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黎聖母院發生大火已一年有餘,雖然法國總統馬克龍希望五年內完成重建。是復原19世紀的尖塔,還是給予巴黎聖母院一個展現時代技術和挑戰的新尖頂?這看似是目前最大的爭議,但爭議背後隱藏著傳統與當代文化的衝突、法國人如何看待本國歷史等眾多問題。目前,因疫情暴發而被迫擱置的重建工作已經重啟,但迄今為止,方案依舊懸而未決。此文涉及了建築師、哲學家、文化學者對巴黎聖母院重建方案的大討論,當然討論也不止於重建本身。但無論如何,「受傷」的聖母院依舊,見證著自己過去未來和當下所發生的一切。
2020年1月,正在修復的巴黎聖母院。
2019年4月15日,一場大火摧毀了巴黎聖母院的塔尖和大部分的屋頂。那一天,法國總統馬克龍取消了本應針對「黃背心運動」危機發表的講話。取而代之的是,在大教堂前做了簡短的演講,他呼籲國際社會提供援助,並為捐款者提供免稅待遇。第二天,他通過電視宣布,「人人都是建設者。我們將重建聖母院,使它更加美麗,並希望在五年內完成。」如果說「黃背心運動」顯示了法國社會內部存在嚴重分歧,馬克龍似乎在巴黎聖母院火災中看到了機會,他呼籲「把這次災難轉變為團結的機會」,並希望「在反思過去的生活和未來目標之後,思考如何讓比現在更好。」
大火導致巴黎聖母院尖頂坍塌,中後部的木質屋頂被燒毀
兩天後(4月17日),法國總理愛德華·菲利普號召全球建築設計師參加巴黎聖母院尖頂設計方案比賽。菲利普表示,比賽的目的是「給予巴黎聖母院一個展現我們時代技術和挑戰的新尖頂」。鑑於在大火中倒塌的尖塔本身就不是原來教堂的一部分,而是1864年以橡木鍍鉛重建的,馬克龍也希望能重新思考設計方案,並試圖在其中融入現代建築元素。這也引發了是否需要以完全相同的方式重建19世紀的尖塔的討論。此後,法國國民議會開始審議巴黎聖母院重建法案,旨在為重建巴黎聖母院提供法律保障,企業的大筆捐款也開始湧入。在火災發生6個月後,私人捐贈者承諾提供9.22億歐元的款項;巴黎市政府宣布將發放5000萬歐元用於緊急援助,法蘭西島大區(Ile de France)也將發放1000萬歐元。今年1月,法國政府宣布用於保護建築物的一期工程耗資8500萬歐元。
但並非每個人都對捐款反應積極。2019年4月20日,在大火後首次「黃背心」抗議活動中,抗議者稱自己沒有錢,一名抗議者舉著「我們不是聖母院」的牌子。哲學家保羅·B·普雷西亞多(Paul B. Preciado)在《解放報》與《藝術論壇》上發表文章回應火災,他寫道:「巴黎大主教宣布所有人的房子都在燃燒。直到那時我們才知道聖母院是每個人的家。而在巴黎每晚都有成千上萬無家可歸的人露宿街頭,難民也經常被驅逐出這座城市。」他呼籲不要重建大教堂,以便人們想念它。
2019年7月,重建工作初期,巴黎聖母院被破壞的拱頂的圖片。
在法國,國家公職建築師,會因其考試的項目分流進行強制進修。從事文化資產保護類的會被要求進入夏約學院(l』cole de chaillot)實習兩年。受1964年《威尼斯憲章》啟發,受對列入遺產保護目錄的建築進行修復要遵循嚴格的指導原則,其中規定「修復工作在遭遇假設(質疑)時需要停滯」,同時「任何修復必不可少的額外工作必須與建築設計區分開,而且修復肯定會帶有當代的印記」。
遺產建築師們並未對巴黎聖母院發生火災感到不可思議,因為古建修復期間是火災的高發期。但是,他們都對政客的反應感到困惑。「當我聽到五年重建的消息時,我以為是瘋了,他們完全不了解我們的職業是做什麼,我們要恢復的是什麼。」從事大教堂修復工作的瓦利·肯戈(Wali Kengo)說。她隨後解釋道,在法國,地方文化事務主管部門(DRAC)負責修複列出的建築物,「因此,政府實際上在質疑修復工作的存在。」
