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酒可以完成上帝也不具備的那種功能
——瑪格麗特杜拉斯《情人》
大驥是我的同事,我們一起出差到呼倫貝爾,這是他出生的地方。
我們從恩河轉到呼倫貝爾,後來竟然演變成了跟著他一路走親戚,三姑六姨大舅表弟同學,見了又見,吃了又吃,喝了又喝。有東北親戚的人都知道,走親戚,就是喝喝喝……
第一個出場喝的是大驥的小姨。小姨嬌小秀氣,拎著幾瓶白酒來了。當時還有幾位媒體男同行,大家私下微微一笑:不過一頓午餐,而且馬上趕火車,幾瓶還能都喝了?!
「都喝了,都喝了,沒幾瓶!」小姨個子不高,聲音卻是不低。
「都是咱家大驥的朋友,就是咱自己家人,吃飽飽的,別擔心,火車指定能趕上。」
開喝。小姨給每人倒一大杯,自己先幹為敬了:「能喝多少喝多少,不勉強,不勉強。」
那怎麼能不勉強啊,您都這麼敬了,每人一杯入肚。
「唉喲,這不都能喝嘛,再來點再來點!」
又滿上了。
「真不能再喝,不行了。」
三大杯之後,開始蒙了。
「在咱們這兒,男人不能說不行,女人不能說隨便。沒多少了,喝了這杯火車上睡覺,剛好一覺到北京。」
再喝一杯,臉蛋全部紅撲撲。小姨面容依舊,問了這家孩子,問那家老人,得為老人健康喝一杯,再為孩子升學順利喝一個。
必須得上火車了,幾個人歪歪扭扭爬上了計程車。小姨回頭對我和大驥一揮手:「你們玩去吧,晚上咱家人再喝,我上班去了。」
「唉呀媽呀……」紅著臉蛋的大驥看著他小姨騎上26自行車遠去的背影,有點結結巴巴了。
晚上接著再喝。二姨先來了,特瘦,見到大驥:「唉呀,大驥!」,一頓猛揉腦袋、耳朵、頭髮,用力拍肩膀,大笑,讚嘆:「唉呀,這孩子,這孩子!」
然後是三姨帶著兒子來了,用力擁抱:「這孩子,好幾年都沒見著了,大人了,這不都大人了嘛!」
小姨又是拎著幾瓶酒來了:「先喝這個,待會兒咱去迪廳再喝別的。」
最後來的是二舅媽,二舅媽修長身材,一頭濃密的烏髮,講話慢條斯裡,是報社駐當地的主任記者,二舅媽的出場讓熱烈的氣氛暫時得以平緩下來。
然而,馬上,從酒倒進杯中開始,酒無長幼,大家又歡快地輪流喝喝喝。
之後轉戰到冬夏令營基地。包間,點歌,唱起。二姨站起來伴舞,旋轉、旋轉、不停旋轉。
幾個姨領著我們到大廳,人頭湧動,領舞的站在最高處號召大家都動起來,姨們跟著節拍起舞。
我和大驥像是剛進城走親戚,自顧張望和大笑。
小姨說:「這個冬天流行男人在家帶孩子看電視扯老婆舌(東北方言:扯家長裡短),女人全在外面喝酒跳舞唱卡拉OK,不醉不歸。」
同學知道大驥回來了:「咋地,回來啦,咋沒吱聲呢,那啥,我招待招待!」
冬天,下午3點多,天就開始摸黑了。當地著名燒烤店,所有窗戶都蒙著塑料布,不管是多健壯的漢子,用力掀開厚門帘走進來,身後帶進一陣蒸騰的白氣,都像是仙人飄然而至。
燒烤的濃煙中,大家摸索著圍坐,啤酒三箱壘起:「先這些,完了咱再要!」
燒烤店老闆進來說:「哥,咱上邊就有卡拉OK,吃完了不用走遠了。」
喝得暈頭暈腦,極窄的樓梯上到二樓,地上鋪著花地板革,磨得凹凸起伏,沿窗幾把鐵椅子,對面擺著一個小電視,黑布隆冬,閃著幾串彩色小霓虹。
二胖拎著麥克風抖了抖後面的長線:「那啥,我哥從北京回咱家來,我給哥唱一首《臺北紅玫瑰》。」
