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崗村18戶村民:包產到組、包產到戶
30年前,小崗村的18家農戶為了能吃飽飯,「不在(再)向國家伸手要錢要糧」,率先實行了「包產到組、包產到戶」。他們寫下的這段歷史,拉開了中國農村經濟改革乃至整個經濟體制改革的序幕。包產到戶實現了小崗村的溫飽,但一直沒有解決小崗村的致富問題。近年來,小崗村開始進行以承包製為基礎的土地流轉制度改革,開展多種形式的土地集中經營,探索致富之路。如今18位村民已有逾1/3的人陸續去世,在世最年輕的也有60歲了。「大包幹」帶頭人嚴俊昌和嚴宏昌擔任「大包幹紀念館」名譽館長。
致敬辭
他們胸無點墨,卻以本能擊破烏託邦的狂想。為了吃飽肚皮,冒上殺頭的風險,這是時代的荒謬,卻是普通人躍上歷史浪尖的榮光。一紙驚世駭俗的契約,十幾個莊嚴的血指印,宣告一個尊重人性尊重常識的時代到來了,億萬農民從此告別飢餓。
小崗村30年後重受關注
沉寂多年的小崗村再起喧囂。
金秋時節,胡錦濤在這裡留下一句可能改寫中國農村命運的話:「允許農民以多種形式流轉土地承包經營權,發展適度規模經營。」
租地建成的葡萄園、蘑菇大棚,養豬場,這些在小崗村已成舊聞的故事,作為土地流轉的模型而被密集報導。
放眼全國,最早踐行土地流轉的並非小崗,最成功的也不是小崗,但作為曾經代表農村新生的耀眼符號,小崗無可爭議地接過新的改革大旗。
如何適度規模經營,胡錦濤以佔地200畝的葡萄園的主人嚴德友為例說,要把土地租給那些想幹事的人。而嚴德友租來的地,是老一輩村民冒著殺頭危險從集體中分來的,其中包括他的父親嚴俊昌。
錯字連篇的「生死契約」
30年前,小崗村還是一個生產隊,共20戶115口人,過著「吃糧靠返銷、用錢靠救濟、生產靠貸款」的「三靠」生活。無論老幼,大多出遠門討過飯。
更為悽慘的故事還在前頭,大躍進和3年大饑荒,小崗村餓死了近一半人,有幾戶乾脆死絕。整個鳳陽縣,官方記錄是餓死9萬人,而死裡逃生的老人們說10萬都不止。在那場劫難中,嚴俊昌的二弟也差點歸西,救命的一把白面還是村幹部特批的。
窮則變,變則通。十一屆三中全會召開前後,沒什麼政治理念的18名小崗戶主在一份錯字連篇的「生死契約」上按下鮮紅的手印:「我們分田到戶,每戶戶主籤字蓋章。如此後能幹,每戶保證完成每戶全年上交的公糧,不在向國家伸手要錢要糧。如不成,我們幹部作牢殺頭也幹心,大家社員也保證把我們的孩子養活到18歲。」
當時的幹部有3人,嚴俊昌是其中之一,任生產隊隊長。
事實上,這張載入史冊的契約看起來很不起眼,紙是隨手從小孩作業本上撕下的。現在存放於小崗村大包幹紀念館內的那份,是被官方樹為典型後重新書寫的。
18名戶主還發誓,不向任何人說出去,親戚朋友也不例外,誰洩密誰就不是他娘養的。對於農民來說,這種賭咒有時比摁手印還有威懾力。
一年越過溫飽線
沒有不透風的牆,鳳陽縣、安徽省領導先後注意到了小崗。
時任安徽省委書記的萬裡親自到小崗一看究竟。萬裡三句話後,讓嚴俊昌亂了一年多的心終於稍稍平靜。
第一句:「你是不是共產黨員?」
第二句:「過去生產隊長好當還是現在好當?」
第三句「你們這樣幹,形勢自然會大好,我就想這樣幹,就怕沒人敢幹。你們這樣幹了,我支持你們……現在有人批我們小崗開倒車……地委能批准你們幹3年,我批准你們幹5年。」
汽車行至村頭,萬裡仍不放心,再次招呼嚴俊昌過去:「如果有人查你,你就說我同意的,讓你幹5年。」
