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呂彥妮
2017年11月22日,上海美琪大戲院,一場名為《一刻》的舞蹈劇場演出在呼呼轟鳴的風聲中徐徐開場,著一襲白色紗質衣裙的舞者華宵一立於風中,黑色的頭髮凌於空氣中,與她修長的手臂堅實的雙踝一道織成了一幅引人暇思的美與疼。
後來75分鐘裡,華宵一為城中觀眾獻上了四段舞蹈演出,分別名為《眺》、《未完》、《獨自起舞》和《滑》。至最後一段,她在臺口一條長形的甬道上一次次在滑倒與控制自己重新立起來的分寸間起起落落,像一片秋天的葉也像一根堅韌的竹。最後一個動作收束,她喉嚨裡發出讓人疼惜的嗚咽聲,淚落下來,舞臺上漸漸聚集起二、三十個人,圍成一個半圓形的圍攏,華宵一一一走過他們,對望,點頭,擁抱,到最後一個男人處,他們深情相擁互相頭抵住頭。尾聲至此,也猶如把觀眾從夢境中帶回現實。
舞蹈演出結束後的次日下午見到華宵一,與她重新憶起這結尾,她說每每跳到最後那一段《滑》,總是有滿溢的情緒堆砌到那裡,有點委屈,又不知何來的此感。她會想到這十個月來為《一刻》所到的地方,所做的奔波和努力,一路摸爬滾打,其中所要承受的大概遠遠超出了自己本來這個年齡的負荷。
她尚且才過25歲,此前已經在中國古典舞蹈界取得了不凡的成績,拿獎無數,被人矚目,本來就那麼好好把古典舞跳下去,每一次穿上華麗的衣服、舞鞋,在一個角色的映襯下現出自己高超的舞技和曼妙的身姿就好了,但她不願意。
生命的長度和廣度到底還有多少未知的空間?可不可以脫掉那些角色的繁複不真在舞臺上真正以自我的身軀去表達?表達什麼?如何表達?剎那和永恆哪一個更真實?……
越來越多的問題從舞者華宵一的腦子裡冒出來,橫亙在她和時間面前。十個月,她的手機軟體裡顯示她的飛行歷程有數萬公裡,英國、莫斯科、韓國、中國……她在全世界範圍內尋找契合的合作者,她甚至請來了世界當代舞壇首屈一指的阿庫讓漢與自己合作,交流和碰撞帶來的啟發和險阻,她都一併吞下,再幻化成自己身體的能量,表現了出來。
戲末那個抱住華宵一難抑激動的男人,是她的父親。他深愛舞蹈,曾經寶寶還未出世他就下了決心,無論是男孩女孩,都一定要讓孩子跳舞。華宵一6歲開始學舞,後來從家鄉大連到了北京接受專業的學習和訓練,爸爸就一直陪伴在左右。他把青春獻給了女兒和舞蹈,華宵一說,自己的「翅膀」是父母給的,現在她飛起來了,也要把最好的禮物都給父母。
每一場舞蹈,每一個動作,做過了即會消逝,某種程度上,跳舞就是一個隨時都在「失去」的存在,但就是因為這些時時刻刻的失去,才更讓跳舞的人和觀看的人明白每一寸「得到」的珍貴,一邊失去,一邊迎接著下一個動作,下一個獲得。生命的秘密大概也就隱含在這樣的瞬息時間吧。
時間還有很多,屬於華宵一的自我發現和表達,還在繼續醞釀著。
INTERVIEW
與三位編舞家這一次合作,你們的合作方式具體怎樣的?
華宵一:整個創作過程就像拼圖一樣,不知道下一個東西在那兒,都是考驗。我說我想以一個女性的視角去出發,最開始那會兒我不知道自己想要什麼,但是我知道自己不要什麼。我不想要原來的我自己,我要把「古典舞」的外衣換掉,我想看看另一個自己,從零開始。
整個過程裡最難跨越的是什麼?
華宵一:最難跨越的是表現的狀態,因為古典舞很多時候需要去修飾,表情上、肢體上,都有演繹的成分。而當代舞蹈劇場,更多時候要從「我」出發。高成明老師跟我說過一段話,對我很有啟發,他說,宵一你完成這場演出的全過程,就像喝一壺酒一樣,你若能把這壺酒喝了,你以後什麼酒都能應付了;他也說蹚過生命這條河,一定不是走過的。過後我細細品味這蹚的用意。為什麼是蹚而不是走?這個詞仿佛是有阻力的,不是那麼輕易地就能走過去的,走完之後會有傷痕,會有失去,也會有獲得。
跳第一段《眺》的時候,你把那個風想像成什麼?
華宵一:剛開始的時候,我就把風想像成風,後來我覺得這個風不僅僅只存在於我這裡,是整個環境,跳到最後我覺得那個風會把我吹得灰飛煙滅,碎了一片一片,被吹掉的感覺。有的時候我覺得那個風給我的力量像一種欲望,我跳的時候,就帶著心裡那欲望,想去觸碰,又觸碰不到。排這個舞的時候,其實心裡會有煩躁,因為站不住,風一吹,頭髮就會影響整個控制的平衡力,心裡的急躁就是坎兒,我又不能跟他發火兒,我要控制我自己。
你對生活有什麼欲望?
