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城舊曾諳之澡堂子
任翔宇
各個地方都有關於人生的幾大總結,吃喝玩樂遊山玩水掠美縱情音畫詩文之外,洗澡也是繞不開的雅俗共樂之選。逢大事逢時節沐浴焚香,這是端莊重視,幹完活一身汗下澡堂子泡一水兒,這是寬慰自己個兒犒賞辛勞。揚州代表的江南風玩的是「皮包水水包皮」頤養之道,北京天橋下東安市場邊兒甭管是扛大個兒還是一早頭水兒的老泡兒,講的是松皮鬆骨松心的大爺(這地方得讀二聲)勁頭兒。大同,京畿之輔,又挾茶馬出關之地理,洗澡這事兒有講究有派頭,也曾經是市井裡有趣的文化,這文化因為時代而時不常的改良,改來改去,人們從澡堂子回了家,又隔三差五從家裡再來澡堂子,來來回回之間,檔次和文明提高了不少,可原本獨樹一幟的特色,少了更多,放之四海都差不多的經營模式和裝修風格倒是少了許多陌生感,可是曾經老大同親切獨有的勁氣,越來越少了。
完完全全明清民國遺老遺少風的澡堂子我沒趕上,即使是趕上了,估計也和北京前門虎坊橋兒的「清華池」北新橋的便民浴池差不多。七十年代的老樣式,八十年代改革風,九十年代港臺「三溫暖」的引進,以及新世紀以來的現代新風尚一路洗過來,大同城的澡堂子招牌換了又換,模樣換了又換,進進出出的人換了又換,沒換的,是大同人那股子愛乾淨講享受骨子裡的勁氣。
七十年代的時候,能在家裡洗澡的,少之又少,即便是洗,充其量,也只能算作是擦擦涮涮的大盆快洗。那時候洗澡一般有兩類,一是以單位為目的地,一是以經營的浴池為目的地。單位浴室固然是給職工的福利,但是也免不了家屬沾光,那時候的部隊、廠礦、部委局辦,幾乎大大小小的單位都有浴室,單位洗澡大同小異,憑工作證或者憑票,小單位只有一個浴室的分一三五二四六男女錯開,大的廠礦企業就顯得比較社會化大生產工人老大哥的豪邁,左右分開,泡澡大池子和十几几十個淋浴蓬頭分來,水磨石砌成的池子比較多,能滿池子貼白瓷磚的,那時候都得是算豪橫的牛叉單位。下午或者晚上,尤其是周日,鍋爐房把水燒的足足的,浴室裡熱氣騰騰歡聲笑語,因為大多是同一單位、同一家屬區的老相識,彼此沒什麼陌生感,從進門打招呼到默契的互相搓背打胰子,透著一股子諳熟的親暱感,泡完了搓,搓完了到踩鐵踏板的噴頭下衝,衝完了拎著孩子再重複一邊,然後換衣裳和熟人打招呼走人,每次都是固定程序,每次都是打仗似的快速戰鬥,得給別人騰地兒啊。
經營的浴池,沒多少,有一個算一個都是老字號,到如今留下的幾乎沒有。
從鐘樓往南進去,院巷正對著的是「大眾浴池」。從人聲鼎沸到破敗殘存再到改成豆腐廠簡直匪夷所思,再後來,一場城市復建,幾十年的大眾浴池徹底消了失。大眾浴池保留著我對那個時代最完整的洗澡印象。進門,買票兒,分普通還是盆堂,分要不要存衣休息茶水點心,掀門帘再往裡,樓上樓下兩層,木條兒釘的床榻上有個放衣服的小格箱,能上鎖,榻上一條白浴巾,休息時候長的,還可以再要一條當單子蓋,換了衣裳進去,依舊是熱氣騰騰的大池子和奔流之直下的蓬頭,盆堂是單間兒,半高的木柵欄門裡,有一個白搪瓷面兒的鑄鐵浴缸,能有點私密。洗吧,大洗完了掛著水珠兒帶著搓完紅撲撲粉嘟嘟的心滿意足重回到木塌上,找拎著白鐵皮桶滿園子溜達的夥計兒要個熱毛巾板兒,往臉上一蓋,熱氣騰的那幾分鐘,又熱又漲又憋氣又爽,一種複雜的滿足感油然而生。再點壺茶,一般都是高末兒,邊飲邊看著進進出出的人有沒有熟臉兒,有的話嘮個五塊錢的嗑,沒有呢歇夠了喝足了穿衣裳走人,出了門打太寧觀和歡樂街上一過,小風從袖口褲管兒裡穿過,熱水燙完熱毛巾搓完熱乎勁兒還沒過完的身子猛來一陣清爽,這澡,才算是洗好了。
