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言:「晚熟的人」這個概念很豐富

2020-12-11 新華網客戶端

  新華網北京8月10日電(記者 袁思陶) 獲得諾貝爾文學獎8年以來,社會各界和讀者對莫言的新作充滿殷切期待。不久前,莫言攜其由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的新作《晚熟的人》與大家正式見面。這本書到底講了哪些新的故事,塑造了哪些有時代氣息的鮮活人物?還有,莫言下一步的創作計劃是什麼?近日,新華網文化頻道主編袁思陶邀請莫言深度對話,回答一些大家都關心的熱點問題。

莫言近照

  一、《晚熟的人》的創作背景及其人物塑造

  袁思陶:7月31日,由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的您的新作《晚熟的人》和大家正式見面。這也是您獲諾貝爾文學獎8年後推出的第一部小說。請您介紹一下這本書的創作背景。

莫言新作《晚熟的人》

  莫言:實際上,這本小說集的創作過程很漫長。其中,有兩篇是在2010年寫的,如《澡堂與紅床》。還有幾篇是在2012年創作的,如《等待摩西》《鬥士》《左鐮》等。這幾篇,我2012年在陝西秦嶺附近一個朋友家裡寫出了初稿,後來一直沒有發表,也沒有修改。直到2017年,我才把這些篇章的初稿進行了認真地修改打磨,並在《人民文學》等刊物上發表。

  今年春天,我寫了兩個中篇,就是《火把與口哨》和《紅唇綠嘴》。再加上兩個短篇《賊指花》以及《晚熟的人》,這四篇是之前沒有在任何刊物上發表過的。這四篇加上之前的篇章就匯成了一本20餘萬字的小說集。雖然整個創作過程很漫長,但是我覺得整本書的氣息是沒有斷掉的,視角也基本是統一的。因此儘管有的作品完成得比較早,但是讀起來還是能夠一以貫之的,並不像一個作家在兩個時期寫的兩種作品。

  袁思陶《晚熟的人》由12個故事構成,這些故事都是您純虛構的,還是有現實原型可參考?

  莫言:若說是有原型,幾乎篇篇都有原型。但是,這些原型跟小說人物之間的差距之大,已經可以視作是毫不相干的一種關係了。不過,我相信這本小說如果被我家鄉的鄉親們看到了,還是會有人來主動對號入座的。

  其中,《左鐮》這個故事肯定是虛構的。儘管有一段時間,社會生活不正常,但也沒有嚴重到一個父親,能夠把自己親生兒子的手指剁下來的程度。這個故事,我主要是想把視角放到當下,在過了幾十年之後,物是人非,當年勢不兩立的兩個家庭的後裔,反而變成了一對配偶。故事中的女人嫁過好幾個人,不過前幾任丈夫都去世了。故事中的男人因為跟這個女人家裡有矛盾,而變成了一個殘疾人。當有人問他敢不敢要這個女人時,他毫不猶豫地說「我敢」。經歷過命運的起伏與作弄,以及時代的變化,最終呈現出一種恩仇並泯的和諧狀態。

莫言新作《晚熟的人》內頁

  袁思陶:您在《左鐮》裡提到您特別喜歡寫鐵匠的故事,所以才把它放到第一篇,是嗎?

  莫言:我在作品裡一直讚美勞動。我覺得勞動之美可能是人世間最值得贊同的美。這是一種力量的美、創造的美、樸素的美。而在諸多勞動當中,我覺得打鐵是最輝煌的。鐵匠的工作,是硬碰硬,是鋼花四濺,是在「熱度很高」中的揮汗如雨,是身體上充滿了汗水和鐵屑,是油光閃閃、充滿張力,而且是鏗鏗鏘鏘、真正男子漢的事業。我讚美這種勞動之美!在我過去的長篇小說《豐乳肥臀》裡也寫過一個打鐵的女鐵匠,上官魯氏的婆婆就是女鐵匠。我覺得在中國的生活裡面,找個女鐵匠可能很難。但是,當年翻譯《豐乳肥臀》的日本譯者吉田富夫說他的母親就是一個鐵匠,我還跟他說中國可能沒有女鐵匠。

  打鐵這種勞動的壯美,仿佛夢境一樣。我在其他小說裡也寫到過,比如中篇小說《透明的紅蘿蔔》、短篇小說《姑媽的寶刀》。這一次在《左鐮》裡面,我又濃墨重彩地描寫了這個勞動場面。在《左鐮》裡有一個非常殘酷的細節,就是這位父親是如何把孩子的手給砍下來的,對此我是一筆未提的。我把全部的力量用到了對勞動場面的描述上去。這就仿佛有一束強烈的光線,把我省略掉的東西給照亮了,反而會給讀者留下很廣闊的想像空間。

莫言新作《晚熟的人》

  袁思陶:您在《晚熟的人》中將莫言本人也放進小說裡,把蔣二、常林等小人物刻畫得活靈活現,現實生活裡這些人物存在嗎?您是如何退到故事邊緣,看待故事裡的人物的?

