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駛出石林,沿杭瑞高速過大理後,轉向西南,朝著騰衝方向。路,似綿長白練飄柔於高山崇嶺、萬古江流之上。
車窗外,山澗溪谷,峰巒簇擁,千山萬壑躺在寂寥裡宛延。今日,車輪碾過的路便是滇西的古絲綢之路和茶馬古道,右邊前方的高黎貢山峰已進入眼底,自然而然又想起了「遊聖」徐霞客,這裡曾是弘祖先生千辛萬苦遊履之徑。雖然,還是那山、那江流,但高速公路已飛江而駕,覆沒了深苔古道,車輪代替了舟楫腳步。此時,我們坐在現代化的交通工具上,有天上的太陽陪著,有呼嘯而過的車輛同行,四面發出的聲響、動靜打碎周圍山峰慢慢聚攏的靜穆,撩起心中莫名地孤獨和寂寞。無法想像,當年弘祖先生孤零零蠕動在千山萬水間,不知以怎樣的身板、腳板、心板從滇東一直走到滇西南。從先生留給世人的文字中,我能感受到先生行走的孤獨是一種多麼崇高的境界,先生孤單寂寞的外表,內心卻裝著何等豐富的精神世界。《越高黎貢山日記》中,先生是如何走過這條路的?他渡怒江、龍川江,翻高黎貢山,風餐露宿,遇雷雨、恐瘴癧,從保山到達騰衝,走了三個日夜,與之相比,我們今日的行走又算得了什麼?
明崇禎乙卯年三月十九日,弘祖先生遊歷了洱海蒼山後,開始向著滇西行走,四月十日從保山出發,次日下午舟渡怒江,以寥寥數語描述怒江。「江流頗闊,似倍於瀾滄,然瀾滄淵深不測,而此當肆流之衝,雖急而深不及之,則二江正在伯仲間也。其江從北峽來,按《一統志》雲,『其源出雍望』。」先生的行走,內心有份堅定的執念,記錄履跡,留予後人。我輩今人,感悟至深,猶感身臨其境。那一天,舟至西岸,遇暴雨急來,於十人合抱的大樹下躲雨,大風凌厲飛揚,待雨散後,便向西行,攀登高黎貢山,隨後陣雨重來,雖說暴雨時瘴氣極毒,仍繼續登上峰頂。「其夜倚峰而棲,月色當空,此即高黎貢山之東峰。憶諸葛武侯、王靖遠驥之前後開疆,方威遠政之獨戰身死,往事如看鏡,浮生獨倚巖,慨然者久之。」這一天這一夜,先生渡過怒江,登上高黎貢山,露宿頂峰,雨止雲開,月色正好,獨自一人背靠著高峻的山崖,望天慨嘆,嘆人生漂泊短暫,嘆彼時此地歷歷壯舉。武侯諸葛亮、靖遠侯王驥前後拓土開疆,威遠伯方政隻身戰死,往事如鏡中之影,件件在前。先生哪裡知道,是夜,他在高黎貢山上的月下之嘆,竟成了三百多年之後世人悲壯浩嘆。1944年,中國遠徵軍在這裡經歷了一場生死穿越,與日本倭人拼殺血戰,取得聞名於世的滇西抗戰慘勝。累累白骨、斑斑血跡,怒江流淌的每一滴水,高黎貢山上的一石一草一木,都是侵略者罪行的見證。歷史在此地重合,帶給人們驚心動魄的壯舉,無論是武侯諸葛亮火燒藤甲兵之處,或是弘祖先生遊履之地,或是作為慘烈的滇西抗日戰場,高黎貢山已成為歷史的豐碑矗立於西南邊陲,我輩後來者希望能捨撿起隻字片文,留下永遠的記憶,以撫慰泣血的英靈和民族的疼痛!
此時,車已穿越瀾滄江、怒江、龍川江,繞過高黎貢山,離騰衝很近了,晚上八點恰是夕陽西下時分,思緒隨著那一抹晚霞飄向天的盡頭。一路上,高原的風,彝人的味,構成了滇西風情的黃昏。轉了個彎順道而行,和順古鎮以六百年前的明滅燈火、參透世情的淡定寧靜迎接著我們悄悄地闖入。
古鎮的早晨,被一場清雨洗過,纖塵不染。古鎮離騰衝縣城約3公裡左右,因四季溫暖,古名陽溫墩。當年弘祖先生到達騰衝後,考察大盈江時,他如此描述:「大盈江過河上屯合緬箐之水,南入南甸為小梁河。」在他的遊記中稱這裡為「河上屯」。我們在街上逛蕩著,我用六百年的心情在明代清朝的建築群裡穿梭留連。它的歷史太短又太長,在五千年華夏民族的歷史長河中,只有八份之一,而與美國相比卻早了三百六十年的歷史。這是一個最早實行「引進來,走出去」的外向型古鎮,大明開國皇帝朱元璋打下江山後,便要坐定天下,一統中國,屯守邊疆。
從此,從內地四川、江南、中原來的戍邊軍人徵戰滇西後就留了下來,代代繁衍。接踵而來的是各姓民屯紛至沓來。因為地處緬甸邊境,四百多年前,村民們漸漸地開始「走夷方」,陸陸續續,走緬甸、走印度、加拿大、美國、印尼。用奔走於世界各地賺來的錢,把徽派、江南水鄉、歐式、南亞風格的建築搬到自己的家鄉,建造了一個既古典又時尚的家園。經過六百多年的時代變遷,它怡然故我,以明風清韻遺世獨立。那些石頭街巷裡,似乎留有平底布鞋踩過的痕跡,髮髻藍衫飄過人影幢幢;牌坊照壁、四合五天井、雕窗和畫簷,層層挨著的老宅門臺裡訴說著斑駁的歲月和歲月書寫的故事。