像這樣的澡堂子,大北街有「怡清泉」,西門外有花園裡浴池,都洗過,也都差不多。八十年代末從「怡清泉」裡洗完了出來,一撥少年穿著「別理我,煩著呢」的白文化衫,踩著繡著狼頭的白棉線襪子,蹬著黑布面兒、黑條絨面兒白塑料底兒或者紅膠皮底兒的片兒鞋,騎著二八或者二六的單車,大梁或者後衣架上跨坐著呼嘯而過的片段,是有別於那個時代在軍分區浴室、市政府後院浴室、雲岡賓館職工浴室的另類畫面,也是那個時代少年們最後的集體造型,再往後,各奔東西,要直到禿頂腹便的時候,才再次聚齊了。
九十年代初,桑拿三溫暖襲來,英特,是初長成青年的朋友們,最愛去的洗浴之一。一水兒的帥小夥彎腰鞠躬領位,先泡再蒸搓完再跳到冰水池子裡過下癮,洗好了換上粗布褲褂兒下樓火鍋上樓K歌,拿大哥大喊幾個人過來開間房打麻將,現在想想,又荒唐,又恍惚,想起了那時候穿著順美西服頭髮整齊的小吉,這個看起來壞壞的、其實酷酷的、很可能人背後慘慘的小夥,請了我們洗了一次又一次,卡都刷爆了,就是為了面子,圖什麼呢?那個時代,可能是最浮躁的時代。
桑拿三溫暖的模式一經確立,就成了標準,再往後,東海,摩力聖匯,金色年華,九龍,九州,悅龍……大同斷斷續續瀝瀝拉拉開了很多浴室和洗浴中心,還有很多名字就在嘴邊但是已經淡忘了的洗浴中心,有的盛極一時,有的無疾而終,浮華背後,洗浴行業也終於慢慢沉澱回歸,重回那個讓人放鬆讓人清潔的簡單地方。
我記得還有個地方我去洗過澡,印象很深,湯頭。湯頭我第一次去的時候,是八八年,條件簡陋,渾源王莊堡的窮鄉僻壤裡,一座二層樓,幾排水泥房,很粗的鑄鐵出水管從地下抽出溫泉水來,有五六十度,很燙,得先抽到一個儲水的水泥池子裡晾涼,兌上熱溫泉水再洗,這樣的好處,是冷熱水其實都是純粹的溫泉水,洗完了皮膚滑膩,綿柔光潔,缺點是得等,水涼的慢,沒耐心就只能忍著燙。有一個兄弟,當年有點溼疹或是什麼皮癬,也專門去湯頭洗,後來痊癒,溫泉真的很神奇。這地方水好,就是條件太艱苦,從大同我得坐雁運當時一個禮拜一趟的長途車去,當時的湯頭不知道算是療養院還是什麼,可以住,但是夥食極差,每天土豆白菜,想吃好一點的都沒有,從王莊堡的村子裡收一點雞蛋攢著才能開點葷,每天沒電視沒收音機,全靠愛華隨身聽翻來覆去的聽磁帶消磨時光,住一個禮拜等長途車來了再回去的時候,感覺就像知青返城一樣。後來看《甲方乙方》裡葉京偷雞那段兒,覺得馮小剛和王朔挺有生活,一定也有過在這樣艱苦的環境裡生活過的體驗。2006年的時候,因為採訪又去了一次王莊堡,當地的朋友帶著又去了湯頭泡溫泉,條件好了很多,泡澡的時候,還能點冰綠茶喝,一條冰線穿喉而下的冷激和全身泡在熱湯裡的暖覆,足以刺激。
湯頭號稱是大同火山群孕育出來的「華北第一泉」,這和如今城裡各種各樣麥飯石、牛奶浴、礦泉水、小魚、鹽巴為概念的泡澡池子完全不可同日而語。只不過,有幾個人在意是概念還是真溫泉呢?也許,藏在深山無人識,才是讓這樣純粹的溫泉資源保持原始風貌最好的歸宿,比起北京小湯山九華山莊、南京湯山紫清湖來,山味水味更洗盡鉛華一些。
洗澡這件事,不僅僅是清潔,還更應該有儀式感。自古而來的更衣焚香,擇時看歷,看中的是身體和心靈的靈肉合一。九十年代看《天浴》的時候,除了壓抑和感慨,還有些許的不理解,不理解李小璐為什麼那麼執著於在條件那麼艱苦的環境下洗澡,慢慢的自己也老了,才發現洗澡、理髮和刮鬍子,使身體提醒內心要振作精神的條件反射,如果這中間儀式感更強一點,會讓自己在濁世裡,獨生出一種清楚來。
這麼一想,搓泥兒的精壯漢子,修腳的精瘦老頭,就不僅僅是滿懷匠人精神的手藝人,還是滌蕩身心的打磨師。我們所有浸泡過的池子,都不僅僅是大同城市裡維繫營生的浴室,還是重塑我們每個自我的與非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