  莫言:將我本人放進小說也算是一種障眼法,主要還是寫蔣二這個人物。

  這部小說的名字也是小說裡其中一篇章節的題目。之所以用這個題目作為全書的名字,第一是因為我對這部小說特別重視,第二則是我覺得「晚熟的人」這個概念很豐富,可以有很大的闡釋的空間。

  我覺得從藝術的角度來講,一個作家或者一個藝術家,為了使他的創作生命能夠延長得更長一點,還是應該躲避成熟。成熟了就代表了固化,代表不成長了、不發展了、走下坡路了。事情發展到頂點就越來越遠了、就開始虧了,樹長到極點就要開始落葉、開始枯萎了。所以要抵抗成熟,儘量使自己晚熟。我想這是一個藝術家對自己的嚴格要求,也是一種追求。

  在人生的整個過程當中,是不是也需要這方面的一些東西呢?儘管不是一個創作者、不是一個藝術家,但是一個人、是一個從事某項工作的人,我覺得也應該遵循著老祖宗的教導,不要把聰明才智過早地揮霍乾淨,任何事情都應該留有餘地。

  過去有句話叫「十分聰明用七分,留下三分給子孫」,就是說做人還是要有節制、要有分寸。有時候故意傻一點、吃點虧,都不算什麼問題。比如小說裡的蔣二,實際上他是一個非常聰明的人,但是在過去那種歲月裡,他一直是在裝傻,他利用裝傻佔了很多便宜。

  總而言之,他在裝傻過程當中體會到了很多的樂趣。我們就可以設身處地地想一想,假如我是蔣二,我在裝傻,但是我不傻,別人都認為我傻,別人都像傻瓜一樣待我,可是我洞若觀火。這個時候我裝傻的快樂是無窮的。比如,他把當年東北鄉裡三、四個智力有問題的人弄到一塊兒,坐到橋上,挽起褲腿,把腳伸到橋下的水裡。大家問你們在幹嘛?我們在釣魚。你們用腳丫子釣魚?大家看了以後都說這幾個傻子。但實際上他們傻嗎?不傻。我覺得是我們這些看他們的人才是傻子,沒有明白人家是在戲耍我們、人家是在嘲笑我們。這實際上就是一種行為藝術,是對所有人的戲弄。

莫言新作《晚熟的人》

  不僅是在當年的農村,我想在整個人類漫長的歷史發展過程中,都有很多裝傻裝得很成功、最後幹成了大事業的例證。《三國演義》裡面有多少人在裝傻,劉備在裝傻,曹操在裝傻,司馬懿在裝傻。這些裝傻的人,待得最終時機成熟了,便光芒四射,幹出了驚天動地的偉大事業。

  裝傻的群體是我們人類社會當中的一個巨大的群體。裝傻有它的積極意義,可以看作是一種力量的積蓄,等待時機,厚積薄發,也可以看作是一種帶著荒誕色彩的對社會的消極反抗,對某些不正常社會的一種反抗。例如,竹林七賢也是在裝傻,為什麼?因為當時的時代風險太大了。在農村,一個正常的人說句話,可能立刻會被人上綱上線,會受到種種的懲罰。一個公認的傻子說句話,大家就哈哈一笑,因為他是個傻子,不會跟他一般見識。

  裝傻的樂趣,蔣二是體會到了。但我後來也寫到了蔣二突然大放光彩,成了企業家,幹得很成功。當時他買了我家旁邊一個裝滿了垃圾的池塘,大家都笑他。然而,幾年以後,這裡的地價漲了幾十倍,他把池塘填平,蓋上房子並出租,一年掙好幾萬塊錢。這也是在一些點滴小事上的一種藝術誇張。

  至於蔣二這個人物的原型有沒有?我當然心裡是有數的,知道誰給了我靈感,但是絕對不完全是他,是生活中幾個有意思的人幹了些妙趣橫生的事,我把他們的故事融匯在一起,就成了我小說裡的故事。

  袁思陶:您的作品中很多都是大家「熟悉」的鄉土人物。在這本《晚熟的人》中的12個故事裡,您在塑造人物方面,較之以前的文學創作,覺得有哪些突破呢?您自己曾說過想塑造一些不同於以往類型的人物,這裡面的代表有哪些?

