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青花瓷 】
青花,中國瓷器的傑出代表。元代景德鎮成功燒制了獨步本朝、影響後世的青花瓷器,而這一結論的斷定,離不開一對著名的「大維德花瓶」。它們不僅身世曲折傳奇,其上的紋飾多年來也成為眾多學者參考和研究的對象。
本文作者另闢蹊徑,通過對瓶上極易被忽視的海濤紋的觀察分析,並比對其它飾有類似圖案的瓷器,為元青花的鑑定提供了一個新思路。
元代的青花瓷器仿佛藍色的樂章,有限的圖案元素好比音符,變化出無窮的組合,競相輝映,各不相同。
大英博物館收藏的原屬於大維德爵士(Sir Percival David,公元 1892 1964年)的青花瓷,便是這些豐富組合的集中展示,囊括了許多我們能在元青花上發現的紋飾設計〔圖1-1〕
▲ 〔圖 1 - 1〕「至正十一年」 款青花雲龍紋象耳瓶一對又稱「大維德瓶」
元至正十一年(公元 1351 年)
左瓶高 63.6 釐米,直徑 21 釐米右瓶高 63.6 釐米,直徑 22 釐米
原屬大維德藝術基金會,現藏大英博物館 大英博物館理事會版權所有
這對青花雲龍紋象耳瓶又稱「大維德花瓶」,稱得上是現存最重要的元青花之一,可能也是世界上最著名的青花瓷瓶,因其乃目前已知僅存的有明確紀年的元代青花瓷器,也是元青花鑑定和研究的最佳範本。
【 大維德花瓶的前世今生 】
大維德花瓶是中國陶瓷史上非常重要的裡程碑,但它們的流傳經歷可謂曲折傳奇。
20 世紀 20 年代,旅英華裔古玩商吳賁熙帶著一對罕見的青花雲龍象耳瓶來到琉璃廠,尋找買家出售。這對瓷瓶原供奉於北京智化寺,其中一隻的頸部記有六十二字銘文 :「信州路玉山縣順城鄉德教裡荊塘社奉聖弟子張文進,喜舍香爐花瓶一付,祈保闔家清吉子女平安。至正十一年四月良辰謹記,星源祖殿胡淨一元帥打供。」 而另一隻則有六十一字銘文,內容幾近相同。
由銘文可知,這是元代至正時期一個叫張文進的人為全家祈福而施捨於道觀的供器。不過,當時這對青花象耳瓶被琉璃廠的眾多行家認為是贗品,「元代無青花」 似乎是當時的共識。
幾經波折,這對象耳瓶最後被英國的中國古陶瓷收藏家大維德爵士買下。
1952 年美國的陶瓷學者約翰·亞歷山大·波普(John Alexander Pope)發現了這對象耳瓶,並以此為 「標準器」,對倫敦維多利亞和艾爾伯特博物館、巴黎羅浮宮、紐約大都會藝術博物館、伊朗阿德比爾清真寺和土耳其伊斯坦堡託布卡普宮等地收藏的中國青花瓷進行排比分析,查找到 74 件特徵相同的青花瓷,認定這對青花象耳瓶出自元代至正時期(公元 1341 1368 年)的中國江西景德鎮,故稱其為 「至正型」 青花。
他發表的《中國十四世紀青花瓷》論著,震驚了全世界。這一重大發現,使得元青花瓷成為公認的事實,將青花的鼎盛時期提早到了元代。
它們是現存最為重要的、有確切紀年的典型元代青花瓷器。此後凡是層次多,繪製內容相仿的元青花,都被統稱為 「至正型」,可見此瓶的影響力。
大維德花瓶成為鑑定元代青花的「標準器」,其上的裝飾紋樣也成為了專家學者們鑑定元代青花瓷的最佳參考和依據。
【 獨樹一幟的元代海濤紋 】
海水是青花中大量使用的裝飾題材,除作為海水雲龍紋的主要元素,還大量用於邊盤、碗的口沿及瓶、罐、壺的近底處裝飾。海浪畫法多樣,線條粗細不一,其中浪花與弧線構成的海濤紋,顯示出水面的湍急。
