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月28日，群毆維權家屬的陝西瑄玥模特經紀公司被警方立案調查的消息在微博上公布後，西安在讀女大學生李鑫所在的「瑄玥受害者維權群」裡一陣「歡呼」。
在「西安一模特公司發生群毆」的話題衝上微博熱搜後，不少自稱曾籤約該公司的女生在微博上反映被騙，稱在陝西瑄玥模特經紀公司（以下簡稱瑄玥模特公司）籤了兼職模特合同，被誘導使用花唄、網貸等方式繳納數千元的推廣費，但之後每月只賺100元或接不到活動。
澎湃新聞（www.thepaper.cn）記者採訪多名自稱被騙的女孩發現，她們均稱是通過微博私信被邀請前往公司面試，口頭承諾月入數千，實際上貸款繳納推廣費後接不到活動，每月還要還網貸。此外，不少女孩還稱，除了瑄玥模特公司，西安多家模特經紀公司也存在同樣的「套路」。
杭州一名資深模特經紀人告訴澎湃新聞，模特公司以籤約模特的名義騙取籤約費、模卡費的行為已經是行業「老套路」，多年來一直有模特被騙，其中多是在讀大學生，「有一些模特公司實際上是沒有拍攝業務的，都是靠賺這些錢來維持生存，現在有了網貸（套路）就更方便了。」
韓素在微博私信接到的瑄玥模特公司經紀人的邀約。 本圖片均為受訪者提供
小房間裡的勸導：大學生稱當「籤約模特」被套路貸款
在微博看到「西安一模特公司發生群毆」的話題，韓素第一時間就想到了陝西瑄玥模特公司，「因為被騙的人太多了，群裡100多人都在組團維權，這個公司非常霸道。」
韓素是維權群裡的一員。今年6月初，正在西安實習時她在微博上收到一名攝影工作室工作人員的私信，「她說看到我的自拍照，覺得形象氣質很適合做模特，邀請我去面試他們公司的籤約模特，她和我說了個地址，也沒說公司名字。」
這讓韓素有些心動，「當時疫情期間我們還沒開學，我也剛剛找了一份實習，想著如果能在周末兼職模特，還能賺一筆外快。」
6月5日，韓素按約前往指定公司面試，到了公司後，她才知道這是一家名為陝西瑄玥的模特經紀公司。「公司特別大，工作人員帶我們參觀了化妝室、T臺、形體室什麼的，然後讓我們排隊試鏡。」韓素記得當天面試的女生非常多，工作人員稱試鏡通過才能進入面試環節。
「當時給人感覺就是特別正規。」韓素說，試鏡後她被帶到了一個兩平方米大小的會客室，裡面一名經紀人負責對她面試，「談話前她還專門拿出手機，說全程錄音保護我們的權益，我覺得這是在面試，要尊重人家，中間也沒敢拿手機去查這個公司。」
瑄玥模特公司合同裡註明每月提供不少於6場，每場不低於150元。
韓素說，介紹完合同後，對方口頭承諾每個月給她提供10-20場拍攝活動，每場拍攝費用不低於150元。但提出籤約後需先繳納4800元的推廣費，合同有效期為6個月，即推廣費每月800元。
「談到錢的時候我就緊張了，因為來之前我姐姐說如果讓交錢就趕緊走。」韓素告訴澎湃新聞，自己以手頭沒錢為由拒絕，但對方隨即問她是否有花唄、額度有多少？「她看我猶豫了，就拿出紙給我計算每個月能掙多少錢，說合同上寫的每月至少提供6場不低於150元的活動，保底900元，但大多數模特每月都能掙幾千塊。」對方還向她出示了其他模特的轉帳記錄，顯示收入頗豐。
在對方的勸導下，韓素有些動搖。「但我手頭確實沒錢，然後她就開始和我套近乎，說她也是在外地求學的學生，問我喜歡什麼，我說喜歡追星，她說那4800元還不夠你看一場演唱會，我覺得和她特別聊得來。最後我說9月份要開學了，她說那就籤3個月，交3000塊錢，沒錢還能用花唄或網貸，等接了活動很快就能全部還清。」
韓素說，最終她使用花唄刷了2000元，又轉了自己1000元生活費。次日周六，經紀人就在公眾號的服務平臺裡推出了多個拍攝活動，但表示依照她的條件只能接150元的拍攝活動。
瑄玥模特公司平臺裡提供的150元拍攝活動。