幾個月後,鄧小平的一席話,讓嚴俊昌更塌實了些:「鳳陽縣絕大多數生產隊搞了大包幹,一年翻身,改變面貌。有的同志擔心,這樣搞會不會影響集體經濟,我看這種擔心是不必要的。」
小崗的確是一年越過溫飽線,大包幹第一年,人均年收入以火箭般的速度躥升,從22元突變為400元,全村糧食總產量,相當於承包前5年的總和。
仍未跨過富裕這道坎
不過,富裕這道坎,小崗至今也未跨過。與同是明星村的南街村、大寨村、華西村(3.75,0.01,0.27%)等相比,更是天壤之別,這讓嚴俊昌無法釋懷,「黨對小崗這麼重視,但小崗人沒創造好,這是小崗人的恥辱。」
從安徽省到鳳陽縣,都希望小崗這塊金字招牌再次發光。自2004年起,小崗不再「崗人治崗」,村支書改由上級部門「空降」,來自安徽省財政廳沈浩是第一任。3年任期即將結束時,小崗村民以按手印的方式將他留下。
築巢引鳳,政府從資金和政策上鼓勵大學生到小崗去創業,種大棚蘑菇就是大學生們帶的頭,論長勢,安徽科技學院畢業的苗娟的蘑菇最好。
蘑菇與葡萄能否將小崗推入富裕村之列,典型人物和非典型人物的說法大相逕庭。
按嚴德友的核算,種一畝葡萄的收益相當於種六七畝稻子。即使扣除土地租金和人工費用,仍比以前多賺許多。嚴付昌有5畝葡萄地,從2001年到現在,種葡萄的收益比種傳統農作物好一點,但很費力,還不如打工划算。嚴宏昌家裡種過10畝葡萄,後來全都挖掉了。
嚴付昌、嚴宏昌都是嚴德友的叔叔。他們說,嚴德友的200畝葡萄,有120畝是去年擴建的,因為政府每畝補貼1350元。但對於小種植戶,沒有任何補貼。如果失去特殊扶持,葡萄很難在小崗長久紮根。小崗種葡萄,政治意義大於經濟收益。
被光環籠罩多年後,嚴俊昌現在更看重錢袋子。在新一輪農村改革中,他希望小崗村能真正崛起。
●1978年底,安徽鳳陽小崗村18戶農民的「大包幹」成為中國改革的一個起點
●而今,感受到小崗村發展瓶頸,當年帶頭人開始重新考量集體化經濟道路
講述人:「大包幹」帶頭人嚴俊昌
年齡:67歲
當時身份:小崗生產隊隊長
我當時的決心就是,管它倒黴不倒黴,社會主義的車往前拉還是往後拉,只要大家能吃飽飯就行。哪怕能吃一頓飽飯,拉去殺頭也就滿意了。
小崗村
1978年以前,安徽省鳳陽縣小崗村是全縣有名的「吃糧靠返銷,用錢靠救濟、生產靠貸款」的「三靠村」,每年秋收後幾乎家家外出討飯。1978年底,小崗村18戶農民搞起了「大包幹」,正式揭開了中國農村改革的序幕。至1984年,聯產承包責任制在全國普及推行。
嚴俊昌家再往前一公裡,就是小崗村「大包幹紀念館」。每一周,嚴俊昌都要到那裡坐一坐,今年67歲的他是紀念館的名譽館長,常常要向前來參觀的各路人馬介紹當年按血手印分田到戶的經歷。
1978年底,安徽鳳陽小崗18戶不想餓死的農民在一起賭咒發誓,籤下分田到戶「生死契約」,關閉了一扇門,又開啟了一扇門。1978年12月22日通過的十一屆三中全會公報上還有「人民公社要堅決實行三級所有、隊為基礎的制度,穩定不變」字樣,而這18個大字不識一籮筐的農民,偷偷摸摸想走得更遠。嚴俊昌是當時小崗生產隊的隊長,他出於求生本能做下的決斷,震驚高層,並終獲認可,「中國改革第一村」由此誕生。「不但沒有槍斃我,還表揚我。」嚴俊昌也感到一個新時代來臨了。
中國的改革開放始於農村,嘗到家庭聯產承包責任制的甜頭之後,才進一步「農村包圍城市」,放權讓利到全國。小崗村的「大包幹」是中國改革的一個起點。在接下來的時段,這個明星村落不斷受到中央和地方政府的關照,但它也無可逃避地像其他村落一樣,經歷陣痛:亂收費、盲目發展村辦企業、幹群衝突……甚至於這些當年冒著殺頭危險共患難的老人,也開始紛爭不已。「大包幹開始時村裡沒有一個反對的,後來日子過好了,爭權奪利,18戶人家鬧了那麼多矛盾。」嚴俊昌對南方都市報記者說。