古鎮背靠青山自東向西而建,火山石鋪就的街道順房屋一路延伸過去,陌巷裡弄交錯連接,每一個巷口、大戶人家或祠堂前都建有大月臺,石階依牆而築,拾級而上便是大平臺。那條叫順河的河流依街流過,河岸上新柳拂水,古樹成蔭。河南面是廣闊的田地,正值播種的季節,遠遠地是一片片新土翻過景象。沿河慢慢地走,我能感受到這裡昔日的繁華和恬靜。大月臺是古鎮閒暇聊天之處,也是信息匯流之地。外面商貿、遊學歸來的士紳,在這兒天南地北、談古論今,暢談天下大事;農桑勞作歸來的村民,利用飯前飯後片刻閒時,聚集在此,閒聊東家長西家短,誰家喪嫁生養、紅白喜事。對面河裡不時有小船悠悠划過,傳來兒童戲水的歡笑聲和鴨子遊水的「呱呱」叫聲;沿河岸每走一段便有一典雅的涼亭站立在水中,這是古鎮特有的六座洗衣亭,四周是較大的圓木支撐著,底下阡陌交錯架著石條,人站在上面,既能看到清清的河水,又能在上面搓洗搗衣,那一柱一石一瓦當,無不融入了那些走四方男人的心疼和體貼,他們為自己的女人建造洗衣亭,可以淋不到雨曬不到太陽,女人們把自己對於遠走他鄉男人的思戀、企盼和溫情深深地揉進那一槌槌搗衣聲裡。
我躑躅於古鎮街頭,徘徊在歷史和現實的坐標上,無數次想像過它曾經的輝煌,從絲綢古道迎來送往的大馬幫、富商大賈、文化名人,古鎮以大包容成就了大文化,使它在歷經歷史深重災難後,依然深情款款地矗立在世人面前。我想,它的深情應該蘊藏在那些亭臺樓閣、雕花瓦當、火山石牆中;也深藏在商貿文化和宗祠名號裡;更鐫刻在世世代代人們的心坎上。古鎮著名的「彎樓子」既是一座獨特民居又是昔日「永茂和」跨國商號,小地方做成大商貿,李氏家族五代人的經營,創造了一百年的輝煌成就,在騰衝商界,人們叫響叫亮的是「東董西董彎樓子」,李氏家族以何等至高無上的信譽,才榮膺萬家之贊。
和順人多富商大賈,但他們不是「土壕」,他們是真正的富貴人家,這得益於世代亦儒亦商亦農,他們既重商業走四方,又重儒學博知識。八大宗祠至今還保存著祭祠禮教文化;儒、釋、道三教合一的元龍閣,名家名聯增添了高古的色彩;和順厚重的文化氛圍培育了歷代無數舉人和秀才,一代哲人艾思奇更是為和順人贏得了無尚的榮耀。走進和順圖書館 ,古色古香建築結構,7萬多冊的古籍、珍本,諸多文化大家的題字,文風撲面、書香撲鼻。圖書館成立於1924年,由華僑集資興建,它被稱為「中國最大的鄉村圖書館」。可見,和順人的好學精神由來已久,他們不只是會賺錢更是好讀書。有調侃的話,說和順人不務正業,在田間勞動期間,也跑到圖書館先讀會兒書。
我站在滇緬抗戰博物館前踟躇,一種民族悲壯感從心底油然而生。這裡承載著騰衝人民傷痛的記憶,也是每一個來到騰衝的中國人不能忘卻的記憶。博物館是個三進的古典院落,第一展廳停放著一輛當年軍用吉普車,往裡走,展框裡擺放著飛機殘骸、機槍炮彈,倭刀軍徽、電令文稿、日本人用來活煮中國平民的汽油桶、炮彈殼做的和平鴿等等,每一物件的背後都有一個觸目驚心的歷史片段。件件與樁樁,又把我們拉回到那個血腥的戰場,炮火隆隆,刺刀森森,旌旗獵獵,戰馬蕭蕭。在槍淋彈雨中,中國軍隊從怒江以東英勇苦戰直至東緬邊境,為了把日本侵略者趕出騰衝、趕出中國,松山戰役苦攻硬戰,二十多萬中國將士葬身滇西,魂飛疆土。這場慘烈戰爭背後,有多少母親的眼淚,有多少閨婦的飲泣,有多少稚子的哭嚎。今日抗戰博物館,曾是1944年中國遠徵軍收復騰衝時第二十集團軍總司令部,七十年過去了,我們依然能感受到「滇西血戰壯山河,騰越悲歌昭日月」豪壯;血漬濺河山、白骨堆焦土的戰爭殘酷。說到滇緬博物館,不得不說館長段生馗,他用差不多30年的時間,傾其所有,借款貸款,並且幾乎捨命,把散落在滇西和緬甸的抗戰珍品一一找回,收藏了20多萬件抗戰文物。他只是一名普通的銀行職員,僅憑一已之力,於2005年7月7日在和順古鎮,昔日抗戰總司令部舊址成立了滇緬抗戰博物館,這件關乎民族榮辱的大事,卻是一介民間人士在完成。其實,稱讚一個人的「偉大」嘴上說說容易,而他卻是幾十年持之以恆,在寂寞中前行所完成的非凡之舉。博物館裡的每件物品告訴我們,血債不能忘,罪證永遠在。
和順人說:「我們是一座活著的古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