  莫言:首先,我覺得這12個故事裡的每一個人物,都是在我過去的小說裡面沒有出現過的。

莫言新作《晚熟的人》內頁

  《鬥士》中的人物——武功,我最後給他的定位是一個兇殘的弱者,他這一輩子受盡了別人的欺凌,但他也幹了很多突破人底線的壞事,睚眥必報。當然,他明面打不過人家,如果公開地罵,人家要揍他,於是他暗地裡放火、投毒,壞事做盡。你說他可不可憐?很可憐。他可不可恨?很可恨。這樣的人,在我自己過去的作品中就沒有出現過。

  《賊指花》這個故事在這本書裡面是相對特殊的篇章。因為它沒有回到我的東北鄉去,它主要寫的是文壇一些七零八碎的小事兒,就是一群作家、詩人在一起辦筆會,但時間過程是從80年代拉長到現在。故事的背景開始發生在松花江上;然後到了長江三峽,還碰到了當年一塊參加筆會的同行;後來又到了黑龍江上,至此一共坐了三次船。本來我這篇題目想叫《三回船》,後來寫著寫著,想起我家鄉原來的一個小戲,小戲的題目也叫《三回船》,我不願意重複,所以就放棄了這個題目。

莫言新作《晚熟的人》內頁

  《賊指花》裡的武英傑,我覺得這個人物在我的小說裡也沒出現過。他外形上像一個英雄人物,敢作敢為、仗義大度而慷慨,非常符合女士心目中的男人形象,一個硬漢的形象。而且他技藝超群,還能夠空手捉蒼蠅,隨意一扔,就能把空瓶子扔到5米外的垃圾桶裡去。這完全就是一個有武功的人、有本事的人。同時,他的詩也寫得很好。結果到故事最後,顯然他有當小偷的重大嫌疑,因為兩起偷盜案件似乎都與他有千絲萬縷的聯繫。當然我也沒有明確地說他就是小偷。

  武英傑的形象很詭異。他是市公安局刑警隊的反扒能手,專門抓小偷的。有一次抓小偷,小偷看到剋星武英傑來了,就直接用西瓜刀把自己的食指剁了下來,懲罰自己。後來,武英傑夢到這根手指,就像農林業工人做嫁接一樣,把手指頭像接穗一樣嫁接到傷口上,然後就成活了、開花了,這是一個很詭異的意象。當然它也是有象徵性的。像武英傑這樣有身份的人,然而他私下做的事情,是不是像《賊指花》一樣?

  這裡面的幾句詩,有點像意象詩:

我本想把那根食指

送給你

但又怕這分離的殘忍

傷了你的心

我夢到那斷指,如同接穗

嫁接在你的腮

萌芽抽條並開出

詭異的花朵

仿佛貓的笑臉

賊指開花

  在《等待摩西》中,摩西這個人物確實是有人物原型的。這篇小說也很特殊。我在2012年完成了這部小說的前半部分,寫到了一位妻子在她丈夫失蹤幾十年以後,一直堅持到處尋找。她家旁邊是個加油站,她每天都會提著小桶、提著漿糊,拿著小廣告去往卡車上貼。實際上貼的是寫給她丈夫的信,例如兒子女兒也大了、外孫也有了、你回來吧之類的。

  後來,2018年我去膠東半島尋訪我當兵舊地時,恰好碰到了我那個失蹤了很多年的同學的弟弟。我問他,你哥還沒有消息嗎?他說,回來了。我說,他去哪裡了?他說,不知道。他自己說去哪兒了?他一會兒說大興安嶺,一會兒說去了一個海島,而且也不知手機為何物,也不知信用卡為何物。就這樣一個故事。

  我發現,如果我寫到他妻子到處貼尋人啟事就結束,也很完整。但是這個故事本身發展了,小說所依據的事件原型在這個時間的洪流裡面往前發展了,而且又有了一個新的結局。所以,我把小說又續寫了5000多字。我前兩年也反覆講,故事跟樹木、跟人是一樣的,它是會自己生長的。《等待摩西》就是小說自我生長的過程,作家有責任把後來生長的部分再寫出來。