無論如何,日子的確更好過了。但嚴俊昌也感受到小崗村發展的瓶頸,和村裡的其他帶頭人一樣,他開始重新考量集體化農莊的可能性(並非是對「大包幹」的一種簡單反動),並對強人政治迷戀不已。這註定是一個無法取得共識的觀點。不過,也沒什麼可大驚小怪的。改革開放在它的而立之年,未能「不惑」,在新的路徑選擇面前,或許我們唯一可能的共識就是:繼續堅持改革開放。
三年「大躍進」,小崗120多人餓死了67人
我二弟快要死了。我們找到幹部批了一把面,三四兩,打成麵糊子,他餓得牙關都緊了,沒有力氣張嘴,我們撬開牙齒餵給他吃,才救活了他。我們莊上有戶人家,九口人全餓死了。1958年開始「大躍進」,1959年就開始餓死人。小崗一共才120多人,三年「大躍進」,餓死了67人,死絕了6戶。當時的農村,可以說家破人亡。
不只是小崗餓死人,全縣都餓死人。鳳陽縣紀念館說死了9萬多人,實際10萬人也不止。一直到1978年以前就沒有吃過飽飯,但幹部有的吃。幹部怎麼沒有餓死的?如果黨員是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要死也是死這些黨員幹部啊,在那個時候,我就認為黨風不正。
那幾年風調雨順,還假大空說「天災」。「刮五風」,蠻幹,莊稼還沒有熟就收割了,一畝地撒幾百斤種子,太密了,糧食浪費了,地裡也不產糧了,還繼續放「衛星」。幹部胡作非為,50多歲的村民,餓得拄著拐棍去犁田,田沒犁好。幹部說,你這麼大年紀連田都犁不好?用棗木棍,把人打得第二天抬回家就死掉了。
1961年以後,因為餓死很多人了,就解散了大食堂,不再幾個生產隊一起吃飯,開始以生產隊為單位。從那時起,小崗就一直是吃糧靠返銷、生產靠貸款、生活靠救濟的「三靠隊」,衣食住行都靠國家。
大家勞動的積極性不高,生產隊的土地都荒掉了,沒有人幹。大家吃不飽飯,沒力氣幹活,一頓不吃,兩頓不吃還能扛得住,三天不吃哪來的力氣?農民的積極性被領導挫傷得太厲害,三年餓死那麼多人,大家對幹部多少有點看法,所以生產就一直搞不上去。那個環境下,也可以說是政策不好,瞎指揮,有的工作組到小崗來主要就是抓「鬥私批修」,他們認為生產搞不上去主要是人的思想問題沒解決。一天到晚就是搞什麼思想學習啊這些道道,也沒時間幹活。生產隊就一搞一年空。
小崗那時跟附近幾個村都一樣,大家都出去要飯,也沒人幹活了。南來北往,聽說哪兒好就去哪兒。那個時候在家呆著的吃樹葉什麼的快餓死了,在外面討飯多少能要點吃的。
1962年,我還是普通生產隊員,受劉少奇的影響,我開始萌發了單幹的想法,當時沒有公開,在小崗挖了些自留地,大家積極性很高,但是那時劉鄧路線受到了批判,種了之後不準收。
不做餓死鬼,18戶按手印「包產到戶」
我從1962年開始當生產隊副隊長,後來當了隊長。我在那個時候多少有點看法,我們黨明明看到國家的現狀,在那個環境下,為什麼沒有一個共產黨員敢出來頂這個責任,說句真話呢?我就一直想不通。雖說黨解放了全中國,但中國人民餓死了這麼多,仍然還是抱著老路子。要是一直那樣走下去,可以說是自取滅亡。
1971年起以生產隊為單位,但生產還是搞不上去。大包幹前,整個村年產糧徘徊在3萬斤左右,100多人,每個人一年才分到100多斤糧食,根本不夠吃,那時什麼樹皮、青野菜、葫蘆秧等田中的作物,只要能吃的都吃了。如果不走「大包幹」這條路,我自己、我家的老婆孩子都要餓死。
