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
千裡孤墳,無處話悽涼。
縱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面,鬢如霜。
夜來幽夢忽還鄉,小軒窗,正梳妝。
相顧無言,惟有淚千行。
料得年年腸斷處,明月夜,短松岡
王弗是蘇軾的結髮妻子,四川眉州人,父親王方是一名鄉貢進士,出身書香世家的她,端莊淑慧,知書達禮。常與蘇軾討論文章,並有自己的見解,對蘇軾來說,王弗既是妻子,也是知己。
然而幸福的日子並沒有持續多久,治平二年(1065年)年僅27歲的王弗在京師去世。悲痛無比的蘇軾運著愛妻的棺槨回到四川眉州,在那個他們相識相遇的地方,將其安葬。
之後,蘇軾又娶了王弗的堂妹王潤之為妻,據說,這王潤之頗有王弗風韻。但與王弗不同的是,王潤之賢德但不如王弗聰慧,王弗不僅能在學問上幫到蘇軾,在為人處事方面,也是蘇軾重要的參謀。所以在某些程度上來說,王弗在蘇軾心中,是難以替代的。
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
熙寧八年(1075),蘇軾被調往貧苦的密州作知州。這一年距離王弗去世已經十年了,"十年生死兩茫茫","生死"指的是蘇軾和妻子兩個人,一生、一死,"兩茫茫":陰陽兩隔的人彼此都不知道對方的情況。
這一句美在哪裡?彼此之間陰陽兩隔,卻仿佛並沒有消失,只是換了地方存在,蘇軾在這個世界,不知道離去的妻子的狀況,他還聯想另一個世界的王弗也在擔心自己的狀況。這一下就把生死的界限拉近,仿佛兩人只是相隔兩地。
後面"不思量,自難忘":不是經常想念,但絕不會忘記。由於工作和家庭,蘇軾在新的生活裡,沒有太多時間去思念王弗,或者沒有把她掛在嘴邊,但他沒有忘記,特別是在這十年之忌,他無法不思,不能不想,那個聰慧明理的愛妻,那個讓他受益終生的人。日有所思,夜有所夢,或許這也是為後面夢境的描寫做了鋪墊。
千裡孤墳,無處話悽涼
"沉痛",無與倫比的沉痛,沒有什麼詞可以用來形容這句詩所表達出的作者的感情,也沒有哪句詩可以像"千裡孤墳"這四個字一樣,悽涼的令人震撼。這裡和首句一樣,蘇軾依然模糊了生死的界限,"無處話悽涼"是因為相隔千裡的距離嗎?不,斯人已逝,即便墳崗此刻就在眼前,也說不得話呀,這是作者相思過度的痴語,沉痛又無奈,讓人更覺"悽涼",也更加感人至深。
縱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面,鬢如霜。
即使真的相遇你也應該難以認出我,此時的我已經是微塵滿面,兩鬢斑白如霜了。
王弗去世後,蘇軾少了這個賢內助,仕途也發生轉變,因為反對王安石新法,被改革派逐出京城,先後到杭州、黃州作官。調往密州時,正是王弗去世十周年忌年。密州本就貧苦,又逢兇年,日子非常難過。
當初意氣風發,前程光明的他,經過十年的風雨漂泊,一腔熱血,慢慢的都賦予了時光,這讓蘇軾感到憤懣又無奈。也正是在這憤懣無奈之際,在正月二十日這特殊的日子裡,蘇軾想起了那個聰慧的賢妻。
二十二年前此日,十八歲的蘇軾與十五歲的王弗定情,開啟了一段愛情佳話。
人生恍然間,猶如過往之春水,難以回頭。當初那個"半年眉綠未曾開"的少女,如今卻已經天人永隔十年了。蘇軾對王弗的印象還停留在那個年輕貌美的少婦形象,而自己卻被時間這把刻刀雕琢的變了模樣。縱使相逢你也認不得我,這種絕望的、不可能的假設,既是對妻子深切的懷念,也是對自己這十年遭遇的萬千感慨。
夜來幽夢忽還鄉,小軒窗,正梳妝。相顧無言,惟有淚千行。
跨過時空之門,來到了家鄉門前,院子,庭樹還一如從前。蘇軾緩緩的腳步,打量著眼前的一切,池裡荷花還在開放,池邊迴蕩著男女說笑的聲語,眼前飄過的,是女人走過的幻影。
推開門,繞過屏風,黑暗籠罩的世界,窗邊下的梳妝檯卻散發著晨曦般的光。婉容秀麗的女子,正端坐在梳妝檯前,用細細的眉筆,描繪自己的眉妝。
額前微垂的頭髮被窗外來的風吹拂,眼角隨之微動。
蘇軾感受到那風有些涼,風是真實的,她也是真實的,是夢醒了?還是一場夢?這是從前,又好像就是現在,似夢似幻,非夢非幻。
蘇軾看清了她的樣子,向前走去,望著那個梳妝打扮的年輕姑娘。美麗的面容,熟悉的髮簪,還有那散發著透人心魄的親切無比的淡淡脂粉味。
她發現了蘇軾,明眸之間,閃爍一絲光亮。停下了手中的畫筆,望著蘇軾,驚詫轉為興奮,輕容婉笑,好像你久離家門,闊別重逢。
笑容透過眼睛,穿行在五臟六腑。顫抖從心底發起,波及全身,想要說話,嘴巴卻似被魔法封住,想繼續前進,卻難以邁出一步。
夢裡的你或許意識到了這是一場夢,是一場短暫而虛幻的相遇,兩個人只能靜靜地相望,於是視線漸漸變得模糊,淚腺止不住的翻湧。這是難以挽救的生離死別,這是永遠無法改變的宿命人生。
兩鬢頭髮變得灰白,皺紋快速浮現在臉上,而她,在破碎的眼神中消失不見。蘇軾醒來,淚水浸溼了枕邊,心還在砰砰的跳,美好與遺憾仿佛都在那一瞬間。
這一切,仿佛都是十年前結婚未久的場景,蘇軾極具畫面感的描繪,深切表達了愛妻在自己心中難以磨滅的永恆印象。
料得年年腸斷處,明月夜,短松岡。
夢裡夢外,虛幻與現實無情又無奈。剛才還在夢中相遇,轉眼間思維轉到了亡妻的視角。在一個明月照耀下的墳崗,年年此夜,她在那裡愁思如腸斷。
這裡不得不誇讚蘇軾構思之巧妙,作者通過描寫亡人思念的痛苦,來表達自己內心的悽涼與悲痛。不說自己如何,反說對方如何。悽冷孤寂的畫面,映襯的正是自己的內心,表達更為深刻形象。
言情之作,最重"真情實感",最忌"華而不實、言語矯情"。蘇軾這首悼亡詞,虛實結合、言真意切,放眼古今,都是首屈一指的佳作。歷史上寫悼亡詞的不少,像同時期賀鑄的《半死桐》,唐時李商隱、元稹、白居易等都有不少感人至深的悼亡佳作,但餘以為蘇軾這首《江城子·記夢》憑藉其極具畫面感的描寫以及那穿越生死界限的虛實表達手法,更具感染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