莫言新作《晚熟的人》內頁

  《詩人金希普》和《表弟寧賽葉》,是姐妹篇。這兩位主人公也是有一種互相印證的關係。他們兩個是文友,曾經是同學。儘管金希普總欺負寧賽葉。寧賽葉實際上是很樸實的,他就是農村裡的孩子,愛好文學。

莫言新作《晚熟的人》內頁

  我筆下所有的人物非要找個原型都是能找到的,都是有一些細節相關的。但,整個人物大部分的行為,還是虛構的。

  我寫了很多農民。現在的農民跟過去不一樣了,有的農民是在田地裡邊工作,有的農民在外面打工,也有的農民在寫詩,也有的農民在寫小說,也有的農民在網絡上招搖撞騙,現代社會的農民是形形色色的。為什麼我一直還在寫農村和農民?因為我覺得現在的農村跟城市已經沒有什麼界限了。

  以前在農村裡沒有電話、沒有電、沒有自來水,現在這些都有了。城市人所享受的物質生活,農民全部享受到了,而且現在很多農民對網絡、對智慧型手機的使用,對現在年輕人玩的抖音、微博等,都很熟悉。不止是農村的年輕人在玩,如果僅僅是農村的年輕人這樣玩不奇怪,因為他們都有在城裡生活的體驗。那些年過花甲的農村老人,也會熟練使用手機。大部分農民都成了智慧型手機的使用者,他們都無師自通地成了網絡大海裡的遊魚,他們在網絡大海裡扮演著自己的角色,尋找著自己的食物,有時候也能撲騰出大大小小的浪花……

莫言新作《晚熟的人》內頁

  《紅唇綠嘴》就是講得一個網際網路時代的農民的故事。小說裡的人物「高參」有兩個微信公眾號,一個叫紅唇,一個叫綠嘴,她擅長在這兩個公眾號上運作販賣謠言。我賣給你一條謠言,比如:你跳到河裡救了兒童,算英雄行為。但你又不把自己當外人,像教育自己的孩子一樣教育落水兒童。結果孩子的家長來了,你又居功自傲,像孩子家長的家長一樣教育人家,最後結果是你跟家長打起來了。你的性格一下子通過這個謠言給塑造起來了:這麼一個傻不隆咚的人,跳到河裡救了人家孩子上來,還打人家的孩子,然後因為孩子的母親來了,又和孩子母親打架。我覺得這對你的形象沒有任何損害,但這是個謠言,我賣給你1000塊錢,你買不買?她利用這樣的方式,賣謠言謀生。

  總之,這樣一種網際網路時代農村人物的形象,在我幾十年的農村題材小說裡還沒有出現過。這並不是說我有特別的創造力,它的誕生是因為遇到了這個時代。50年前寫小說不可能塑造出這樣的人物,就算你有上天入地的想像力,也想像不到像《紅唇綠嘴》裡面所描寫的利用網絡賣謠言的人的存在,因為網際網路時代還沒有到來。

莫言新作《晚熟的人》內頁

  《火把與口哨》裡面的三嬸,是一個非常堅強得令我敬仰的女性形象。她非常不幸,但她又有非常高的智慧,是一位智商極高的女性,而且很寬容、有理性,對事物有冷靜的分析和判斷能力。在她最終面臨巨大的痛苦和災難時,沒有被痛苦打倒,而是堅定不移地按照自己所想的,製作了火把,查清了狼窩的位置,最後果敢地、英勇地去復仇。我在描寫這個女性時,心中是充滿了敬仰的,我覺得三嬸真是太了不起了。一個女性在重大打擊面前沒有被打垮,而是一步一步地去實現自己的意圖。這絕對是非常正面的一個人物形象,當然這裡面有很多傳奇色彩,比如她能把口哨吹得出神入化、盪氣迴腸。

  小說裡三叔也是口哨王,能夠吹出四個八度。他發明了呼氣能發聲、吸氣也能發聲的吹口哨方法,解決了口哨演奏中聲音不連貫的問題。一般人吹口哨不會運氣就憋得上氣不接下氣,一換氣就會斷掉,會斷斷續續的。三叔發明的這種吹口哨新方法,能夠演奏非常複雜的樂曲,民歌可以吹,西方的交響樂也能吹。在現實生活中也有這樣的例子,青島有一個口哨王,這個人就能達到這種技術高度。

莫言新作《晚熟的人》內頁

  袁思陶:《晚熟的人》是您獲諾獎後8年來第一部面世的新書。您期望這本書出版後,跟讀者產生怎樣的共鳴?