我從1978年開始,走訪了幾個老同志討論怎麼解決小崗的溫飽問題,也就是怎麼救活大家的命。1978年底種麥的時候,幾個老同志就說,「只有分田到戶,但這條路是走不通的,劉少奇都被打倒了。」我當時的決心就是,管它倒黴不倒黴,社會主義的車往前拉還是往後拉,只要大家能吃飽飯就行。哪怕能吃一頓飽飯,拉去殺頭也滿意了。做飽死鬼強過做個餓死鬼。
剛開始我們打算,一個生產隊分成兩個組,如果積極性高就接著幹。但分兩個組還是有小集體,多少還是有一點矛盾,有些出勤不出力。後來兩個組分成八個組,生產隊一共120口人,18戶,8個組分幹就是基本到戶了。但還是不行。最後就徹底包產到戶。
當時大家按了手印,為什麼按手印呢?有老人家提醒我「俊昌,你這個路是走不通的,到時候要成千古罪人」,讓我召集大家,問清楚如果這條路走不通是不是會怪我。
我覺得老人們說得有道理,就把大家找來,先說要解決溫飽問題只有走包幹這條路。我就問他們如果走不通,可怪幹部?幹部倒黴怎麼辦?大家討論後就說「如果幹部倒黴坐了牢,我們就給幹部送牢飯,如果真的殺頭槍斃,就把他小孩養活到18歲。」
當時也沒有紙,就在小孩念書的本子上撕了紙,大家按了手印,發誓賭咒,任何人不能說,親戚也不能說,誰說出去不是他娘養的。算是大夥互相擔保。保證第一要完成國家的,第二要留足集體的,剩下的才是自己的。
紙包不住火,縣委書記也頂不住了
任何人都不知道,除了我們這18戶。後來紙包不住火,第二年春天的時候,黨委開會就找到我,當時我就擔心出事了,這麼多隊長不找怎麼就找我。到了辦公室,他們就問我是不是搞分田到戶了,說是聽鄰隊反映的。過了幾天,開生產隊大會又找我麻煩,告訴我:不交代的話,種子、化肥等凡是上面供應的都不給我們了。公社也沒有查清楚,說一旦查清楚了要向黨匯報。
從當天開始上面的待遇沒有了。我們這麼多年靠上面的待遇,還是餓死的餓死,餓得吐血的吐血。要想活下去,還是得靠自己,繼續分田到戶。我在小崗問大家可有意見,大家沒有意見,就那麼定了。
第二天,公社黨委書記就把我給看住,開始監督我,意思是說「你不講實話,我一個黨委書記就跟住你了。」連看三天,那三天我啥也不幹,他一天到晚跟著我。到第四天,我向他坦白了。他要立即把我逮起來,我就問他會不會殺我頭,我當時對他說「你放心,就算殺我的頭我也不會誣賴你的。」他就說「就憑你這句話,黨就能相信我?如果先放了你,殺你的頭還管我的頭呢。」
他跑到縣委去匯報。接著縣委書記陳庭元來到小崗,發現我們確實分田到戶了,嘆了一口氣,就批示小崗幹到秋天,說是幹得好再向黨匯報,幹不好收回來。
哪知道沒幹到秋,陳庭元就頂不住了。有人反對,說這樣做沒有文件,小崗在挖社會主義牆腳,開歷史倒車。陳庭元就通過電話會議,讓我們立即並起來。
後來地委書記王鬱昭來到小崗,他找到我家後就問我,你可是嚴俊昌同志?
我說,是的,你是哪位?
他說,我是哪位你不要管,你快帶我看看。
我就上了他的車帶他看了幾家農戶。我家那時分了四五十畝地,種的花生和水稻,我也不記得種了多少,只記得糧食多得沒地方擱了,連床底下塞的都是糧食。當時王鬱昭看了後回去開常委會。我究竟犯了什麼法?要是定我反革命罪的話,那共產黨江山打錯了,死了那麼多人打江山為了什麼,不就是為了中國人民過好日子嗎?所以我的罪就定不下來,結果王鬱昭就說,定罪定不下來,那我們就支持嚴俊昌。然後他又帶常委們來了一次小崗。
萬裡來小崗,問了三句話後說:我批你幹三年
王鬱昭之後就找安徽省委第一書記萬裡,萬裡也來了小崗。他沒來之前,陳庭元就透底了,說「萬裡要是來了就實話實說吧,倒黴也好,有罪也好,等萬裡來了再說。」
萬裡來了之後,第一句就問我「可是共產黨員」?
