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看到王家衛這條微博的時候,緊跟著的是北京延慶開始下雪的新聞推送。
然後整一個場域都被這個數字和這場雪弄得羅曼蒂克起來了。
我當然知道這個25是什麼意思。
2019年的1月9日,20歲生日那天,我收到了朋友送的香港國際電影節協會出版的《澤東電影公司25周年》的書。
幾天前,還在距離臺北車站800米的一家音像店裡看到了《重慶森林》的DVD。
封面上,何志武正在奔跑著。
我記得,他在電影裡說1994年5月1是他的25歲生日,而今年也是《重慶森林》上映的第25個年頭。
後來開始準備寫這篇文的時候,窗外北京的這場雪已經開始越來越大了。
一
我不知道在這25年裡,有多少人的生活因為看了《重慶森林》發生了微妙的變化,至少我是被影響的人之一。
嘴上說著:「生活不是電影」,我不是阿菲,喜歡的男孩也不是663。
但是自打中學時期的那個下午躲在房間裡看完這部電影後,我好像就一直活在了這部電影裡,沒能走出去。
2012年12月13日,有個男孩守著零點跟我說了一聲「生日快樂」。
因為這句話,我會一直記住這個男孩。
之後上大學買了一臺新電腦,又將電腦屏幕的壁紙設成了阿菲和663在快餐店的那個畫面。
電腦密碼和何志武的呼機密碼一樣。
「愛你一萬年」
何志武的故事讓我明白了「什麼東西都有個日期,秋刀魚會過期,肉罐頭會過期,連保鮮紙都會過期」。
所以我對每一段感情都不抱天長地久的期望。
從來都是先享受,然後靜靜等待期限的到臨,對方轉頭離開。
我曾經在想見一個人又見不到的時候,跑去他的歌單裡聽聽歌,待上一會兒。
就像阿菲偷偷溜進663的家裡一樣,或許人類只能用這樣的方法來抑制想念。
也曾在失戀的時候想起了何志武說的話,然後一個人跑到操場上去跑步,一圈接著一圈。
至於體內多餘的水分究竟有沒有蒸發掉,無從得知。
只不過那天晚上跑完後,的確累得連哭的力氣都沒有了。
《重慶森林》帶給我的影響直到現在都還沒褪去。
今年年初去香港看電影,我還特地去找尋了電影留下的痕跡。
站在中環的半山扶梯上時,我學著阿菲的樣子蹲在上面偷窺外面的人。
後來還去了電影的取景地,香港九龍尖沙咀彌敦道36-44號,重慶大廈。
這個地方依舊魚龍混雜,看上去似乎比當年更陳舊了些。
但這些並不影響一些寂寞的人在這裡與另一些寂寞的人相撞,靠近0.01公分的距離,製造不切實際的浪漫。
二
2019年11月27日,星期三,我住的城市氣溫持續走低,冷到窒息。
晚上躲在被窩裡臨時起意,又打開《重慶森林》重新看了一遍。
這部電影就是這麼神奇,每看一遍,總是能新發現了不少藏在其中的細節,這次也不例外。
我偶然注意到,梁朝偉飾演的那個沒名字的警察制服上的編號分明是「663」。
但不管是快餐店的老闆還是663的前女友,都叫他633。
現在回過頭來看,這應該是導演刻意而為之。
只不過,每天為了生存而奔波的老闆並不在意他的名字是什麼,剛剛失戀後的663也不在意別人叫他什麼,阿菲喜歡的也是眼前這個633,而不是屬於那個女生的663。
我們也一樣。
人人都一股腦鑽進了這部電影之中,然後便自顧自地沉浸在自己的情感世界裡。
那個夜晚,我仿佛又被猛地拉回到了許多年前抱著手機偷看《重慶森林》的下午。
跟著香港街頭急速湧動的人潮,追趕著流逝的時間。
和阿菲一樣,一邊聽著《California Dreaming》,一邊搖頭晃腦。
與編號223的何志武一同數算著情感的期限,測度回想著上一次相隔0.01公分的距離是在哪一日的哪裡。
重慶大廈沒有挪威森林,223與女殺手、633與阿菲,戴起偽裝的金髮,狂吃掉的30罐鳳梨罐頭,住會哭的房子,做一個加州夢,等待「愛你一萬年」傳呼,或者一張手寫的登機證。
孤立、城市性、缺失。
這些主題在25年前便出現在王家衛的電影裡,但時至今日依舊能夠感同身受。
王家衛的電影裡總有一種懷舊。
帶著90年代音樂電視的美感,卻又撲面而來後現代主義的大膽。
在他的電影裡,天空從來不會全黑,總泛著微光或是能看到雲層在移動。
看似混亂無序的色彩將人物包圍,要麼是一種色彩佔據整片屏幕,要麼是強對比色。
其中鮮明的對既有規則不管不顧的攝影手法撞上同樣無視規則的王家衛,更是將影像最大化地抽象化了。
手提攝影配上快速剪接,再加上玩點「偷格加印」的影像遊戲,讓人感嘆原來美學可以這麼妙。
香港這座城市的靈氣被敏銳地探測到,並滲透進了電影的每一幀裡。
我記得王家衛曾形容《重慶森林》像可樂——一個世界上被複製最多次的產品。
這恰好與電影裡的鳳梨罐頭形成了一種呼應。
同樣都是能被複製千千萬萬次,甚至在波普藝術的概念裡是資本主義商業化社會的象徵。
人的孤獨恰似這種被複製的憂鬱感。
我們原是貨架上擁擠擺放的千萬可樂中的一個,正是被另一個人挑中了,才變成了獨一無二的那一瓶。
我們也都在熙熙攘攘的城市裡如同遊魂一般的人,被另一個人從人群裡打撈出來後,才沒有成為一個孤獨的複製品。
這份個體的特殊性和複製性讓我們既非完全處於角色內部,也非妥帖置身角色之外。
和角色站在一起的時候,看到原來真正的自我是與他者遭遇的自我,人的個體性只有在分享出去的時候,才是最真實的。
因此,在《重慶森林》的數字與空間裡,在那些看似自由自在卻被禁錮住的靈魂身上,我們也能看到自己。
何志武說,「我和她最接近的時候,我們之間的距離只有0.01公分。」
但其實我們很清楚,這看似微小不起眼的0.01公分,才是最難跨越的。
我也無數次產生過衝動,想像阿菲一樣拿到他家裡的鑰匙,偷偷潛入他的家中。
去給他的金魚換水,在他床上找尋有沒有女孩留下的頭髮,也願意幫他換掉用「瘦」了的肥皂和舊了的毛巾。
想了這麼多,卻始終沒敢當面說上一句「我喜歡你」。
後來,家裡那條溼掉的毛巾已經不再哭了,床上娃娃也有了新的值得它去想念的人。
而那些走掉的人,還有已失的愛,全都被我們藏進了自己的那片「重慶森林」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