  莫言:我希望讀者能夠從這本書裡讀到自己,讀到微妙之處能會心一笑,感覺到仿佛在寫我的故事。我也希望讀者能夠從這本書裡讀到他自己完全不熟悉的人物,知曉世界上原來有人是這樣生活的。我想,這是一個作家很高的追求。讀者能夠從作品中發現自我,又會發現與自我完全不一樣的人物。

  二、《文學的故鄉》證明作家與故鄉是分不開的

  袁思陶:最近,我關注到7月20日至26日,紀錄片《文學的故鄉》在央視紀錄頻道播出。我們通過《文學的故鄉》,也重新了解了您好多重要作品的創作過程。請問您是如何理解「文學的故鄉」的?您認為,作家的創作與自己的故鄉記憶是怎樣的一種關係?

  莫言:「文學的故鄉」,首先我覺得是作家的故鄉。現在我們的紀錄片所呈現出來的,就在於表現作家的故鄉:我的「高密東北鄉」、賈平凹的「商州」、遲子建的「大興安嶺」和「雪國」、畢飛宇的「江南水鄉」、劉震雲的「河南延津縣」,還有阿來的「川南藏區」。

  首先,在地形地貌上、自然風光上,這六個地區的區別很大。通過六位作家家鄉風光的展示,也讓讀者感受到我們偉大祖國的豐富和遼闊。即便不看我們這些人物的故事,只看風光,也會感慨很多。

  其次,這個片子揭示了作家的故鄉跟作家的創作之間血肉相連的關係。我記得遲子建的一本小說叫《北極村童話》,她就是在漠河長大的,可能最熟悉的就是白樺林、雪、寒冷。所以,她這本小說裡就寫了她最熟悉的東西。而這個地方本身就具有童話色彩,所以她寫的也是《北極村童話》。到了寒冬臘月,春節的時候,紅燈籠點起來、蠟燭點起來,外面白雪皚皚,那樣的一種氛圍,在很多北歐的童話中都可以感受的到。所以,如果她不是漠河長大的孩子,她雖然也可以寫這類故事,但要寫得這樣準確、這樣的感情真摯,就做不到了。小說裡有很多細節描述,是外鄉人體驗不到的。而一個別人體驗不到的細節你寫出來了,會令故事更具說服力,這在小說創作中是很重要的。有的故事明明是假的,為什麼寫出來大家都相信呢?因為它的細節特別真實,讓大家不得不信這個事情是真的。

  至於其他幾位作家,我想也都一樣。阿來跟他故鄉的關係,躺在開滿了野花的山坡上,就感覺到他是這個山坡的一部分。他不是他母親所生的,而是這個大自然生出來的。就是這樣一種親切的東西,我覺得是對文學,對任何藝術家,包括對我們每個人,都是非常重要的。

莫言與當地鄉親交流

  如果我們生下來,一直在家鄉,不離開家鄉也許體會不到家鄉的重要性、家鄉的美、家鄉很多讓你不如意的地方、家鄉讓你擺脫不了的東西。但是,你如果離開了幾十年以後,回頭再看,你就感覺到家鄉跟你實際上是血脈相連的,你要完全切開是不可能的,尤其是你是做文學創作的。

  而且,誰能夠擺脫自己的童年生活、少年生活呢?誰能擺脫對母親的回憶呢?而這都是跟故鄉密切聯繫著的。所以,我也說故鄉並不完全一定是父母之邦。比如說你現在生活在哈爾濱,但是你祖籍是山東高密,到底哪個算是你家鄉?那當然是哈爾濱。因為這是你母親生你的地方,你童年、少年時期住過的地方,你的記憶是跟這個密切相關的。而山東高密,不過是你父親或者你爺爺生活的地方,那是他們的故鄉。

  所以,我想從多個角度都可以證明作家與故鄉是分不開的。而作家對故鄉的讚美,也是對祖國的讚美。祖國是由無數的故鄉構成的。我們看起來寫我們的故鄉,寫一個很小的地方,寫那一畝三分地,實際上我們還是在寫祖國的一部分。看起來是寫了家鄉的男男女女,但是他們就是人民的構成部分,所以我們也是在寫人民。我歌頌了我的鄉親,也歌頌了人民。

