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國小說家維吉尼亞·伍爾芙在《一間自己的房間》中寫下過這樣一段文字:「女性若想要寫作,一定要有錢和屬於自己的房間。」
然而,隨著世界行走的展開和各國文化的探查,中國臺灣攝影師、作家彭怡平發現了一個普遍的事實——許多女性終其一生,都無法擁有一個屬於自己的空間,有不少人終其一生甚至不曾意識到,擁有自我空間的意義和重要性。
於是,彭怡平用了9年時間,拍攝了十幾個國家的女性,走進了她們的房間。她希望帶給人們反思:「女性」符號在社會中的象徵意義,以及如何透過「空間」來建構自我形象,解構社會制約。
「女人的房間」,不僅是女性權利與自由的象徵,也是女性發揮異想的世界。
上海觀察:怎樣的契機,讓您關注到了關於女性的話題?
彭怡平:我還在臺大歷史系就讀的時候,就意識到了女性的弱勢地位。
臺大歷史系男生少女生多,而當時所使用的教科書全部是由男性史學家編寫的,授課的教授也都是男性,就連歷史的英文也叫做「History」。那麼,女性歷史學家都去哪兒了?
大四那年,我在文學院圖書館的臺階上遇到了一個正在哭泣的外文系女生,她告訴我,她的父親逼著她相親,說女人念到大學還不夠嗎?還出國留什麼學?
更直接的原因是,幾年前我母親因抑鬱症自殺。在我的印象裡,母親擁有所謂幸福女人所應該擁有的一切:疼愛她的丈夫、兒女有成、衣食無缺,但她為什麼仍選擇自殺來結束自己的人生?當時的臺灣,有很多如我母親一般年紀的女性患上了憂鬱症。
我開始思考如何幫助像母親一樣的女性,走出人生的陰霾。
海爾格女士,女主人,68歲,斯裡蘭卡甘迪,1995年,海爾格夫人繼承了由母親設計的房子,決定用畫筆給房子塗上色彩,找回童年時家的感覺。
上海觀察:花費9年時間旅行拍攝了十幾個國家的女性,進入她們的生活空間,與她們對話,從中獲得了怎樣的感觸?
彭怡平:即便是在倡導女性主義的今天,還是有很多女性無法真正主宰自己的命運。在埃及開羅,無論是火車站、地鐵裡,還是街道上,白天清一色所見的都是男人。直到夕陽西下,女人們才出來去咖啡店或是逛集市。我萬萬沒有想到,在這個伊斯蘭世界中第一個提出女性應該接受教育、可以提出離婚和不戴頭巾上街的國家,女性的地位還是如此的弱勢。即便是在法國或者荷蘭,貌似自由、平等的背後,女性也有著各自不同程度的困擾。
在旅行中,很多女人會問我為什麼可以到處旅行,為什麼可以不結婚?在離開埃及時,一個埃及女人說,自己將來也想像我一樣到世界各地去。聽到這句話,我覺得自己做的事情是有價值的。
葉安娜,畫家,53歲,古巴卡馬圭,置身在這個她一手打造的廚房裡,完成這張廚房劇場攝影。
上海觀察:怎樣的房間才會進入您的探訪名單?
彭怡平:房間的主人要有靈性,有豐富的生命故事,空間能夠彰顯這個國家的文化、地域特徵與個人特質。我的標準有些高,註定了尋找拍攝對象的艱難,這也是為什麼這個項目持續近10年的原因。
我希望每一個女性的房間,都展示了一個豐富的女性生命,及其背後的文化線索。
比如說,在古巴,我尋訪到馬魯奇夫人。15年前,馬魯奇夫人途經一棟殖民時期的老房子,一見鍾情,當時房子的狀態比廢墟還要糟糕,但她感受到了這座房子的悲傷,也感受到它的內在。不顧眾人的嘲笑,搬離住了幾十年的小而舒適的公寓,花費12年時間來整頓老房子。12年來,馬魯奇夫人傾全力改造房子,使它重現了殖民時期建築的面貌。房間裡擺著19世紀的家具和各國陶藝精品,還有栽種奇花異草的中庭花園。在這個故事裡,女性將擁有自己的空間作為終生夢想來實現。古巴人不管再累再煩,也要把自己的空間打造得綠意盎然,與自然、信仰關係緊密,我相信馬魯奇夫人整修老屋的過程也是修復自身的過程。
在舊金山,我探訪了名媛特莉許的家,這位高貴的女性,將全部精力都奉獻給公益活動,視力日漸退化的她藉由撫摸古籍和聆聽鐘聲得到心靈的安慰。對她而言,這些古物以及與鄰居的親密關係,遠比家中那些名貴的家具更能給她帶來溫暖;在從底層一個破碎家庭力爭上遊而來的史黛西的家,她不僅不避諱自己的過去與出身,還將祖先的照片匯集成一條家族歷史長廊,顯示出她自尊自重的一面。這些美國女性注重精神的富足,勝過對物質的追求,這是我們這個社會女性所忽略的。
張姥姥,兵馬司胡同居民,80歲,中國,北京。
北京兵馬司胡同張姥姥的家裡,上世紀70年代的熱水瓶、貼著紅色春聯的木門,牆邊木頭架彩繪花紋的陶瓷臉盆,帶銅鎖頭的樟木箱子,使張姥姥那一代婦女的生活因為空間的保存而不至於灰飛煙滅。在越南少數民族Zay和紅瑤族聚居的村落,她們居住的竹條木板房子寬敞乾淨,在這樣貧困的地方,女人們仍然會把自己居住的空間打理得井井有條——在這裡金錢並不代表生活品味,居家環境的好壞在於是否用心經營自己的家園和尊重自己的文化。
上海觀察:從《她的故事》到《女人的房間》,你一直在關注和拍攝女性話題。在你看來,女性的地位和她們的想法近年來有沒有一些改變?
彭怡平:我覺得,時代在進步,但是,思想不一定會進步,人類的生活不一定會更好。「進步」與時間成正比或者相對應的關係,本質上就是個迷思。我的書中有很多關於部落文化的探討,我發現,有些部落的文化比起今日的文明社會更進步,女權更申張,社會更平等,人們過得更幸福。比如6000多年前的半坡母系社會,女性對於空間有絕對的決策權。
上海觀察:在您看來,當今女性的地位還是處於弱勢,應該如何改變這個現狀?
彭怡平:身為女性,不少人的一生從誕生之初就是一場無望的抗爭,她們的言語被封殺,她們的渴求被禁止,她們的身體也被束縛在各式各樣的社會符號裡。
很多女性被捆綁在「女兒」、「母親」和「妻子」的角色裡,甚至沒有自己的名字,我覺得當務之急是女性應該充實自己,每一個女性要想明白,用什麼樣的努力去追求什麼樣的生活。
上海觀察:《女人的房間》是一本寫給女人的書,但是否更應該閱讀的是男人?
彭怡平:從這些女性的故事裡,男人也好,女人也好,都找到了他們自己的影子與部分人生。令我始料未及的是,男性讀者的反應居然很強烈。很多人買書送給自己的母親,因為他們從書中看到了母親的身影。一位男性讀者曾告訴我:「謝謝你,讓我了解到女人的世界,讓我能夠感同身受我的另一半活得有多辛苦,我以後要好好疼愛她。」
《女人的房間》
彭怡平 著、攝影
中央編譯出版社
題圖來源:視覺中國 圖片編輯:雍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