在兩隻大維德瓶身下方三分之二處,均可看到上下兩處海水紋裝飾帶。上層的海濤紋是瓶身主體裝飾海水雲龍紋的一部分,象徵著波濤翻滾的大海,飛龍騰躍其上。作者通過嫻熟奔放的筆法,生動地描繪了洶湧的大海,襯託出巨龍的勇猛矯健,使整個畫面氣勢磅礴,描繪精工,展現出元代工匠紋樣繪製的高超水平。
如晉三白江和華倫·考克斯(Warren E. Cox)就曾寫道 :波浪的繪製非常獨特,並不見於我們發現的後期任何器物之上。筆法大膽而粗放,生動地表現了飛龍躍出時波濤洶湧的水面,如此富有活力,動感強烈,整體上完全不同於後來宣德時期(公元1426 1435 年)稍顯規矩刻板且程式化的海濤紋。
大維德花瓶下方的裝飾帶便是曲波紋最好的實例〔圖1-2〕
▲ 〔圖 1 - 2〕 圖 1 - 1 瓶身下層的海濤紋細部
從左至右觀察,海浪從裝飾帶的頂端出現,隨之帶出一至三朵小波浪,又繼續下沉,仿佛要流向岸邊。
事實上,也許用 「龍紋」 更為恰當,因為比起蜿蜒的蛇,元代青花上的海濤紋在形式和精神內涵上也許更接近龍。浪濤被水波包圍著,後者用精細的藍色曲線描繪,它們與漣漪共同織成了一張網。曲波紋高低變化的不同取決於可使用的空間,有時其單獨成飾,不過當與龍組合成海水雲龍紋時,浪花往往騰躍得更高〔圖1-3〕
▲ 〔圖 1 - 3〕 圖 1 - 1 瓶身上層的海濤紋細部
我們可以在大維德花瓶上同時看到這兩例。
蛇般蜿蜒曲折的浪花就像其他經典的花卉卷紋一樣,沿中心線排列,每個都十分相似,令人想起古羅馬式建築上維特魯威風格的波浪紋〔圖 2〕
▲ 〔圖 2〕建築上的維特魯威風格波浪紋作者攝於曼哈頓公園大道
奇怪的是,曲波紋並沒有在梅瓶上出現,也許是因其短頸的特性,並不如大維德花瓶或是伊斯坦堡的青花龍紋瓶有著可發揮的餘地。這些紋樣與其它元代青花、青銅器、吉州窯瓷器〔圖 3〕
▲ 〔圖 3〕海水紋梅瓶元代,公元 1271 1368 年
釉下彩繪陶器高 26.3 釐米克利夫蘭藝術博物館藏(1980.186)
以及高麗青瓷(公元 918 1392 年),甚至馬遠的《水圖卷》上所表現的波浪都不一樣〔圖 4〕
▲ 〔圖 4〕水圖卷·長江萬頃圖宋 馬遠(公元 1160 1225 年)
水墨絹本縱 26.8 釐米,橫 41.6 釐米北京故宮博物院藏
這些作品中波濤起伏的海面被表現成了二維平面上的圖像,佔據了上下大部分區域,並且波浪本身也並不一定是沿著同一方向運動。
每種海濤紋之間其實不完全相同,也並非出自同一位匠人之手,但它們確實有某些明顯的共同特徵,故而將其歸為同一類紋飾。
第一類·大維德花瓶風格的海濤紋
如前文所述,大維德瓶風格的海濤紋,通常筆觸厚重,遠不能創作出精密細緻的線條,但奔放生動,活力十足,堪稱品質上乘。布魯克林博物館所藏的一件青花魚藻罐,其口沿也裝飾了此類海濤紋〔圖 5 - 1,圖 5 - 2〕
▲ 〔圖 5 - 1〕青花魚藻紋罐元代
公元 1271 1368 年
釉下青花直徑 30.3 釐米,高 34.9 釐米布魯克林博物館藏(52.87.1)
▲ 〔圖 5 - 2〕 圖 5 - 1 海濤紋細部
不過海浪與波濤使用了更纖細的線條來表現。
第二類·「範·赫蒙特罐」風格海濤紋
這類型的海濤紋出現在被命名為「範·赫蒙特罐」(Van Hemert jar)的 「鬼谷子下山」 青花罐上,其在 2005 年 7 月 12日倫敦佳士得舉行的拍賣會上,以 1400萬英鎊的高價拍出〔圖6-1〕
▲ 〔圖 6 - 1〕元青花鬼谷子下山罐元代
公元 1271 1368 年14 世紀中期