「他們給了我一個地點就讓我過去了。」韓素說，拍攝地點位於西安郊區的一個公園，從市區過去公共運輸要90分鐘，打的花費了50多元。「現場來了十幾個女生，拍淘寶買家秀，攝影師就坐在板凳上，我們換好衣服就過去站一下，再去換衣服。」韓素說，在與其他模特溝通時，發現都是瑄玥的籤約模特。
在拍攝結束後3天，韓素遲遲沒拿到拍攝費，「之前說次日結款，但我去問經紀人，她說合同上寫的是3-15個工作日，我就覺得不太對勁了。」
韓素說，第二個周末，經紀人又給她推送了一個150元拍攝活動，依舊是在郊區拍攝買家秀，「當時我加了現場幾個女生微信，大家都有些懷疑，說每次都是這樣的活動，按照合同，就算一個月提供6場，一共就900塊錢，去掉800元推廣費，就賺100塊錢。而我交的推廣費是每月1000塊錢。」韓素這才意識到自己極有可能被騙了。
群毆維權者事件後，涉事模特公司被查封
在韓素提供的《非職業模特服務合同》中可以看到，合同承諾，甲方（瑄玥模特公司）保證乙方經過模特相關訓練後，每月參與特定的平面模特演出不低於6場，每場演出費不低於150元/場/日。此外，還約定，甲方每月在平臺發布不低於20場演出通告。
「合同有20頁，當時主要聽他們在介紹，說什麼每個月20場，就相信了，後面再看合同才發現不正常。他們說發布20場，但實際上其他活動我們報不上名，或者就沒名額，能報的就是150元一場的，一個月也做不了幾場，3個月根本掙不回3000元的推廣費。」韓素說。
在發現問題後，韓素多次前往陝西瑄玥模特經紀公司，要求退回推廣費，但被公司以個人違約為由拒絕退款。「我們認識的受害人組建了一個維權群，後來進群的人越來越多，有100多個，幾乎每天都有人反映被騙。」
西安女大學生李鑫則在另一個維權群裡，「我們都是在10月中旬通過微博被邀請過去的，然後網貸交的4800元，群裡有一個姐妹，就是那個帶家人去維權被群毆的女生。」
李鑫說，在繳納推廣費後，大家發現雖然平臺推送的活動多，但大多都報不上名，偶爾能報名成功的，還是150元的拍攝活動，「兩三天有一場，即使每場都接，一個月也掙不了多少，還要還貸款。」
李鑫說，在維權女生被群毆事件發生時，她剛好因事沒去現場，「平時都是我們組團去維權的，之前已經去過一次要求退款，公司說已經預約了『模卡拍攝』不能退，後來態度就更強硬了。」
李鑫告訴澎湃新聞，在打人事件發生後，瑄玥公司的經理被警方當場帶走，她朋友圈裡添加的瑄玥模特公司的客服、經紀人，也全部清空了朋友圈。
10月28日，西安市公安局蓮湖分局在其官方微博發布通報稱，針對該模特公司工作人員毆打維權家屬一事，以結夥毆打、傷害他人，依法對模特公司員工任某飛等9人作出治安拘留15日的處罰。另外，對於群眾反映該公司存在的其他違法問題，公安機關已經立案調查。
10月30日，西安市公安局蓮湖分局西大街派出所一名民警告訴澎湃新聞，目前瑄玥模特公司已經被查封，案件正在調查。「我們現在在搜集受害人的資料，也在微博公布了接收線索的電話，受害人可以憑身份證、合同、收款憑證等資料，來派出所報案。」該民警稱，在調查結果出現前，不方便透露更多細節。
瑄玥模特公司發生群毆事件後引起廣泛關注，有不少自稱曾在瑄玥模特公司交過推廣費的女生均表示遭遇過類似的遭遇，且都是通過微博私信被邀請面試。
澎湃新聞記者通過天眼查查詢發現，陝西瑄玥模特股份有限公司成立於2017年10月9日，在2017年11月7日至11月16日之間，又分別成立了陝西瑄玥模特股份有限公司西安第一分公司、第二分公司、第三分公司。
但一名受害人告訴澎湃新聞，早在2016年瑄玥模特公司的工作人員就已經開始以陝西新佳模特經紀有限公司的名義運作，「當時接待我的經紀人唐萌、經理顧瑤，都是現在瑄玥的領導班子，兩個公司的套路都是一樣的，但當時推廣費還只是兩千多元。」
