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阿爐·蘆根(彝族,就職於四川省樂山市金口河區委宣傳部。2014年加入四川省樂山金口河區永勝鄉順河村扶貧隊駐村扶貧)
再三個月就退了,脫貧「摘帽」了——索瑪池給我帶來了好運!把我從谷底帶到了山頂
聽說,人們在山頂發現一方如夢如幻的索瑪池。索瑪,即索瑪花,即杜鵑花的彝語名。色彩熱烈,集群盛放,是一種小涼山金口河彝語地區的迎客花。每至三四月春,在那山頂,野池如鏡,索瑪似海,兩相輝映,仿若仙境。
我想我一定要去山頂。然而得此好消息,卻是在冬季。
「雖無花,尚可賞雪!」朋友說。「索性當認路,與造化混個臉熟。」
插圖:郭紅松
山頂已經列入當地旅遊扶貧開發,當地住戶實施了易地搬遷,一條毛坯路已經形成。一個雪霽風緩的早晨,我們從縣城出發,向沿途村民稍加打問路線,一進入毛坯路,就算萬無一失了。
毛坯路是泥石路,來往此間車輛尚少,雪融造成泥濘。車輪盤旋,四野瓊瑤。離山頂越來越近,離人煙越來越遠。三五處殘垣,七八窩寒巢。
車輪急轉,風一樣揮向山頂。左一下,右一下——糟糕!爆胎了!
處在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無奈境地,我們只能用失悔的情緒「修補」著爆胎。
正在幾人面面相覷的時候,一輛三輪摩託車喘著粗氣向我們拱上來,料想得出是在負重而上。喘氣聲越來越近,我和朋友禁不住相互擊掌,我們看見了貨箱裡的輪胎。「這兒,這兒——」我們歡欣不已。
「看見你們的車拋錨了,好一會兒還沒動靜,猜想可能需要幫助。」師傅是個精瘦的男人,把不準年歲,他戴著垂耳大棉帽,象徵性地露著兩指寬的臉,鼻尖又小又紅,吸著清鼻涕,努力不讓它瀉下來,他用彝語繼續說,「我住那邊半坡。」他朝斜下裡指了指,所指之處,地勢平緩,海拔較低,霜雪不至,白牆灰瓦清晰可見。
一陣鼓搗之後,我們發現師傅並非熟手,他不好意思地朝我們咧嘴,似笑非笑,算是認了。我們還發現,他的左掌很禿,只有食指和拇指,而他偏偏又是左撇子,現在,他正用這兩個指頭,攥著鉗柄,欲擰下一顆顆螺帽。
我們雙方都很難為情。但繼而我突然對他好奇不已,是什麼驅動一個殘疾人在寒天裡營生?
「小意思,小意思。」師傅自顧不暇地說,想給我們定心丸吃。
「幹這個多久了?」我也用彝語問,他朝我看的眼神突生驚喜。
「沒多久,立卡之後才幹的。」
「立卡?」
「精準扶貧,建檔立卡貧困戶。」師傅「哎」一聲,像吐出一股苦,突然又輕快起來,「不過,馬上就要退了。」
我趁機叫他休息休息再弄。我沒有告訴他我是扶貧幹部,我控制住自己的職業病,儘量不問及他家過去的苦,也不想讓他提及奮進的辛酸,但我知道如何引導他說出我想聽的一切,我只輕輕問:「退了?」
「是嘞!再三個月就退了,脫貧『摘帽』了,索瑪池給我帶來了好運!把我從谷底帶到了山頂。」
「索瑪池?」
「索瑪池是神池,會讓我們這裡的彝家住戶全部脫貧致富。」師傅猛吸一口煙,補充似地說,「是駐村工作隊長說的,信得過。」
「你這一套修車的家什,貴吧?」
「應該很貴,我自己是買不起的。」
「莫非,有人送?」
「事情是這樣的。」師傅掐掉菸頭兒,開始說,「工作隊說索瑪池要保護起來,馬上派大用場——接著,他們就把我們十幾家彝族住戶從土坯房接到了對面半坡去,住進磚瓦房。」
「哦!那住房條件和生活條件都大為改善了。」我看師傅一下說不清心裡想說的那麼多話,幫著接了話茬。
「是嘞!條件好了,但還得有掙錢門路,自己掙來自己花,踏實。但你瞧我這一身!」師傅又有點難為情,把左手撇在身後。「外出務工不好找活路,在家也背扛不動——但我發現了一個商機。」
「啥子?」
「你想想,索瑪池一旦開發,就會有很多人來遊玩,人來車來,搞一個輕省的修理活,換換胎,補補胎,不怕沒收入。」師傅有些激動。「後來,我跑去找工作隊,說自己想學汽車輪胎修理的技術。他們二話不說,就把我安排去參加殘疾人技能培訓班——免費的,專學這換輪胎,補輪胎的技術,他們幫我申請經營許可證不說,還獎勵一萬元創業扶持基金嘞——」
「再過三個來月,我就到村上申請退出——再過三個來月,索瑪花就開了。」師傅的話暗含深意。
「三個來月?那得看測算結果,過沒過脫貧線哩。」
「小意思,我心中有數。」師傅突然轉過身來,看著我,頓了頓,雙眼帶笑地說,「我退了,她就過來跟我一起過。」
