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武湖的並蒂蓮兩度上熱搜,第一株慘遭遊客偷摘最後被製成了標本,而遊客本人不僅被罰款教育,還被納入了南京旅遊文明的「黑名單」;第二株並蒂蓮因此享受到了24小時的專人巡邏看守……
我們牽掛的玄武湖並蒂蓮,實際上是荷花的一個變種,也被稱為並頭蓮、同心芙蓉、合歡蓮、瑞蓮等等。一直不敢輕易涉及荷花,因為生怕因為自己的淺薄而褻瀆了它。
荷花,從遠古走來,在古老的《詩經》中就曾分別出現在《邶風·簡兮》「山有榛,隰有苓。雲誰之思?西方美人。彼美人兮,西方之人兮。」《鄭風·山有扶蘇》中有雲「山有扶蘇,隰有荷華。不見子都,乃見狂且。」以及《陳風·澤陂》的:
彼澤之陂,有蒲與荷。有美一人,傷如之何?寤寐無為,涕泗滂沱。
彼澤之陂,有蒲與蕳。有美一人,碩大且卷。寤寐無為,中心悁悁。
彼澤之陂,有蒲菡萏。有美一人,碩大且儼。寤寐無為,輾轉伏枕。
彼時,那些歌頌愛情的詩歌,對荷花情有獨鍾,「苓」是古「蓮」,「蕳」是蓮蓬,「荷華」、「菡萏」都是荷花,只不過是盛開的和含苞待放的區別。
以荷花來含蓄地比喻愛情的對象,尤其是美麗的女子,可見荷花的美是如此地勾魂攝魄而又聖潔如初。也就是漢代鄭玄所做的《<毛詩傳>箋》中所認為的「蒲以喻說男之性,荷以喻說女之容體也」。
荷花的碩大豐腴,高高地立於水面之上,猶如亭亭而立的妙齡女子,又以生命孕育著蓮蓬的品德,都是美與生命力的象徵。在《詩經》中頻繁出現「碩人其欣」、「有美一人,碩大且卷」、「有美一人,碩大且儼」……其實都是審美的一種標準和傾向。
關於荷花之美,最入木三分的莫過於詩仙李白的那一首《經亂離後天恩流夜郎憶舊遊書懷贈江夏韋太守良宰》中的那一句「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
清澈如許的水中才會生長出純潔無瑕的荷花,自然而然的事物遠勝過雕琢掩飾、矯揉造作的那些東西。不僅寫出了荷花的超凡脫俗和美而不豔,也是李白為人和詩風的寫照。
雖然,李白以這兩句在說文章事,其實也是人生的價值觀。聯繫到當今整容風潮的瘋狂,這一句大概是最好的勸誡了。
只是,李白的輕描淡寫,就給了宋代的周敦頤留下了空間,《愛蓮說》橫空出世,於荷花而言,已經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
水陸草木之花,可愛者甚蕃。晉陶淵明獨愛菊。自李唐來,世人甚愛牡丹。予獨愛蓮之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遠益清,亭亭淨植,可遠觀而不可褻玩焉。
予謂菊,花之隱逸者也;牡丹,花之富貴者也;蓮,花之君子者也。噫!菊之愛,陶後鮮有聞。蓮之愛,同予者何人?牡丹之愛,宜乎眾矣!
從美升華到氣節,「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遠益清」想必,得此千古流芳的評價,荷花也會引周公為知己。雖然,對於大多數人而言,「可遠觀而不可褻玩焉」更多的是無奈,看得見、摸不著、也吃不到……
普通的荷花已經如此難以親近,就更不要說難得一見的並蒂蓮了,出現的概率只有十萬分之一。
所以,那名口出狂言的遊客「我們不違法,不就是一朵快敗掉的花嗎?」有多無知,對於真正愛蓮的人來說,就有多痛心疾首。
遊客的隨手一摘,也是出自「想給家人看看」的愛美和稀罕之心。
確實如此,「花中君子」並蒂蓮,莖杆一枝花開兩朵,同心、同根、同福、同生……是有關於百年好合、永結同心、情同手足……多麼好的「現身說法」啊!
