱血澎湃的歲月裡,拱宸村農民不懼辛苦、戰天鬥地的勇氣,無疑令人欽佩。金榮坤老人回憶,當時村裡有一支由共青團員、骨幹力量、部分優秀青年組成的「躍進大隊青年生產隊」,共約30人。這支隊伍中還有4對新婚夫婦,所有的隊員都住在約100平方米的草屋裡,任務是對「浙麻」廠區東北角180畝荒地實施「園田化」。這塊荒地久未耕作,高低不平,加上「浙麻」建廠時有不少建築垃圾傾倒於此,給「園田化」帶來極大難度。青年生產隊挑來一擔擔泥土,填平荒地,開挖兩條水渠,又將雜草河泥及大隊提供的少部分豬、羊糞,裝在一起進行腐爛,鋪在荒地上用作漚肥。所有工作都採用人力,真可謂人拉肩扛。
1958年端午節前後,墾荒進入了高潮。青年生產隊以「小雨不停工,大雨往前衝」「和風細雨當天好,一天當作兩天用」「小傷小痛不算啥,咬緊牙關不退縮」為口號,經歷了五天五夜的連續苦戰,徹底完成了這次墾荒任務。過程中,出現了不少感人場景:
隊長趙來富兼做耕牛操作員,犁田時不慎被劃傷了腳,卻怎麼都不肯告訴隊員,直到傷口紅腫潰爛才被人發覺,但他死活不肯去醫院,因為犁田任務還沒有完成;
生產隊的飯菜由專人從大隊食堂送來,有一次,由於天雨路滑,送菜人將唯一下飯的菜腐乳側翻在溝裡,生產隊員們卻毫無怨言,像吃著紅燒肉一樣吃著「泥拌腐乳」;.
連續苦戰之後,第六天早上宣布暫時休息一天。回家路上,生產隊員們實在太疲倦了,有的人扶著桑樹解小便時,竟呼呼熟睡……
正是靠著這樣的不懈勞作,才使得這塊荒棄的土地重獲新生,當年,這塊土地的糧食畝產就達到了600斤左右。也正是依憑著這樣的努力,拱宸村開墾和改造了不少土地,成為四鄰八鄉羨慕的無荒地村。後來,這些土地大都成了城市建設用地,如上述這塊土地,現在是拱宸橋街道蠶花園小區的一部分。村裡還因「杭絲聯」建造職工宿舍,被徵用了100畝土地。建設煤氣調壓站、紹興路拓寬、拱宸橋地區舊城改造等工程,也都徵用了拱宸村的土地。
5.易方朔,一個滑稽戲演員的嚴肅人生
在拱宸村,滑稽戲演員易方朔應是近代最有名的人物之一,易方朔(1892-1959)本名易樣雲,後因仰慕漢代名士東方朔而改名。10歲那年跟著從商的祖父,從紹興下坊橋遷居到大運河邊的小橋頭村(今拱宸橋街道新昌路旁銀河嘉園小區附近)。
易方朔幼小頑皮,喜歡在街頭看流浪藝人的表演、聽小熱昏講故事,卻疏於上學。久而久之,他從藝人身上習得不少演藝方式和技巧。輟學後,他曾在布莊當過學徒,也在拱宸橋警察所當過輔助人員。因經常聽到有人在背後議論他學歷低、缺本事,十分惱怒,來到廟中向菩薩發誓,一定要混出個人樣。
16歲那年,他偶然認識了上海著名滑稽演員張利聲,兩人一見如故,張利聲同意收其為弟子。其時,「上海笑舞臺民鳴社」這一滑稽戲演出團體剛成立,在張利聲的引薦下,易方朔順利地跨進了「笑舞臺」的門檻,正式開始了演藝生涯。易方朔善於琢磨,更善於向同行學習,進步很快。1926年,在與著名滑稽戲演員王無能同臺演出《寧紹空城計》時,易方朔的出奇和冷噱與王無能的談唱幽默相得益彰,獲得觀眾高度評價,也受到了「笑舞臺」編導鄭正秋(後為明星影片公司導演)的賞識,鄭正秋隨即收易方朔為授業弟子。
經過長時間的探索和磨礪,易方朔形成了屬於自己的一種獨特流派,後被世人稱之為「教化滑稽」,這一流派的主要特點是強調滑稽戲的教化功能,「寓教於樂」,通過觀看滑稽戲,提升人的道德修養。「教化滑稽」在上世紀二三十年代,曾享譽於江浙滬一帶。值得一提的是,易方朔還能在《山東馬永貞》中一個人分別飾演四個不同的角色,所扮演的每個人物形象還能做到特點分明、入木三分,這殊為不易。
1928年初,在「民鳴社」和「笑舞臺」合約期滿時,易方朔與在「民鳴社」相識的張冶兒一起,合辦了一家滑稽戲演出團體。因易方朔屬龍,張冶兒屬馬,故稱「龍馬精神團」。兩人一致認為:一個人活在世上,活出樣子來,靠的就是精、氣、神。後來,易方朔和張冶兒又分別組建「方朔精神團」和「張冶兒精神團」,進一步壯大「教化滑稽戲」的演出力量。當然,向來主張的「精、氣、神」一直被傳承,易方朔甚至還把這一主張命名為「方朔精神」。
易方朔從未忘本,他始終記著自己是在拱宸橋邊長大的。成名之後,當他返回拱宸村時,還特意把他父母留下來的幾間舊舍修繕一新,定名為「方朔小村」。他還拿出自己多年的積蓄,在村裡修築了一條約100 米長的道路。在當時,那還是村裡唯一的一條硬面路,被人們喚做「方朔路」。1959年,因常年奔波操勞,易方朔突患腦溢血,經搶救無效,不幸匆匆離世,終年67歲,後與其妻同葬於蘇州靈巖山下。(本文照片由作者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