我說「不是共產黨員」。
他說了句:好!中國這麼多共產黨員都不敢走這條路,為什麼?怕丟了烏紗帽,丟了官。很多共產黨員他不是為人民的,他為了自己的那個「官」。
萬裡第二句話問我多大歲數,我說37.
第三句話:是過去的生產隊長好當,還是現在的生產隊長好當?
我說,過去的生產隊長不好當。大夥出勤不出力,挫傷農民積極性,總是徘徊在3萬斤糧食左右,常年靠國家。
他說,你這樣幹可有把握?
我說,像這樣幹,不管天災人禍,可以不要國家供應,可能對國家還有貢獻。萬書記可能準我們多幹幾年?
當時萬裡就說,那能幹啊!地方批你幹一年,我批你幹三年。當時我恨不得趴在地上給萬裡磕頭。
萬裡視察了一遍很滿意,臨走時,我問他,「你批我幹可有紅頭文件?地方政府要是找我麻煩怎麼辦呢?」
他說,不錯,我是沒有紅頭文件,誰要是找你麻煩你就這樣問他:「你可以想出什麼好的辦法?如果對我有看法,你能使生活過得比我好,收入比我現在多,做出的貢獻大?」他要是說不出什麼好的辦法,就讓他不要管你,他還得跟你學習。
萬裡的這幾句話真管用,後來有人跟我說,「老嚴,你這樣可還要集體啊?」我說:「你可想得出什麼好辦法呢?我們至今還沒想出什麼更好的辦法。我們至今還沒有找出第二條更好的路,咱們沒有什麼集體的企業,只能這樣一家一戶地幹。」
村民才富一點,就開始亂收費了
1978年沒有單幹的時候只能收3萬斤糧食,單幹後當年就收了18萬斤,一下子就翻了6倍都不止。此後年年有增長(據1994年3月4日《人民日報》《在史詩中裂變的小崗村》,1979年秋收,小崗村的糧食總產由1978年的3.6萬斤猛增到13.2萬斤,人均收入由上年的22元躍升為400元。———記者注)。
以前地也少,全村1000多畝地,除了517畝包產地,其他的都荒掉了,沒有人種了。大包幹後,這些荒地都被利用起來了。人們的積極性都調動起來了,看不到荒草,遍地都是糧食。
這之後就沒有要飯的了。吃飯的問題都解決了,家裡飯都吃不完了,誰還出去要飯呢?單幹之前,生產隊裡都是一些茅草房,我那時四五個孩子,全家就一間房子,屋門都是用蘆稈架的。大包幹當年,我就新蓋了6間茅草房,後來又蓋了好幾次,1993年蓋了磚瓦平房。農業機械、手錶、電視機什麼慢慢都有了。過去糧食都是用扁擔挑,現在都是用拖拉機拉。我們的發展是很快的。雖然說小崗沒有富起來,但從住、穿、吃和機械等方面都進步了很多。
在1978年之前,生產隊生產的糧食每年應交1800斤,小崗一年都沒有交過。歷史上就沒有交過國家皇糧。1979年產18萬斤,我們當年就把國家的皇糧任務完成了。那個時候糧站都沒地方存糧食了,就現蓋糧倉。
開始幾年沒有亂收費,村民才富一點,但不久後就開始亂收費了。
一個部隊的師長來小崗參觀,他到我家,我問「我們這樣(單幹)能幹多少年」?他說「現在老鄧在政,政策不會變,我就怕地方的腐敗政府看你們有了,雖然鍋裡還沒多少,他們就你一勺我一勺把鍋裡給挖空了」。
當時我還不信,後來他的話就變成現實了。
單幹後,我家有四五十畝地,那個時候幹的只夠繳費,全罰掉了。名義上說是為群眾服務的代收款,比如用於集體抽水的費用,但是那幾年根本沒抽多少水,剩下的錢也不還給農民,代收到他們自己的口袋去了。再比如「基本建設費」,每個人收二三十元。收上去了什麼也沒建設。要收費了,我們幾個大隊幹部就得打個報告,今年想要為農民幹點什麼,變相收費。
1980年代中期,亂罰款到什麼程度了?不交罰款就把你們家門給扒了,罰你多少錢就從你家糧倉扒多少糧食。村民要是抗拒打架,就被抓到派出所。當時我是村長,一年有1000多塊錢的收入,是上繳款的回扣錢。
我認為那是錯誤的。但我作為村長也帶人去扒糧食。不扒不行,任務完不成,沒有辦法。我心裡也挺矛盾的,共產黨的路哪能這樣走呢,我們當幹部一天到晚扒群眾糧食怎麼行?
