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我大三大四時，網絡小說迅猛發展，而我的專業又與文學有關，於是在周圍同學陸續開始謀劃工作時，我心底有了成為職業寫手的想法。在對那時各大小說網站做了一番初步了解後，我選擇了一個中規中矩的網站，註冊成為了一名新人作家。大概用了兩個多月的時間，我寫完了自己的第一本中篇小說。
小說的題材關於青春，靈感就來自於我仍未完結的學生時代，許多角色都以我曾經的同學為原型。為了將自己的情感完美體現於文字，我在暑假裡特意回到了老家，用一個月拜訪舊友，重走初高中時的老路，站在母校的門口回憶我在這裡的故事，拿著鉛筆在稿紙上記錄忽然迸發的靈感。為了寫成這部作品，我耗時耗力收集素材，再一點一點豐富大綱的內容。
那時我寫這部小說的目的很單純。我想塑造一位少年，一位與大多數人都相似的少年。他在長大成人前，經歷的是我們在青春時期大都經歷過的事，有過我們或多或少都曾產生並難以疏解的情緒。比如面對慘澹成績的失意與不甘，面對無法理解自己真正想法時的父母的反叛。我寫他受挫、思考、抗爭、成長，希望能用自己的青澀文筆換來一二人的共鳴。
幾乎是字字斟酌，我完成了這本小說。但將它逐章發布後，並沒收穫我期望的反響。不過對於這樣的結果我早有預料，所以儘管無可避免有些許失望但內心並沒感到不平。我知道成為網文作者的門檻不高，但想出頭則需耗費心血。於是我打起精神，每天都會在第一時間瀏覽讀者評論——儘管數量寥寥。我希望能從他人建議中查漏補缺，以此提升自己。但看著看著，我不僅毫無建樹反而只獲得了滿心疑惑。我記得自己文章下的留言大多是：
「作者這文到底有沒有感情線啊？」
「男女主倆人的互動太少了吧。」
對於這樣的評論，我嘗試置之不理，畢竟在文章簡介上我已經明確指出這是個人向的作品（那時的網文還沒有「無cp作品「這種分類）。但看遍評論區，幾乎都是在問我男女主何時有戀愛方面的進展。其實不然，在我發布這篇文章時，正值網絡文學被無腦瑪麗蘇類作品主宰的巔峰時期。女頻方面尤其盛行霸道總裁文，男頻則是修仙逆襲文。不知是不是大多讀者借用看文這種方式彌補他們在現實世界中的缺失，因此那種主人公一路開掛走上人生巔峰，或所有男角愛女主所有女角愛男主的文章在那時極為火爆。讀者更喜歡有分手墮胎三角戀這樣戲劇化劇情的校園生活，而不是我筆下這篇硬邦邦的青春。於是理所當然，我的作品收到的評論無一不是質疑與批評。可我極其厭惡全篇主線弱化，邏輯生硬，為「蘇」為「爽」而亂編情節的作品。可大家都很忙，沒空咀嚼他人竭力賦予深刻含義的文字。於是在發出第一部中篇小說後，我便意識到自己需做出一個艱難選擇——是迎合潮流寫自己不願寫的文字，還是為了自己那點兒自命與他人不同的情感而堅持初心？
與此同時還有另一個問題擺在我面前，是選擇考研還是謀劃工作？我的家庭並不富裕，上大學前父母為給姥爺治病幾乎把家底掏了個空。如果我能早些工作補貼家庭，父母便能少承擔一些壓力。前提是我找到的工作，每月必須有一筆可觀的工資。再說考研這條路，我所在的大學是一所不錯的985，但我成績並不算好，沒有完全把握能一考成功。兩難之下，我每天都在猶豫搖擺中度過。
就在這一段終日踟躕的時期，我在網文站的帳號上收到一條消息，是一個暱名為「林妹」的人向我發來私信。她開門見山地表明自己也是一位網絡作家，想用一萬元買下我這部幾乎沒有人看的中篇小說。起初我以為這是一條詐騙簡訊，在周旋性的對話後我發覺來人——林妹是認真的，她想用錢買下別人也就是我的作品，再在上面署下自己的姓名。或許正常人都會對這種索求十分另類的買家置之不理，但坦白說，我在看到「買價一萬」這四字時，默默收回了刪除會話的手。