今晚我不早睡
臺北紅玫瑰
再來一杯
你的酒量也可貴
請飲入你那動人的嘴
……
臺北紅玫瑰
你的懷中
體香隨心思浮動
不外是深情比酒濃
二胖唱到最後:「哥,不外是深情比酒濃……」
深情實在是比酒濃,大驥最後被架回到酒店,第二天中午才醒過來,說出來的第一句話是:「臺北紅玫瑰!咦,我咋回來的啊。」
東北太冷,真用不著每天都洗澡,雖然家裡基本都能洗,但怎麼也比不上大澡堂子痛快。當然現在都不是傳統的澡堂子了,是洗浴中心,老正規了。鋥光瓦亮的大堂,姑娘引路拿拖鞋,一進到裡面,下意識只閃出一個字:「哇!」
這可真不是一般的大,更衣室能容下200多人,左面一排排衣櫃,右邊一排排搓澡臺,人來人往,好不熱鬧。搓操每人10元,搓操的大姐一聽口音就是南方人,果然來自著名的搓澡工之鄉揚州。
多年以前我在青海玉樹第一次領略了揚州搓操。有一次我專程到揚州,想在著名的搓澡之鄉搓一個正宗的澡,可是並沒有,就像是著名的揚州炒飯,在任何地方吃得好像都比在揚州正宗。
洗個澡每人88元,大驥一揮手:「到咱家了,我請!」
頭髮梢沒吹乾,一出門就被凍住了。
大驥說反正都到這兒了,很多年沒見著我表弟了,咱從扎蘭屯坐火車回北京唄。
二舅在扎蘭屯做局長,正好開車回去把我們帶上,大驥在一路上都深陷兒時記憶不能自拔:「這這這,我騎自行車到這裡,回家都天黑了,我媽差點打我一頓。這這這,什麼鳳凰嶺滑雪場?這以前是一片林子啊,我們還來打過獵呢。這這這……」
到了扎蘭屯還沒進家門先喝,喝暈了進門倒在二舅家床上開睡。
隔了很長時間我跟他回憶:「就咱們還在二舅家睡了一會,那是哪裡來著?」
「什麼?什麼?你這說法太恐怖了,咱們還睡了一會兒。我可沒跟你睡啊!」
表弟見表哥來了,晚上呼朋引伴喝喝喝。
第二天帶著我們去了郊外一個度假村,出門迎風鼻涕就自行飄落,趕緊躲在屋裡打麻將,表弟叫來了一高一矮兩朋友,都穿著閃閃發亮的貂皮黑大衣,座山雕的形象立刻浮現在我的腦海,當他們叫我「姐」的時候,我笑得不能自抑,根本不能故作鎮定。
那一年的冬天,東北人都在說貂。
那一年的冬天,東北的商場裡擠滿了搶購轉運珠的人。
那一次的呼倫貝爾,我只記得三個字:「喝喝喝!」
如果要在那前面再加一個字,那必須是:哥,或是姐。
為了將滿滿的回憶帶到北京,大驥扛了一小箱聽裝「海拉爾啤酒」上了火車,喝了幾天突然停下來還真是有點不習慣,我們決定把這習慣延續上,喝得一聽接一聽。
趴在中鋪的一個七八歲小男孩俯視良久,偷偷笑個不停,用手指著我們兩個:「嘻嘻,我知道你們是兩口子。嘻嘻,你們一起看電腦。嘻嘻,你們還一起喝酒,兩口子才一起喝酒呢。」
這孩子,你是咱這旮長大的孩子嘛,照你這麼說,咱那旮人得全是兩口子了,你見過不一起喝酒的咱那旮人不!
鄭重聲明,雖然見過咱家一大半親戚,我和大驥從來沒有「兩口子」過。從我見著他那天開始,他身邊的姑娘就沒換過,從女朋友到老婆,他和咱家親戚都在謀劃著一次蒙古大帳的婚禮。咱家親戚都說了:「到時候你來哈,咱熱熱鬧鬧的。」
哦,我見著的咱家親戚這樣都不算是熱鬧的,那真熱鬧起來啥樣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