修復中的巴黎聖母院
另一位遺產修復建築師夏洛特·朗盧瓦(Charlotte Langlois)認為,政府以舉辦國際競賽的方式來徵集重建方案太糟糕了。「這傳達出法國需要國際建築師對如何修復法國的遺產提供想法,而且這件遺產還是具有標誌意義的巴黎聖母院。更讓人疑惑不解的是,這項競賽似乎是讓公眾認為,只有大牌建築師才能避免以同樣的方式重建。事實上,法國建築師也可以以不同的方案重建。」去年4月底,1170名遺產保護專家、學者和博物館館長在《費加羅報》發表的公開信上簽名,呼籲馬克龍謹慎修復聖母院。
夏洛特·朗盧瓦是反對「巴黎聖母院重建法案」的遺產建築師中的一員。建築師反對的是法案的一部分,但最終被駁回。朗盧瓦認為,「巴黎聖母院重建法案」是在短時間制定的,成文時根本來不及權衡利弊。其作用是政府可以根據法案行事,而不用通過法律,也不用在國民議會和參議院之間來回奔波。」
「巴黎聖母院重建法案」的通過也預示著重建需要迅速提上日程。朗盧瓦也指出,傳統建築師習慣於迅速幹預建築物,以確保其安全。在緊急情況下安裝起重機和建造棚屋來拯救建築也可以接受。但到目前為止,除了創建了一個公共機構來管理捐贈資金外,該法案還沒有被使用過。馬克龍任命70歲的讓-路易·喬治林將軍(Jean-Louis Georgelin)為自己的特別代表,負責巴黎聖母院的重建工作,此前負責巴黎聖母院修復工程的首席建築師菲利普·維倫紐夫(Philippe Villeneuve),依舊在另外兩名建築師的協助下負責重建工作。
但維倫紐夫和喬治林將的意見也並不統一。當被問及五年內重建聖母院是否可行,菲利普·維倫紐夫認為可行,但前提是按原樣重建。喬治林在參加國民議會文化事務委員會的會議時,顯然也被馬克龍最初關於尖塔的建議所困擾,他說維倫紐夫應該「閉嘴」,又被文化部長斥責。朗盧瓦說,讓人擔心的是六個月到一年後可能會發生什麼。「為了修復教堂,修復結構、屋頂和尖塔,我們會做出什麼樣的選擇?是否會違反現有規則?」
「國際設計方案競賽」計劃的宣布也立即引出了世界各地建築師的一系列非正式「方案」。英國建築師霍朗明(Norman Foster)的工作室想像著一個更大的玻璃和鋼製尖頂,並在玻璃屋頂上設有觀景臺。 位於法國的NAB工作室建議將屋頂改成溫室,並計劃將被毀壞的尖頂重新想像成一個養蜂場。瑞典斯德哥爾摩設計工作室UMA建議在屋頂上安裝一個巨型遊泳池,遊泳池周圍環繞著火災被移走的12位使徒的雕像。關於這個大膽的想法,UMA的創始人烏爾夫·梅傑格倫(Ulf Mejergren)認為,「在什麼都還沒決定的真空狀態下,一切皆有可能,甚至我們的遊泳池也可以。」
NAB工作室的溫室養蜂場方案。
這些提議都有一個共同點——把設計點集中在尖塔上,建築師都往往熱衷於想像在地標之上再建一個地標,仿佛聖母院的多重含義只能通過一個新建築在天際線上顯現出來。目前生活在巴黎的美國建築歷史學家、建築師詹姆斯·D·格雷厄姆(James D. Graham)說,「在建築界採取主動行動的這些時刻,總是令我印象深刻的是,建築師渴望自己的作品與眾不同,卻又面貌類似。對我而言,經驗是打破平凡的方法之一,但經驗又讓人對建築缺乏想像力。」
奧利維爾·德·查勒斯(Olivier de Chalus)是一名工程師,他也在巴黎聖母院做了11年志願者和導遊。「和大多數法國教堂一樣,巴黎聖母院屬於法國政府,由政府負責維修和修復,而教堂則供神職人員使用,並免費開放供禮拜。查勒斯認為,目前爭論完全集中在是否要重建一模一樣的建築上,這是一件憾事。「而且我們一直在討論維歐勒·勒·杜克(Viollet-le-Duc)的尖塔。但尖塔並不是他一個人的作品。我認為除了外觀,花時間了解一下巴黎聖母院裡擁有的其他遺產會更好。」查勒斯說。