  而且,我們不同作家的故鄉都有各自的特殊性。我的高密東北鄉的自然風光、人文地理、方言土語,跟阿來的故鄉是不一樣的,區別很大。他是藏語區來的。但是,我這小說裡所描寫的人類的情感,也能夠打動阿來。阿來所描寫的藏族人民的情感,依然也會讓我熱淚盈眶。那就是我們既強調了各自的特殊性,我們同時也都寫出了人類的共同性。好的藝術作品,一定是特殊性和共同性的統一。

  三、寫作,就要像田鼠一樣擴大地盤

  袁思陶:據我了解,您近幾年來一直在考察故鄉高密周邊的很多縣城,廣泛收集創作素材。下一步您有什麼樣的創作計劃?

  莫言:我寫作,就像田鼠一樣在擴大自己的地盤。我一直在寫高密東北鄉,但是高密東北鄉的邊界是物質性的、是有限的,而文學性的邊界卻是不存在的。所以,我認為高密周邊的像諸城、青州、濰縣、昌邑、平度、膠州等縣、市發生的故事,在這裡生活的一些典型人物,都可以變成我文學創作的素材。

  而且,我對高密周邊縣的歷史和現代生活,都非常感興趣。我一般先從閱讀這些地方的文史資料開始,了解這些地方的歷史變革、這些地方的土特產、這些地方的歷史文化名人、這些地方的自然風光,以及這些地方的歷史典故、傳說和神話等。再進行實地考察,去看當地的博物館,從理性上、文字上更準確地進行了解。雖然這些東西不一定都有用。譬如說,我這次到昌邑的博物館,了解到昌邑盛產絲綢,在清末民初的時候,昌邑絲綢在南洋名氣很大,很多人背著絲綢的包袱下南洋,遠至馬來西亞一帶,沿街叫賣。這些是否會寫到未來的作品裡、寫到我的下一部小說裡呢?也許我會把一個賣絲綢的人的故事,移植到我的小說裡變成了一個賣棉布的人。這個人的精神是可以完全移過來、借過來用到新作品裡的。

莫言近照

  袁思陶:您認為在當下這個多元化、數位化的社會當中,提倡經典書本的閱讀,還能產生什麼樣的價值?

  莫言:這個價值太大了!我們上到領導人,下到少年兒童,誰開口能離開經典呢?各國元首在訪問其他國家時,都會把自己國家的大作家「拿」出來。譬如,去訪問俄羅斯,他們會說看看我們的託爾斯泰,看看我們的陀思妥耶夫斯基;去哥倫比亞,他們會說看看我們的馬爾克斯;去法國,他們會說看看我們的巴爾扎克、雨果;去德國,會說看看我們的歌德……我們中國也有很多的大作家,比如李白、杜甫、蘇軾、曹雪芹等。他們就是我們國家的民族文學符號、文學典型、我們文學作家的代表,這種時代裡程碑式的文化人物永遠是我們民族的驕傲。

  每個讀者、每個人都是在閱讀經典當中成長起來的。我們的藝術素養、藝術品味,實際上都是通過閱讀經典培養起來的。例如,一個孩子在三、四歲時背了200首唐詩。你感覺到沒用,也許他過兩年忘掉了。但是,他背唐詩的這段過程已經潛移默化地變成了他的文化基因。他對語言節奏感的把握、對語言韻律美的感受,慢慢地形成了這種文化基因。所以,在當下,我覺得閱讀經典依然是非常重要的。

莫言新作《晚熟的人》

  文學不如科學有直接的作用。比如,我發明了一種心臟的支架,可以給很多有心臟病的人帶來福音。我寫了一部新的小說,能給誰帶來福音呢?這是沒法衡量的。如果是真正的好作品,它會隨著時間沉澱慢慢地變成經典。