只是,一時的自私,使這名遊客被如此「出名」,他也不曾想到,民間傳說中並蒂蓮的吉祥之兆原本就是屬於大眾的。
早期史籍裡對並蒂蓮記載,始見於唐學者丘悅編寫的史書《三國典略》中「徐州產蓮花,一莖兩蒂」。
南宋的《元嘉經居注》中有載「西晉泰始二年(公元266年),嘉蓮一雙駢花、並實、合附、同莖。生豫鯉湖」。
《全芳備祖》中「(南朝)宋元嘉十八年(公元441年),揚州刺史王濬州後池有兩蓮、駢生、雙房。」
《梁書武帝本記》中「天監十年(公元511年)五月乙酉,嘉蓮一莖三花,生樂遊菀。」
《群芳譜》卷二十九&34;
《宋書·符瑞志》稱:&34;
權徵興(公元759-818年)在《中書門下賀神龍寺渠中瑞蓮表》寫道:&34;
如此種種,可見,千百年前,國人就以有幸遇見並蒂蓮為祥瑞、德政、豐慶了。
比較早的,以並蒂蓮為主題,歌功頌德的詩,大概就是唐朝王貞白的《宮池產瑞蓮(帖經日試)》
雨露及萬物,嘉祥有瑞蓮。
香飄雞樹近,榮佔鳳池先。
聖日臨雙麗,恩波照並妍。
願同指佞草,生向帝堯前。
王先生將並蒂蓮稱作是「指佞草」, 是借了晉代張華《博物志》中的典故,傳說唐堯時有草名屈佚,可通神靈可辨人之忠奸,「佞人入朝,則屈而指之,一名指佞草。」贊了並蒂蓮,又將君王比作帝堯,那誇地是相當地高級。
到了晚清,聞名如曾國藩者也不能免俗,曾做《蘇君亦可庭蓮開並蒂攝圖索題漫筆贈之》:
吾聞殃祥以類至,禽蟲草木能表異。
君家有蓮並蒂開,童稚歡呼作如意。
如意原是吉慶語,感召還從人事致。
羨君兄弟日怡怡,天遣花神一獻瑞。
不見田氏堂前荊,倏忽枯榮誰能閟。
攝成圖片珍重藏,留作他年祥符記。
也許,在家國多事之秋,任何祥瑞都是我們民族看到希望的一個願景所在吧。
而在早期,對於並蒂蓮只需要單純地欣賞就好,晉樂府收錄的《青陽渡》就寫實地多:
青荷蓋綠水,芙蓉披紅鮮。
下有並根藕,上有並頭蓮。
不知是當時何人所做,又或者是哪裡的鄉間小調,少了幾分平仄的講究,卻多了幾分人間煙火氣,想來寫出這首為歌唱而誕生的人,也是對生活充滿熱愛和眷戀的人啊。
到了隋朝杜公瞻《詠同心芙蓉》的詩中,又回歸到了詩人的邏輯,意在言外,同心才可貴:
灼灼荷花端,亭亭出水中。
一莖弧引綠,雙影共分紅。
並蒂蓮,並蒂蓮,同享著所有,像極了彼此的影子,卻不能見面,但同心就能粉象彼此眼中的世界與美好,似乎在淡淡的憂傷之中,又有著不屈服的倔強。
在東方的文化語境中,蓮與荷的不分,多少是因為在南北朝的民間語言中,「蓮」與「憐」的相同諧音,並非可憐所代表的柔弱,而是憐惜與相知的柔婉。所以,在《紅樓夢》中那些以「蓮」入名的女子,絕對是寄託了曹公對她們對美好的祝福。
今天,為荷花而歌的也不在少數,除了那一首曾經紅遍大江南北的《荷塘月色》,梁詠琪也唱過一首《荷花》,其中有這麼一句「萬事流芳叫我活在盛夏」,意境就甚好,到底是我們印象中的荷花,還是背負了太多承載的荷花呢。
自古以來,並蒂蓮又多被稱呼為「嘉蓮」。嘉,美好之意,《說文》&34;其新孔嘉,其舊如之何?"意為讚美、褒揚、表彰,吉慶、幸福、喜歡等等。
唐朝姚合的《詠南池嘉蓮》就寫的他眼中的並蒂蓮:
芙蓉池裡葉田田,一本雙花出碧泉。
濃淡各研香各散,東西分豔蒂相連。
自知政術無他異,縱是禎祥亦偶然。
四野人聞皆盡喜,爭來入郭看嘉蓮。
我們以為的並蒂蓮是互為影子,然而姚大詩人卻說,這一株並蒂蓮是各自不同的,濃淡各研、東西分豔,這對講究個性化的現代人來說,顯然是極合胃口,就愛自己的那一份與眾不同。而且,他還看見了,並蒂蓮是偶然的自然現象和政術物管,但是大眾可不可這麼認為。
同是唐代的溫庭筠因喜愛而寫下了《和太常杜少卿東都修行裡有嘉蓮》
春秋罷注直銅龍,舊宅嘉蓮照水紅。
兩處龜巢清露裡,一時魚躍翠莖東。
同心表瑞荀池上,半面分妝樂鏡中。
應為臨川多麗句,故持重豔向西風。
其實,也未必就把祥瑞當了真,給生活一點儀式感,只是單純的欣賞不好嘛。並蒂蓮映照著池水也泛了紅,猶如兩個美人低著頭對鏡梳妝,歲月靜好、家宅和睦,不過如此。
當隨著歲月的變遷,並蒂連理更多地與情愛相連之時,「在地願為連理枝」、「連理枝頭並蒂,同心帶上雙垂」已經從現實的物,延伸出了精神上的寄託。
但相比之下,宋朝張先的這一首《玉樓春》描寫的姐妹情深,倒是更別出心裁:
弄妝俱學閒心性,固向鸞臺同照影。
雙頭蓮子一時花,天碧秋池水如鏡。
不由地就想到了李碧華的小說《青蛇》以及張曼玉和王祖賢所演的同名電影,還有安妮寶貝的《七月與安生》以及馬思純和周冬雨所演繹的同名電影,精彩和動人的都是閨蜜情和姐妹意,男人嘛只是一塊試金石。
所以,當荷花向來被用來形容女子,而當明朝的這位名叫馮小青的女子,寫下了一首《拜慈雲閣》是多麼地珍貴。只是,1000多年前,女性的聲音太柔弱,所有的掙扎和束縛,都只能化作千萬句的祈禱:
稽首蘭雲大士前,莫生西土莫生天。
願將一滴楊柳水,灑做人間並蒂蓮。
循著久遠的念誦和祈福,我們仿佛又在詩詞中邂逅了印象中的江南,雖然這一首《鷓鴣天》百查而不知出於何處,但引用者甚多,因為確實寫的唯美而清新,很懷疑是今人所作的:
煙雨江南五月天,遠山潑墨水如藍。秦淮兩岸臨池柳,嫋嫋依依挽畫船。
波似霰,醉紅顏,棹搖慵影倚闌幹。藕花深處田田葉,葉上初生並蒂蓮。
南京的玄武湖,就是如此。多少初來的人,出了火車站,面對的就是這樣的金陵麗影,如果走進了湖心島,一路走,一路愛,可不就是並蒂蓮帶給我們的「人生若只如初見」嘛。
願,世人此生,將這一份美好,一生珍藏,各自愛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