華宵一:欲望就是舍與得之間,只有你真正「失去」過你才能知道你曾經「獲得」的重量。我跳到最後的《滑》,站到表演區外面,人還在喘,看著舞臺,好像站在此岸看到了彼岸一個自己的狀態,我已經停了,但是我還是看見自己在那兒跳。我在那一刻真正理解了舍與得,經歷過這麼多了,體會過這麼多了,當你和它拉開距離,才知道自己真正在意的是什麼。我們離將來的自己越來越近,離我們曾經走過的路越來越遠了。我覺得我跳完一遍我就少一遍。
你是悲觀的人嗎?
華宵一:有一種程度上是有一些悲觀的心理在。我有的時候很感性,感性的人就會比較容易悲觀吧?
跳舞能消解你的悲觀嘛?
華宵一:它們是一個平行線,一直都平行在一起的。生活裡的悲觀情緒會讓我想要去積極地尋求一些獲得感,這種喜悅感、向上感的東西,讓我在表達作品的時候無需做作。
你為什麼會選擇在現在這個年齡,做這樣一個作品?
華宵一:我之前一直都在為了角色而跳,我想在我肢體狀態最好、最有力量,儘早開始找到自己。
之前你已經有很多成績了,被很多人認可了,不甘於就這麼跳下去嗎?
華宵一:對。這麼多年,習慣了在安全的環境裡跳舞。如果這次我再那樣做,永遠都看不到另外的自己。不把自己逼到那個牆角永遠不知道自己能站起來,這次我想看到別樣的自己。不為難一下自己,永遠看不到新的自己。繼續跳古典舞,很好看,就是為了讓自己更好看嗎?還是讓自己的腿從一百八十度踢到兩百度?這二十度的提升,沒有意義。
這一次跨越之後,有沒有聽到一些什麼評價是讓你覺得挺開心的?
華宵一:有!微博上很多粉絲說,我看過你的《點絳唇》,看過你的《羅敷行》,但我覺得這一次你是在用生命在舞蹈,讓他們感受到了生命的力量。還有我的老師,說在觀眾席裡看得一直在哭,要我一定要堅持下去,一定要跳。我會覺得大家把希望寄托在自己身上,自己可以通過這具身體,去讓觀看的人得到勉勵和反思,這種自我價值的實現,讓我挺滿足的。
《獨自起舞》中那條很大的紅裙子,你是怎麼去想像她的意義的?
華宵一:它像我的記憶。拽她下來的時候就像在拽我的記憶,我在梳理這些記憶。我覺得它也像時間,然後我帶著這些東西和它們一起生活,或者是一起走一遭。
《未完》裡有一個小女孩一直在你身邊,如果你回到她那個年紀,你會想要跟那個時候的自己說什麼呢?
華宵一:那個小女孩七歲。我是六歲開始學的跳舞。我如果回到那個時候的話,我想跟自己說,你做你自己喜歡的就好,可能如果我從頭再來一下的話,也許不會選擇跳舞,我挺想嘗試一下不一樣的人生。但是現在,我想讓更多的人重新認識舞蹈,我希望用我自己對舞蹈的理解和經歷去影響更多的人。
你在跳到最後的時候,真的是用盡了所有力氣嗎?
華宵一:是!《滑》,很多年前這個形式高成明老師想在一個男孩身上試圖嘗試,沒有成功。然後高老師幾年以後遇到我,我就激發了他曾經的這個想像,說試一下吧,但是可能會很辛苦。我說哎呀跳個舞能有多辛苦?但是沒有想到它真的很辛苦。最後我真的感覺像有人在掐著我、按著我不讓我起來,我必須去衝破那個力量。
你是一個很能忍受疼痛的人嗎?
華宵一:其實我挺怕疼的,但是我覺得幹哪一個都得吃苦。想成為人上人,想在舞臺上綻放,沒有其他辦法。但是我也真的相信鐵杵能磨成針。
舞蹈尾聲讓我想到告別,你自己的理解呢?
華宵一:是的,那像一個告別,我不知道為什麼,就覺得好像是最後一面了。上一次在倫敦,我遇到一個陌生人,聊了一會兒他跟我說:「祝你在倫敦一切都好,可能我們來生還會再見,也可能來生不會再見了。」他的這句話特別觸動我,這幾乎是我這一次去倫敦除了排舞之外最大的收穫。人生不就是這樣子的嗎,與一個人見到,交錯,對視,擁抱,然後就此別過。
現在這個階段,你想要剎那還是想要永恆?你覺得哪個更真實?
華宵一:「剎那」會讓我記得更銘心一些,但是這其實是一個很哲學的問題,「剎那」其實就是永恆,每次我們記的感動,某一個點讓你流淚了,一定就是短短幾秒鐘的事情,那一下戳到你的,就是「剎那」,也是永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