  你說當下作家的作品有沒有經典?這個不是說不敢回答,是不能回答。因為經典是時間來確認的,它只能在時間、在文學、在閱讀的歷史進程當中,慢慢地獲得自己的經典地位。所以,不管誰說我現在寫了一部經典,這都是一個很荒誕的說法。哪怕大家都在說好的作品,現在能否確定它的經典地位呢?也不一定。所以,我們現在努力地好好寫,爭取把小說寫得自己滿意,也讓讀者看了以後認同。至於它是不是能夠成為經典,這個問題就交給時間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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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解讀莫言新書《晚熟的人》之「晚熟」的豐富概念
    「有的人,小時膽小,後來膽越來越大,」蔣二道,「有的人,少時膽大,長大後膽越來越小,這就是早熟和晚熟的區別。」這是作家莫言在短篇小說集《晚熟的人》第47頁,也就是其中一篇小說「晚熟的人」的裡,借高密東北鄉的老鄰居蔣二之口說出的「早熟和晚熟的區別」。可是,沒那麼簡單。
  • 莫言:晚熟是正面的褒義詞
    本文摘選自莫言《晚熟的人》新書分享會速記稿,未經發言者審定。圖片來自分享會現場莫言談《晚熟的人》 這部小說裡面很多人物都是我的小學同學,我的小學同學一下子回到差不多五六十年前,所以是半個多世紀以前的故事一直延續到現在,這個小說裡的人物跟我一起慢慢的隨著社會的發展在變化、在成長、在晚熟。
  • 莫言:做一個「晚熟的人」
    在這個故事裡,莫言寫了一個「在裝傻過程當中體會到了很多樂趣」的人。比如,他把幾個人聚到一塊兒,坐到橋上,挽起褲腿,把腳伸到橋下的水裡。大家問他們在幹嘛?他們說在釣魚。於是,大家都說他們是傻子。「我覺得是我們這些看他們的人才是傻子,沒有明白人家是在戲耍我們、在嘲笑我們。」在莫言看來,「晚熟」是一個很豐富的概念。
  • 莫言:做一個晚熟的人
    時隔八年後的盛夏,莫言帶來中短篇小說《晚熟的人》,十二個故事,依然紮根於高密東北鄉,講述故鄉人與事,反映他對時代的關切與思考。尤為特別的是,莫言把「莫言」寫進了小說,他說那猶如孫悟空身上拔下一根汗毛,是鏡子,是實體與影子,做好了由人評說的準備。
  • 早熟和晚熟——讀莫言《晚熟的人》
    《晚熟的人》以戲虐生動世俗化的語言講述了居住在東北高密鄉的農村小青年常川和蔣二的人生故事,並藉此提出了一對對立的人生發展狀態——早熟和晚熟。(有關鍵情節透露)故事主要分成兩個時間段講述,一個是二十世紀70年代,一個是文中的講述者作家莫言獲獎之後。
  • 莫言:做一個晚熟的人
    不過正如諾貝爾文學獎評委會前主席埃斯普馬克所言:「我相信莫言得獎後依然會寫出偉大的作品,他真的有一種力量,沒有人會阻止他。」《晚熟的人》中能看到莫言的諸多突破,比如聚焦平凡小人物,刻畫時代坐標,首次引入當下社會新鮮元素,亦真亦假打破現實與虛構的邊界等。毫無疑問,那個「講故事的人」又回來了!
  • 莫言是「晚熟的人」嗎?
    從2012年獲諾貝爾文學獎到最近,莫言終於出版新書《晚熟的人》了。因為這本書中有個短篇小說就叫《晚熟的人》,講述了莫言老家鄰居蔣二原來是「傻子」,但後來卻借莫言獲獎發了大財。「我們老蔣家的人有個特點,那就是晚熟!
  • 莫言《晚熟的人》:因為晚熟,村裡的「傻子」變成了最精明的人
    慕名前來旅遊觀光的人絡繹不絕,騎「女主角」騎過的毛驢,坐「女主角」坐過的花轎。看到這些是不是感到很熟悉呢?這正是莫言新書《晚熟的人》中收入的短篇小說《晚熟中的人》中的內容,其中《黃玉米》自然暗示的是莫言的小說《紅高粱》及其改變的影視劇等事情。不過,《晚熟的人》並不是講影視基地的事情,而是講「我」兒時的鄰居蔣二。
  • 莫言:晚熟代表著求新求變
    莫言獲諾獎後首部新作《晚熟的人》近日出版。十年蘊積,人事全新。作家根植鄉土,聆聽四面風雨,塑造典型,挪借八方音容,用十二個故事講述獲諾獎後的裡裡外外。十二個故事有喜有悲,有荒誕有現實,從上個世紀到當下社會,從歷史深處步入現實百態,壁立千仞,氣象萬千。
