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信大多數中國人看《鎌倉物語》,並非衝著黃泉追妻的故事,也不是為日劇群星而打卡,而是被「鎌倉」二字吸引。8月份,為看小津安二郎的「無」字碑,筆者恰好探訪這裡,北鎌倉的高坡上,小津隱沒在墓冢,面朝向大海,靜眺著山腳下的「江之電」綠皮車,一列接一列,掛著鈴鐺,終日往返於過去和當下。站在半山腰,萬籟寂靜竟有些恍惚,正如堺雅人所言,這裡確是個不可思議的地方。
鎌倉,自古乃陰陽交地。這是一座溢出時間之外,探入歷史深處卻不失悠然的小城。伴隨著暮鼓晨鐘,湘南那條海岸線,從昭和到平成,承接著歷代日本人的物哀,串連起無數文藝迷的懷古。近的讓人想起是枝裕和,遠的是夏目漱石和川端康成。一草一木,皆是物語。在是枝的鏡頭裡,一羽蝴蝶會辨識故人;在川端的筆端,一紙千鶴都通曉情語,這恐怕就是傳說中的「妖氣」吧。
有人說,《鎌倉物語》有點異類,畢竟不像常見的日式料理。「痴愛」與「相守」的內核,穿著《尋夢環遊記》式的溫情內衣,套上《哈利·波特》式的奇幻外皮,呈現《捉妖記》式的打怪套路。其實,拍攝過《永遠的三丁目的夕陽》的導演山崎貴能接東京奧運開幕式的活,絕非簡單。在我看來,近年復甦的日本真人版電影,走的是和我們完全不同的路,故事大多改編自漫畫,演員表演近似誇張,製作儘量採用實景,謹慎使用高科技,骨子裡依然是不變的「東瀛風」,看日本人對傳統的敬畏、對風土的依賴和對死亡的迷戀,你會對日本電影的異質有深刻的體驗。
一重體驗是原鄉。《鎌倉物語》的一開場便是丈夫帶著新婚妻子返回童年住過的鎌倉小鎮,駕車一路駛過海街,隱喻著男人娶妻成人後,一定要回家的。鎌倉是日本幕府的發源,武士道文化的搖籃,日本人的精神和氣質與地理有密切關係,決定了日本文化的接地性,如瀨戶內晴美的京都,川端康成的雪國,文學之鄉和現實之土始終相互映射和影響,猶如《灌籃高手》的「命運路口」,奇幻再天馬行空,大都接著地氣,即便是虛構的動漫,也有真實取景地。《鎌倉物語》中的黃泉之國,山崎貴便參照了中國張家界的武陵源和鳳凰古城,可以虛構,但絕不戲說,是日本電影匠人的思維和態度。
二重體驗是異境。《鎌倉物語》的奇幻在於人、神、鬼和妖合一的大千世界。河童、狐妖、窮神、幽靈、魔物、天頭鬼、豬頭怪展示了日本文化中對各類怪談的容納。如果說《尋夢環遊記》找尋的是失落的親情之愛,那麼《鎌倉物語》就是矢志不渝地守護愛情。影片展現了5對夫妻的陰陽之戀,這種「人鬼情末了」的愛,在日本素來不是傳說,而是傳統。日本神道自古信奉「這裡是800萬神靈居住的島嶼」,和「萬物有靈」相對的是「生死無界」。通過人妖偕行,暗喻生命可以輪迴;踏上黃泉列車,預示死亡並非終點。怪談文化的實質是藉助神鬼之體,反觀人性善惡,通過陰陽相連,解構生和死的意義。
三重體驗是逆相。日本動漫文化的奧秘在於逆生長。《千與千尋》讓我們看到了一個孩子眼中的成人世界,《鎌倉物語》則描繪了一個成人眼中的童話天堂。電影的人設基本沿續動漫,風格均為臉譜化,男主人公一色實際是個長不大的「御宅男」,寫作之餘痴迷鐵道模型收藏,為了忠於愛好,甚至懷疑婚姻;女主人公亞紀子則是傻白甜型的「美少女」,輕聲細語,如同好貓咪咪。以小為美,處處皆見。所有的妖怪都是萌系,可愛、暖心和治癒。即便是最大的反派BOSS天頭鬼,也值得同情,它的拼命不過是在充當愛的試金石。
日本電影的妖氣,可以理解為是一種成熟的童趣,記得木心談日本文學時,曾經感慨:看日本,真是眼花瞭亂,一目了然 —— 或時而眼花瞭亂,時而一目了然。《鎌倉物語》拍得不算完美,卻直指源頭,十分通透。一副好看的皮囊下,藏著一個有趣的靈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