巴黎聖母院塔尖、面向聖路易島的照片。查爾斯·馬維爾(Charles Marville),1860年,華盛頓特區國會圖書館藏
「尖頂在建造時就是19世紀的當代建築風格。」藝術史研究者尼娜·德雷恩(Nina Derain)解釋說,「在1980年代對『歐勒·勒·杜克項目』進行了積極的評估之前,純粹主義者也一直質疑歐勒·勒·杜克的尖塔。當時中世紀的尖塔已經被摧毀。他在一棟建築物頂部,再建了一棟巨大建築物,使得建築變得更高、更華麗,這在很大程度上屬於他對中世紀的想像。但在某種意義上,它有一種強烈的當代建築姿態。不按原樣重建可能意味著將歐勒·勒·杜克遺忘,但重建一個相同的『遺物』卻可能會掩蓋那場令人落淚的火災。」
火災前,從蒙帕納斯大樓遠眺巴黎聖母院。
由於人們把注意力都集中在尖塔上,因此關於這座建築的意義以及其重建的其他可能性等潛在重要問題的討論可能會被遺忘。弗雷德裡克·埃波德(Frédéric paud)是法國為數不多的、專門研究哥德式木結構建築的考古學家之一。他原本已經將巴黎聖母院的哥德式木結構的研究提上日程,這個木結構被稱為「森林」,但是在他開始研究之前卻已經燒毀了。他說,法國經濟在很大程度上依賴於旅遊業是幾個世紀以來的「傳統」,但人們卻對這一「傳統」一無所知。中世紀的歷史似乎只向10歲的孩子傳授。而且與傳統建築師不同,很多當代建築師對遺產卻知之甚少。他們的無知,也導致了常常對古建築帶著蔑視。」
巴黎聖母院三座門,馬利亞門、末日審判門和聖安妮門
埃波德認為,用木頭重建聖母院的木結構尤其重要,而且要用古老的技術,這與大火後媒體的觀點不同。他認為用古老的技術重建是可能的,也是生態的。如果可能的話,傳統建築師們會熱衷於使用古老的技術復原巴黎聖母院。「13世紀的工匠們,像上世紀50年代一樣,用斧頭建造木結構,只砍伐需要的樹木,也就是說,選擇直徑與所需橫梁直徑一致的樹木。」對於木匠來而言,這是一個重新學習手藝的機會。建築工地可以成為一所開放學校。
不過,像法國蘭斯大教堂(Reims cathedral)或沙特爾大教堂(Chartres cathedral),建造金屬或混凝土結構,甚至可以做一個3D列印的塑料結構,也不是不可行,而且可能是21世紀一種新的建築姿態,但這是不是失去了歷史和靈魂?
夏洛特·朗盧瓦還擔心,「巴黎聖母院重建法案」是否有改變大教堂周圍的環境的潛在企圖。巴黎聖母院所在的斯德島 (le de la Cité)有多處保護建築,2016年,法國前總統奧朗德曾建議在島上建設休閒和購物設施,但最終沒有推進。但如今有了特別法案,建購物設施的計劃是有可能實施的。
在新冠疫情之前,尖塔被燒毀的巴黎聖母院依舊是巴黎遊「打卡」重要的一站,但卻變成了一種「災難旅遊」而不是「遺產旅遊」。目前,巴黎聖母院仍處於關閉狀態,但重建已經復工。在居家令實施期間,警方還發現了兩名喝醉酒、試圖盜走聖母院舊石頭的小偷。
2020年6月1日,巴黎聖母院前廣場重新開放。
西裡爾·伊斯納特(Cyril Isnart)是一個由15位學者組成的研究小組的成員之一,這個小組將在未來5年研究人們對大火的反應。「我們很幸運,聖母院還在那裡,就像一個受了傷,但仍然活著的紀念碑。未來聖母院還將留在那裡,見證所發生的一切。」
註:本文編譯自《阿波羅雜誌》2020年5月號,作者瓦萊裡亞·科斯塔·科斯特裡斯基(Valeria Costa-Kostritsky),原標題為《烈火的考驗——急於重建巴黎聖母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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