另一名自稱在2017年6月被騙的學生曉虹也向澎湃新聞證實，2017年6月自己曾通過微博私信被邀請前往陝西新佳模特公司面試，在對方勸說下通過借貸軟體繳納了2100元推廣費，「交錢後他們沒有安排任何拍攝活動，說是行情不好，我當時去找他們公司要求退款，聽說他們馬上要成立新公司了，當年10月就看到公司的人把朋友圈都改成了『瑄玥』。在群毆事件後，他們朋友圈也全部關閉了。」曉虹稱，瑄玥模特公司的前身就是陝西新佳模特經紀公司。
大學生梁思嫻和西安佳藝美和公司籤署的協議，未提及提供多少場活動。
西安多家模特公司被指「套路」服務費、籤約費
西安在讀大學生吳曦稱在今年被瑄玥模特公司「忽悠」走4800元前，早在去年6月，就曾接觸過類似騙局，「我覺得不可能模特公司都是騙人的，沒想到真被騙了兩次。」
吳曦告訴澎湃新聞，去年6月，一自稱為西安聚美模特經紀公司經紀人的博主在微博上私信邀請她面試平面模特崗位。「面試時他們說每個月都會推薦拍攝活動，可以收入幾千塊。」在對方勸說下，她當場通過花唄交了1888元的半年籤約費。
然而讓她沒想到的是，籤約後原本承諾高時薪的平面拍攝，變成了100元一天的活動。「我接了三次一共掙了三百塊，後來就接不到活動了。」吳曦說，平臺上提供的活動她每次都會報名，但參加三次後，她發現報名後沒人來聯繫她去拍攝，其他活動也是一樣情況。
「我去找公司，他們就說報名失敗了，我要求退回服務費，公司就說已經拍了模卡不能退。我當時覺得可能這家公司太小了，活動少，就算了吧。」吳曦說，直到在瑄玥模特公司網貸繳納了4800元的推廣費，依然每月只能接150元的拍攝活動，她才意識到這是模特公司的「套路」，而自己被騙了兩次。
對於吳曦反映的問題，澎湃新聞記者多次嘗試聯繫西安聚美模特經紀公司，均未接通電話。
剛畢業的大學生魏薇則稱在今年3月遭遇了陝西尚唯模特經紀有限公司的「套路」。「他們也是在微博上聯繫我，面試時說以我的條件能賺很多錢，還勸我用貸款軟體，說第一個賺的錢就能還上了，相當於自己不用出錢就能賺錢。然後我交了3880元的服務費，還以為模特公司都要交這個錢。」
魏薇說，在交錢離開公司後，開始發覺有些不對勁，「合同上沒有寫每個月承諾多少場活動，我就上網查一下，發現很多人都說被這個公司騙了。」
魏薇說，籤約一段時間後自己都沒接到拍攝活動，經紀人表示是因為她沒參加培訓，讓她先預約培訓課，「課程名額特別少經常都約不上，我只約了兩次，發現課程很簡單，只是教你擺擺姿勢。而且上課的時候發現參加培訓的人高矮胖瘦都有，根本不像是模特團隊。」
魏薇說，她在參加培訓時從其他人處打聽到，模特們在交錢後大多都沒接到過拍攝活動，「培訓完我問經紀人什麼時候可以接活，他就以各種理由敷衍，說公司拍攝項目少之類的。」
在等待一個月未果後，魏薇直接找到公司負責人要求退回服務費，「當時我搜集了一些證據，說如果不退款我就報警，在門口站著勸退那些來面試的人。」魏薇說，在一番討價還價後，對方承諾退還2880元，但扣除了1000元作為形象照拍攝費，「我算是運氣比較好的，後來在維權群裡，很多人都沒要到錢。」
10月30日，澎湃新聞記者就此事聯繫了陝西尚唯模特經紀有限公司，該公司一名張姓負責人表示，公司不存在坑騙籤約費的情況，「我們是一家模特培訓公司，3880元屬於培訓服務費，模特交錢後我們也安排了培訓服務。」
該負責人稱，公司主要是做培訓服務，如果有實踐活動（拍攝項目）也會推薦給學員，但並不保證每個學員能接到多少拍攝活動，「因為每個學員時間和資質都不同，這個要看甲方的時間和要求。」
他表示，如果魏薇對公司安排有異議，雖然已經辦理了解約，但可以再次協商，「如果是公司的問題，我們也可以全額退款。」該負責人告訴澎湃新聞，受到瑄玥模特公司的影響，目前西安多家模特公司都在進行自省自查。
西安在讀大學生梁思嫻向澎湃新聞反映了其在另一家模特公司的遭遇。「我是10月中旬在抖音平臺接到的私信邀請，西安佳藝美和文化傳播有限公司的人問我有沒有意向做服裝拍攝。」