我必須承認這價格讓自己心中一動。要知道在那時，寫網文月入過萬者寥寥無幾，只有各個網站的頂梁作者才能有此收入。但那時我並沒想要賣出自己的作品，畢竟在它身上我付出了太多時間與思考。但我沒有刪除林妹，因為我缺錢，我不知道哪一天自己會窮到揭不開鍋。而這位開口便要買我作品的不速之客，開出了一萬元的價格。
二
無視林妹反覆發來的消息後，我又在各大網文站上瀏覽了幾日小說，疑惑的情緒一天天爆發式增長。誠然我看到了幾個寫得十分不錯的小說，但更多的是「無腦文」，比如在女頻排行榜裡高居榜首的「xxxx愛上我」「冷妃傾世xxx」。那時我年輕氣盛，認為這些作品一無是處，根本不配有這樣的成績。
我甚至開始怨恨讀者，疑惑他們為什麼會鍾情這種毫無營養的文章。不滿與不甘的情緒開始影響我的生活，而就在我日日憤懣之時，姥爺又被查出大病需要儘快動手術。一如從前，爸媽拉下面子向親戚借錢，禁受他人的冷眼巴巴地籌集手術費用。那段日子裡我每月生活費至多五百，有時一天只吃一頓飯。伴隨物質上的貧乏，我的精神也一度陷入崩潰式迷茫。我為高昂的手術費、為潦倒的家庭、為渺茫的未來憂心忡忡，於是林妹的名字毫無意外地跳入我腦海。
「我可以把作品賣給你。」我在與林妹的聊天框上打下這一行字。
考研不一定成功，而好好打工做網文寫手又不願意迎合大眾。何況大眾算什麼？他們只喜歡那些亂七八糟的粗俗文字，喜歡完美人設與完美人生，我憑什麼迎合他們？我一心只想賺錢。
林妹很快回復我，並與我約定了一個地點詳談。一個人想要買，一個人急著賣，於是初次見面我們便在這筆交易上達成了一致。匯款之後林妹向我提出長期合作的邀請，我意識到這才是這場見面的重點。林妹對於買下我作品的事早已志在必得，她真正的目的是想尋找一個合適的人，可以長期為她提供高完成度的小說。我向她說明自己擅長的題材並不符合當下審美，可她卻咧嘴一樂說這種題材才是未來。
「知道影子作家麼？」
影子作家是一種職業，替已出名的作家寫文，簡單來說就是代筆，作品署名上不會有你。
「知道。」
「看起來你也不是什麼吞吞吐吐的人，那我就直說了，我很喜歡你這類文風的作品，你可以考慮做我的影子作家。我在網文圈也算個人物，發一部作品的盈利絕對是你白手起家的幾倍。如果你願意，我的收入可以與你分攤，具體數額絕對像這次一樣，讓你滿意。」
我一時說不出話。林妹似乎是覺得我在擔憂自己的前途，於是迅速補充說影子作家在法律上無錯，被發現後無非是被書粉追著罵。但你賺到的錢還是你的，他人罵你罵得唾沫星子橫飛也沒辦法拿回一分。林妹的話滴水不漏，我還沒來得及提出什麼問題，她便掃光了正常人可能會產生的所有顧慮。
「唯一的問題就是影子（即影子作家）能不能處理好個人情緒了。萬一自己的作品在網上大火，但通篇都署著別人的名字，再豁達的影子也免不了要彆扭幾天。」
林妹似乎認定我不會拒絕她的提議，兀自開始指導我成為影子該如何調節自己的情緒。誠然，窮大學生、家裡困難、急需要錢、還自視清高不願迎合眾口，這樣的我無論從哪方面都十分適合成為影子。而我本人，在進退兩難的生活境地下，似乎只有這個選擇能迅速獲得大量收益。
林妹仍在滔滔不絕地為我傳輸經驗，而我則一口打斷她說「我同意。我個人情緒不會出問題。」
「你得先做心理準備......」
「不用。」
為什麼當初的自己能答應得如此輕鬆？現在想來多半源於那時我從未經歷過什麼「我的作品標別人的名」，對於職業代筆所要跨越的心理障礙一無所知，因此覺得沒什麼大不了。何況，錢於我頭等重要。
林妹停下腳步，回頭定定看了看我。她的眼神閃爍不定，似乎是驚訝於我的斬釘截鐵。片刻後她又點了點頭，像是理所當然地笑了起來。很久之後我才明白，這種情緒用文字表達來說就是——「這對我來說是天大的好事，我當然沒意見。可你哪來的自信，你一定會後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