  • 晚熟的莫言
    作者:師力斌2012年,莫言獲諾獎後對媒體說過一句話:心如巨石,風吹不動。這是他在輿論風暴中心的自況,可以看作一種姿態,也隱約預示著創作定位。現在,這個定位清晰了,那就是《晚熟的人》貫穿的中國式的人性寫作。
  • 看新書《晚熟的人》,聽莫言說:你是個晚熟的人嗎?
    01前幾日才得朋友贈書剛讀了莫言的《晚熟的人》,這本書是莫言自獲諾獎後時隔8年回歸的新作。《晚熟的人》屬中短篇小說,內容十二個故事,長短不一,各有曲直,荒誕與現實交織其中。莫言曾說:「我是一個講故事的人。」這本書延續了他獨特的創作風格,依然根植高密鄉土,講的就是故鄉的人與事,書裡有作家對時代的關切與思考。但也或有不同,書中亦不乏出乎意料之筆。
  • 莫言:晚熟是正面的褒義詞
    本文摘選自莫言《晚熟的人》新書分享會速記稿,未經發言者審定。圖片來自分享會現場莫言談《晚熟的人》 這部小說裡面很多人物都是我的小學同學,我的小學同學一下子回到差不多五六十年前,所以是半個多世紀以前的故事一直延續到現在,這個小說裡的人物跟我一起慢慢的隨著社會的發展在變化、在成長、在晚熟。
  • 莫言:做個「晚熟的人」,努力打破諾獎「魔咒」
    小說裡的這位「莫言」,獲獎後回到高密東北鄉,發現家鄉一夕之間成了旅遊勝地——在《晚熟的人》中,莫言依然採用了知識分子還鄉的視角去講述故事,然而,與以往不同的是,這個視角本身在發生變化,「作為一個講故事的人,我這個人發生了變化,我看問題的角度、我的年齡視野跟多年前都不一樣」。
  • 《晚熟的人》莫言諾獎後的首作
    本來想著三號寫《晚熟的人》這篇短文讀後的一個感受呢!八年之後莫言紮根於自己的文學故鄉高密,以一個講故事的人重新回歸,他講述了故鄉裡的十二個故事,共同構成了中短篇小說集《晚熟的人》,書中收錄了莫言從2011年到2020年間寫作的故事12個故事,有悲有喜有荒誕也有真實,寫透了小人物在大時代裡的沉浮和掙扎。
  • 莫言:晚熟是正面的褒義詞
    《晚熟的人》新書分享會速記稿,未經發言者審定。只要我這個人發生了變化,我看問題的角度當然就會不一樣。另外從身份來說,我們客觀地講,過去我僅僅是一個作家,或者說是一個知名作家,因為2012年諾獎這個事件,使我作家的身份又添加了一層更加複雜的色彩。在當今這樣一個商業運作快速、網絡信息發達的社會裡,這樣一種身份的人回到故鄉,他所遇到的人、遇到的事也比過去要豐富得多。
  • 莫言:晚熟代表了求新求變——從《晚熟的人》開始的漫談
    正像敬澤剛才講的一樣,我跟小說裡的這個莫言是在互相的對視,我在看他,他也在看我。有的時候他在小說裡的表現也是我控制不了的,因為我在生活中也許不會這樣做,但是在小說裡他這樣做了。另外我這個作家的身份發生了變化,我們客觀講,沒有必要瞎謙虛:過去我僅僅是一個作家,或者說是一個知名作家,因為2012年諾獎這個事件,使我這個作家的身份又添加了一層更加複雜的色彩,在當今這樣一個商業社會裡,一個網絡信息社會裡,這樣一種身份的作家回到故鄉,他所遇到的人、遇到的事也比過去要豐富得多。我家那五間搖搖欲倒的破房子,竟然也堂而皇之地掛上了牌子,成了景點。
  • 莫言新書《晚熟的人》:成名之後的虛幻與真實
    《晚熟的人》中,有人假冒莫言的書法騙錢,蔣二口無遮攔地稱:「我哥的字無論多麼醜,那上面也有我哥的氣息,那就像臭豆腐,無論多麼臭,那也有人喜歡。」他通過小說或自嘲或反諷地表現出來,讓人哭笑不得,這是屬於莫言的幽默和風格,他用這種方式來揭露消解成名後的世俗。為什麼書名叫《晚熟的人》?
  • 當前浪以晚熟的名義涅槃成後浪——讀莫言新書《晚熟的人》
    《晚熟的人》舉行了規模較大的線上發布會,人民文學出版社首印10萬冊,「晚熟的人」有可能成為近一時期的流行語。用兩天時間讀完此書,感覺八年的等待沒有失望,莫言紮根高密東北鄉的沃土,捕捉當下最新的生存狀態,繼續著鄉土中國的莫氏書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