我就寫了一封信讓人帶給王鬱昭,王鬱昭帶給了萬裡。
溫家寶點名請我,我告了亂罰款亂收費的狀
溫家寶可能就是因為我那封信來的小崗。至少我的信轉交給他看了。
那時上面只要來了人,我講了實話,上面的人就會找縣裡面。縣裡面就認為我老嚴盡說實話,他們就不高興。後來縣委書記找到我說:老嚴你一天到晚給群眾打官司,群眾的收成我們扒去的還不到兩圈。我就說,你兩圈他兩圈,總共有幾圈呢?
溫家寶沒來之前,縣委人大一把手就對我說,老嚴,你這次不能再說實話了,你這個實話說了弄得我們集體政府都不好看。我當時說,我不講空話。他就說,不管你說不說空話,我們不安排你說話。
溫家寶來的時候,縣裡不讓他來小崗村,怕我們講了真話啊!就藉口說抽水把土路給攔了,實際上根本沒有放水。後來溫家寶一定要見我們,說「把嚴隊長接來」,就用車子把我們接到了小溪河鎮上去。
但是後來沒安排我講話,安排嚴宏昌(大包幹時任生產隊副隊長)講話。他開會談到人均收入5000元,溫家寶也沒吱聲。
要散會的時候,溫家寶說,不行,有幾個老同志點名說一定要找到嚴俊昌,請他講話。
我在會上說,我如果不講,對不起黨,也對不起群眾。我們就要說實話,我們政府只有腳踏實地實事求是才有希望,不能淨搞弄虛作假。有人說農民種地那麼富,人均收入那麼多錢,其實沒有。實際上只能解決溫飽。哪有那許多錢?我們每年人均只能收到七八百、上千塊的樣子。
我又說,為什麼搞大包幹?因為大集體挫傷了勞動積極性,黨和群眾的距離越拉越大,群眾不相信我們黨。可我們現在這樣單幹後生活都過好了,為什麼黨和群眾的距離又拉大了呢?群眾瞧不起我們幹部呢?現在淨搞什麼亂攤派亂罰款,見你種煙、種棉花、種油料,都要收錢,連養豬還要收二十塊的豬頭稅。那些費用多的一戶有兩三千,我家有一兩千。這種亂收費亂罰款農民怎麼看得過去?我們賺的還不夠政府要的,這不是個問題嗎?
另外,既然把土地交給了我們,那農民就該有自主權。現在上面如果安排了種煙、種棉花,農民就必須得種,而且還必須達到他規定的產量,定的指標根本達不到,達不到就罰款。人家麥子種得好好的,全給犁了,有幹部搞了油菜坊,讓農民必須種油菜。非要強迫別人幹什麼呢?村民種油菜不賺錢也得種,想告狀也沒處告!
當時溫家寶就問,嚴俊昌提的可是事實?縣委書記不敢回答,就說,一兩句話說不清楚。
溫家寶說,嚴俊昌提的如果是事實,立即糾正,老農民這麼樸實,怎麼種田種得這麼辛苦呢?
