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川廣重 浮世繪《京都名所·山滿花》
學會悠著點看山,悠著點賞花,悠著點在寺院中徜徉,也就不在乎一天看幾個廟,甚至看不看都無所謂了。
二十多年前,我到京都參訪廟宇,考察唐宋建築在日本的遺存,對寺院園林的優雅潔淨布局發生了濃厚的興趣。於是,每隔一兩年就到京都小住一段時間,有時三五天,有時一個多星期。以一般旅遊標準而言,算是長期逗留了,但是,我總覺得淺嘗輒止,意猶未盡,像蜻蜓點水,在每一座廟的屋脊上飛繞一圈,到此一遊而已。
參訪一座廟,得先觀察參道是否整飭,欄杆如何布置,參徑如何鋪沙置石,是直通山門,還是蜿蜒曲折,在林木掩映之中,引向佛剎的入口。進了山門,要四處張望。大堂的梁柱如何設計,造像如何安排,雕塑是什麼年代的風格,都是觀賞的重點。院落之間的庭園構局,層迭錯落,樹木花草的布置,幽深有致,石橋池塘綴連,蒼松苔蘚相映,更使我流連忘返。
長谷川貞信 浮世繪《音羽山清水寺》
參觀京都的廟宇,一天最多兩三座,一個星期十來處,就已經筋疲力盡,到後來只記得天龍寺的池塘、龍安寺的石庭、清水寺的山坂、廣隆寺的思維菩薩、大德寺的野澤,在腦海中自由組合,成了現代畫壇流行的拼貼構圖,一片混亂嘈雜,有如觀光團隊蜂擁而來,舉起相機咔嚓咔嚓,又蜂擁而去,全無情致不說,似乎還有悖佛門清修。參訪寺院像是搶頭炷香,未免焚琴煮鶴,大煞風景。
折騰了幾年,終於想通了,不能為了研究成果而緊趕慢趕,墮入功名青雲的魔道。既然踏入清淨佛地,就該沉靜下來,像寺院裡的一草一木,隨著大化流轉,傾聽梵音天籟,超脫世俗紅塵的擾攘與欲望。學會悠著點看山,悠著點賞花,悠著點在寺院中徜徉,也就不在乎一天看幾個廟,甚至看不看都無所謂了。京都的朋友聽說我不再計較,都說,有點古都人的模樣了。
再到京都,朋友幫我訂東山三條的民宿,完全融入了傳統京都的生活節奏。這一帶都是老房子,沿街是木條槅門,拉開門是換鞋的玄關,室內鋪的是榻榻米,讓我想起小時候住在臺北南區的川端町,都是老式的日本房子,屋簷下一溜欄靠,可以憑欄觀賞自家的小院,種了幾棵豔紅的山茶花,在冬日的陽光中搖曳生姿。
大清早走出民宿,晨光熹微,古老的街道渺無人跡,我踩著自己的跫音,漫步在今古錯落的石板路上。走著走著,發現了一彎清澈的溪水,貼著兩側臨流的屋宇,緩緩駛過歲月的滄桑。一道平實的石橋跨在溪上,像扎著護臂的農婦彎身汲水,如此的樸實無華,如此的疏淡真純。橋邊有塊銅匾,上面寫著「白川」,是這條市區小溪的大號了,從此記住了這個名字。在我記憶中,京都古風最為深刻厚實,也就感到潺潺白川的勝景,遠遠超過了清水寺的亮麗擾攘。
鄭培凱書 蘇軾《新城道中》
三月底到大阪舉辦書法展,京都的瀧野教授說,櫻花正含苞待放,也許你來時就開了,過來看看,順便到四條的古書店淘淘書,到和紙店及古梅園置備些文房用具。於是,帶著幾個香港來的墨客書友,來到了初春的京都。
瀧野知道我喜歡訪古,就帶我們去一家頗有年歲的壽司小店。十一點半到的,居然還是晚了一步,得等前一輪的食客吃完才有位置。一問,原來這家壽司店創始於乾隆年間,一直開到現在,一共只有十五六個座位,主要是吃鯖魚壽司。
瀧野說,走過這條短巷,就是古風猶存的白川巽橋,櫻花已經開了,先過去看看吧。於是,我們慢慢踱過去,經過一條小橋,看到粉白嫩紅的櫻花垂在溪渠旁邊,在陽光的撫慰下,是如此嬌怯動人,好像江戶時代的美女,穿上月白色點染了桃紅的和服,小立在風中。
我不禁疑惑起來,問說,這就是我以前在東山三條看到的同一條白川嗎?瀧野說,沒錯,這是白川的巽橋地段,春天來了,櫻花開了,最美的季節,和你以前在其他季節看到的,是有大大的不同。
哦,早春的櫻花,是不同,如此的不同。像浣紗的西施,盛裝走上殿堂,的確可以傾國傾城。
鄭培凱教授,臺灣大學外文系畢業,耶魯大學歷史學博士,哈佛大學博士後。曾任教於紐約州立大學、耶魯大學、佩斯大學、臺灣大學等校。1998年於香港城市大學創立中國文化中心,並擔任中心主任。現任香港非物質文化遺產諮詢委員會主席。2016年獲頒香港政府榮譽勛章。
著作所涉學術範圍以文化意識史、文化審美、經典翻譯及文化變遷與交流為主。著有《湯顯祖:戲夢人生與文化求索》、《賞心樂事誰家院》(《多元文化與審美情趣》《歷史人物與文化變遷》《文化審美與藝術鑒賞》全三冊)、《在紐約看電影:電影與中國文化變遷》、《茶道的開始——茶經》、《茶餘酒後金瓶梅》、《雅言與俗語》等三十餘種。主編《近代海外漢學名著譯叢(百種)》、《史景遷作品系列》、《春心無處不飛懸——張繼青傳藝記錄》、《中國歷代茶書匯編(校注本)》、《The Search for Modern China : A Documentary Collection》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