我終於明白師傅為何把退出時間掐得那麼緊,原來是與一樁美好的期許有關,與索瑪花開有關,與愛情有關。我不知道師傅在被識別為精準扶貧戶之前的生活態度,但那個「她」一定一直在等待著心中人從貧弱中站起來。
永香嫂
身體上有難治的癌症,精神上有不垮的意志。盧永香餵養的雄雞不僅啼醒著暝晦之時,也啼醒著她自己的寤寐之求。
在樂山市金口河區的廣闊彝地山鄉,2018年中有「最火」的兩句話,一句是:「貧困這頂帽子,戴上真的很不甘心。」另一句是:「我是一個閒不住的人,身體出了問題,但精神不能垮。」這兩句話都是盧永香說的,她是一位美麗的「養雞達人」,是一位優秀的「農民夜校」學員,也是一位身患肝癌的41歲的農村婦女。
盧永香一邊養雞一邊養病,其實是一邊養生活,一邊養靈魂。
「勵志」二字,是打開那段艱難歲月的鑰匙,但盧永香已經不再避諱過去。
四年前,病魔來襲,盧永香離開企業中層主管的職位,從成都市徹底回到農村。那時,丈夫就近打工,一面應襯農村家務,一雙女兒多麼活潑可愛。
四年前,盧永香反反覆覆地問,「(納入)建檔立卡貧困戶真能救我們嗎?」
丈夫沒有回答,他想表達「杯水車薪」的意思,但沒有說,也說不明白。
「我感覺自己就是罪人,拖累了女兒,拖累了這個家,拖累了所有人——」為了看病幾乎「傾家蕩產」的盧永香艱難地喘著氣,把這句話終於說了出來。「我想到過死……」
丈夫背脊一涼,好不容易回過神來,只用那雙粗糙如磨刀石的手按著妻子的手,像一頭失去土地用不上力的耕牛。
這是一位急需「朋友」的「孩子」。「就在最冷,枝頭綻放」這時候,鎮上針對盧永香量身定製的扶貧措施動了起來,把盧永香一家納入建檔立卡貧困戶之後,先是鼓勵她依靠彝家新寨建設政策把瓦房換掉,她一說到建新房,既興奮,又為難,但人們終於看到了盧永香久違的高興起來的樣子,於是,扶貧幹部立馬把她「請進」曙光村「農民夜校」,打下一條與她交朋友的紐帶。
鎮黨委書記周威洋說,在「農民夜校」裡,我們努力讓盧永香「回憶」,讓她講自己在成都工作時的「風光」形象,得知她在成都做的是化妝品代理之後,我們有意識地關注一些化妝品方面的常識,然後跟她侃「內行」,盧永香果然來了勁頭,從銷售到市場需要,從健康到環保,從質量到價格,講得我們個個心生佩服,盧永香的女強人素質得以激發。
一天一天過去了,盧永香的心靈之火燃了起來,扶貧幹部唯恐這成果一下灰飛煙滅,一有時間就去串門,就去為這盞燈續上生命之油。他們要讓這盞燈越燃越亮,不僅照亮盧永香自己,也要照亮這個家。
當扶貧幹部終於提到生產生活、解決實際困難的時候,就是盧永香徹底「踢翻」病床,兩眼蓄滿希望之光的時候。
盧永香想養雞。
「這話猶如救命稻草,突然橫空閃現在面前。覺得這不僅是盧永香的希望,也是我們扶貧幹部的希望。」扶貧幹部周威洋說。
「你盧永香應該開辦跑山雞養殖合作社。當個頂呱呱的『養雞達人』。」
幸福來得太突然,責任來得太重大。盧永香未承想自己一步到位,成了「高大上」。
雄雞高歌,「雞司令」聲名鵲起。
「永香嫂好樣的!」扶貧幹部給她豎大拇指。而她忙著要煮土雞蛋,她從雞棚裡端來一小簍白花花熱乎乎的土雞蛋,人們看出她的腰身更有活力了,兩隻眼睛的角邊上捺著兩撇可觸可摸的笑。
正當盧永香眼角那兩撇笑痕將要褪掉之際,扶貧幹部大聲說:永香嫂,你應該還要提升檔次,來一個「高配」——搞農業產業化!
盧永香捋了捋長發,一時沒有開口。她認識到自己的底子薄,又擔心市場,等等。
扶貧幹部知道盧永香的憂慮,但當她聽了大家特別是農技人員的一番鼓勵後,那兩撇笑痕重又回到了盧永香的眼角,隨之,更多的跑山雞回到了盧永香的林地養雞場,她把屋後的林地圈起來養殖了300多隻跑山雞,還養上了10多隻羊。
這位「養雞達人」自動加入村裡的訂單農業生產,還喚醒家裡閒置的7畝多土地,種上了蔬菜。盧永香逢人就召喚去看她的養雞場,就講今年的收入,明年的打算,將來的憧憬,她的召喚感染了鄰居,有幾家主動加入了她的跑山雞養殖合作社,她的召喚使她不僅成為「養雞達人」,更是成了村民的「領頭雁」。
盧永香對美好生活的嚮往迎來了新時代對她的召喚,而那些債務和病痛正一點點離去,永香嫂!你就是我最想看到的那個模樣。
《光明日報》( 2019年06月21日 13版)
[ 責編:李伯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