梁思嫻說，在前往公司面試時，對方曾口頭承諾每月有20-40場活動，還能提供免費的形體課、瑜伽課、舞蹈課，但籤約需要先繳納2588元化妝費（半年）。
梁思嫻稱，在對方的「支招」下，手頭沒錢的她通過花唄進行了付款籤約。此後，她多次通過公司公眾號平臺報名活動，但每次報名成功後都沒有人聯繫她拍攝，「我去問客服，客服說聯繫我了，但打不通電話就給取消了。一開始我以為我手機出問題了，但後面又報了幾次，每次都說聯繫不上取消了，但我一個電話都沒接到。」
梁思嫻說，在瑄玥模特公司事件被曝光後，她看到微博裡有其他網友講述西安佳藝美和文化傳播有限公司的套路，才意識到自己極有可能被騙了。「我去找他們退錢，他們說合同裡也沒寫每個月提供多少活動，如果解約就是我個人問題，不退錢。」
10月30日，澎湃新聞記者致電西安佳藝美和文化傳播有限公司，接線人員表示自己不清楚情況，不能回應。
澎湃新聞記者調查發現，在瑄玥模特公司毆打維權家屬的微博下，有不少女生自稱曾遭遇相似的模特公司騙局，涉及西安多家模特經紀公司。
模特經紀人：籤約前讓先交錢的100%是騙子
杭州一名資深模特經紀人雨玲告訴澎湃新聞，早在前兩年，她就經常接到一些西安非專業模特的維權私信，「都是以籤約模特的名義騙籤約費、模卡費，這個已經是老套路了，我們也在公眾號上宣傳過，但還是一直有人被騙。」
雨玲介紹稱，目前國內女裝的拍攝都集中在杭州和廣州，而品牌廣告拍攝集中在北京、江浙滬、珠三角地區，西安本地並沒有模特市場和生態環境。「這種情況下，西安卻出現了大量模特經紀公司，而且大規模在微博上招聘素人，本身就存在非常大的問題。我了解很多模特公司實際上是沒有拍攝業務的，都是靠賺模卡費、推廣費、化妝費來維持生存，現在有了網貸就更方便了，沒錢還能貸款。」
「模卡費是之前最常見的騙錢手段，我經常會和一些想入行的模特說，拍模卡實際很便宜，在照相館一兩百就拍好了，如果條件還不錯的，也可以找攝影師互勉拍攝。但有些新人不相信，覺得不正規，去了模特公司被騙16000元拍了模卡，才發現問題。」雨玲說，在她的公眾號裡，常常有人來私信詢問「被模特公司騙了錢怎麼辦？」但大多數她只能回「要不回來」。
她告訴澎湃新聞，對模特行業的不了解，是導致那麼多女生被騙的原因，「其實現在市場上大多數模特都已經不籤約公司了，而是採用經紀人+自由模特的形式。他們會把模卡給一些經紀人，有活動就由經紀人介紹，然後兩人再分成。但外行人不懂，她們覺得當模特就要籤約大公司才靠譜，所以那些建在高檔寫字樓裡的假模特公司，就能輕而易舉的騙到那些不懂行又想當模特的素人，尤其是女大學生。」
「可以說，在面試模特公司或接拍活動前，凡是要求你先交錢的，無論說是要拍模卡、推廣客戶還是什麼服務費，都可以說百分之百是騙子。」此外，雨玲還介紹稱，一些分類信息網站上招募模特的信息，也很可能是陷阱，「正規模特公司是不會在上面每天花錢買廣告位去招模特的，要麼會搞個選秀，或者挖職業模特。」
在識別模特經紀公司是否為騙子公司方面，雨玲有一個方法：看話術。「直白點說，當模特是有門檻的，而且門檻還不低。但騙子公司不僅會故意放低門檻，說話也像銷售一樣，重點都圍繞在他們很正規、你很適合這份工作，好像模特行業是個人就能做，他們會放低姿態和你套近乎，包容你的各種缺點，並掏光你口袋裡的錢。但正經經紀人說話像評委，對模特比較挑剔，因為確實不是每個人都能當模特。」
雨玲建議，如果有素人想往模特方向發展，應該多找經紀人投遞資料試拍、加通告群趕通告，或者主動結識領隊、經紀人、攝影師等，一步一個腳印地積累自己的資源，而不是以為籤約一個公司就可高枕無憂。
（文中受訪者除雨玲外，均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