當年我們一個公社就沒有交這些罰款。第二年,其他的亂收費也都不敢收了。有的人就說大家要買花炮到嚴俊昌門口放,他這一告狀我們每年要省多少錢。
1993年再回小崗,我想辦點集體經濟產業
小崗原是嚴崗村的一個小隊。我原來分田包幹是在小崗隊開始的。大包幹批准後我就在嚴崗村當村長。1993年,因為我給萬裡寫信,縣裡面怕中央再來人,就想把嚴崗村分成兩個村,大嚴生產隊和小崗生產隊分出來合併成小崗村。安徽省人大親自抓小崗,1993年把我調回小崗村當村支書。
我當時不同意,這樣有什麼意思呢?上面說村子人口少,上面好支持,這樣可以讓小崗早點富起來,上面下來視察比較好看。因為我不同意,縣委開群眾會說,如果同意兩個生產隊並成一個小崗村的話,上面農業稅什麼的啥也不收。這樣群眾就都同意了,1993年,小崗村就取消了農業稅。
現在小崗村有400來人,100多戶。當時我反對兩個小隊並成一個村,我認為不見得人少就能幹好事。村裡人多,才能選出能人來。
上面來人的時候我一直不說假話。後來又把我調到小溪河鎮裡當鎮農委副主任,「你屬於國家幹部了,調出去不能在家住了,小崗也不與你相干了」。
1993年,上面打小崗的旗號,註冊小崗商標,在小崗村之外,搞農業實業總公司,引進瓶蓋廠、麵粉廠什麼的。這些廠和小崗沒有任何關係,小崗一分錢也攤不到,村民什麼好處也沒得到,都是假的。
我回小崗村來做村支書,也是想著能辦點集體經濟產業。縣裡也想要扶持小崗,我就準備培養嚴宏昌,參與籌建農工商總公司,還讓他參加上海的政策研討會……後來幹得一塌糊塗。小崗村企業工程什麼的特別多,鄰村沒有這麼多,小崗村牌子響才搞得這麼多。
有一年,日本還贊助了小崗1000萬日元(約人民幣70萬)養鴨子。後來縣政府拿錢蓋了一棟房子,錢根本就沒有用來養鴨子。
從90年代開始土地又荒了不少,地種完了也懶得管了,因為種地收入不高。大家主要靠打工賺錢。1997年,嚴德友任村支部書記時,引進了江蘇連雲港(3.34,0.05,1.52%)(601008,股吧)市長江村的支持。小崗的變化和長江村分不開。長江村為小崗鋪了友誼大道、綠化,幫助發展小崗的葡萄業和其他農副業,給村民送彩電,讓小崗人重獲信心。
小崗的葡萄特別有名。這幾年都種葡萄,年景好的時候一戶每年一兩萬塊錢沒有問題。葡萄苗加杆子一年就要花一兩千塊錢,都是長江村贊助我們的。其他隊想幹哪有這個機遇呢?種葡萄以前呢,小崗經濟和其他村差不多。現在小崗經濟比其他村要好點,因為在長江村能人的帶領下,小崗村開始逐漸發展副業了。人們思想開始轉變了,過去主要就是種稻、麥子等糧食作物,現在哪個經濟效益高,就搞什麼。
前兩年,生產隊幹部說要出去看看,解放解放思想,村幹部一堆人去南街村、大寨、紅旗渠這些地方考察。沒去之前,我就想,好地方必須要有好帶頭人。學南街,要有南街一樣的帶頭人才行,像華西的吳仁寶,像長江村的鬱全和。鬱全和從二十多歲幹到現在,只有長期的幹部才有長期的穩定,才有長期的發展。
我所說的集體經濟與大包幹前的集體經濟是兩回事,現在的集體經濟必須要有村辦企業,沒有企業光靠種田只能解決溫飽。學南街村,小崗必須要有集體企業才能學。有了集體經濟,農民有了收入,沒有了後顧之憂,自然就把土地讓出來了,這樣村幹部就該加大投入,整平土地。以前100個人幹的土地,機械化後只需10個人。農村的生產必須要機械化,但怎麼走這條路?要看準了才敢走。要是沒有企業,農民沒有收入,把土地收上去不出一年,又得要飯。這要相當長一段時間。必須要有能人帶。
大包幹讓小崗成了明星村,這對小崗應該是好事,畢竟上面有撥款什麼的。黨對小崗這麼重視,但是小崗人沒創造好。
現在人民日子好多了。農民沒有想到有今天,不少吃不少穿,也沒有幹部整天上門扒這樣扒那樣。現在不但取消農業稅,還給農民補助,一畝地補30多塊錢,雖然少,但黨這種做法群眾感激啊!幾千年的皇帝,什麼時候不要國家皇糧,還反過來補助農民呢?這說明共產黨能治理好中國,我們的好日子還在後頭。過去說「火車跑得快,全靠車頭帶」,就是看車頭是不是有本事帶,這是關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