直徑為 33 釐米私人收藏圖片採自佳士得
該罐的海濤紋與大維德花瓶上的大致相似,但其潮頭的頂端只有兩處突起而非三處,且該罐的波浪有著一個 「朝天鼻」〔圖6-2〕
▲ 〔圖 6 - 2〕 圖 6-1 海濤紋的 「朝天鼻」 細節
順著鼻子往下,其 「上唇」 又向頭部彎曲,仿佛長出的獠牙。
第三類·東京青花雲龍紋罐風格海濤紋
此類以東京國立博物館所藏青花雲龍紋大罐上的海濤紋為代表〔圖 7 - 1,圖7-2〕
▲ 〔圖 7 - 1〕青花雲龍紋大罐元代
公元 1271 1368 年
直徑 29.3 釐米,高 20.3 釐米東京國立博物館藏(TG2351)
▲〔圖 7 - 2〕 圖 7-1 海濤紋中長長的鋸片般的 「牙齒」
它的潮頭有著三處凸起(包括鼻子),與第二類相似的 「獠牙」,和比第一類更長,幾乎垂直向下的鋸齒般的細密小波浪。大浪花中還有用細密的曲線畫出的旋渦紋,顯示著水流的湍急與兇猛。這類海濤紋相對少見,目前已知的僅有其它兩例,一件在伊斯坦堡的託布卡普宮(Topkapi Saray Museum),另一件是伊朗阿德比爾寺所藏的青花盞託。
第四類·波士頓藝術博物館青花罐風格海濤紋
這一類的海濤紋並沒有鋸齒般的牙齒,取而代之的是很多向前迸躍的小波浪。波士頓藝術博物館裡查爾斯·霍伊特(Charles B. Hoyt)的藏品,「尉遲恭單騎救主」 青花罐上所畫的正是這類海濤紋的最佳代表〔圖 8 - 1,圖 8 - 2〕。它是伊朗阿德比爾寺所藏青花大盤的變體,有著描繪更加簡單的潮頭,沿其下方是一組與之近乎平行的細長波紋曲線,並向前發散開來。
▲ 〔圖 8 - 1〕「尉遲恭單騎救主」 青花罐公元 14 世紀中期
直徑 27.8 釐米,高 21 釐米波士頓藝術博物館藏(50.1339)
▲〔圖 8 - 2〕 圖 8 - 1 海濤紋細部
第五類·克利夫蘭藝術博物館青花罐風格海濤紋
克利夫蘭藝術博物館收藏一件元青花鳳凰纏枝牡丹紋獸耳罐,其上所繪海濤紋突出表現了多重波峰之間的浪花,濺起黑色的泡沫點點〔圖 9 - 1,圖 9- 2〕
▲ 〔圖 9 - 1〕元青花鳳凰纏枝牡丹紋獸耳罐元代
公元 1271 1368 年
直徑 37.5 釐米,高 39.4 釐米克利夫蘭藝術博物館藏(1962.154)
▲ 〔圖 9 - 2〕 圖 9 - 1 浪花飛濺的海濤紋細部
藝術圖案從不會像流星般驟然閃現,它們必然是經歷了漫長的變革過程,並不是孤立的奇蹟。
藝術靈感幾乎無一例外都有可追溯到的過去,只要考古學家的鐵鍬和學者的洞察力有所及。所有真正的藝術都是在成長、發展和傳播的——並不是憑空而來。
以一組來自中國的古老波浪紋為例,卜壽珊(Susan Bush)發表了一篇研究雲南昭通後海子東晉墓壁畫的文章,墓中出現了一些筆畫鬆散的卷草式波浪紋〔圖 10〕
▲〔圖 10〕早期的波浪卷紋
(圖片採自 BUSH S. Floral motifs and vine scrolls in Chinese art of the late fifth to early sixth centuries AD[J].Artibus Asiae, vol.38, 1976)
另一方面,海浪也許代表了古印度神話史詩《毗溼奴往世書》中 「攪拌乳海」 的傳說。在這段流傳甚廣的神話結尾處,天醫曇梵陀利(Dhanvantari,毗溼奴神的化身)從海面升起,手中託著的碗裡盛滿可以長生不老的蘇摩仙露。這個故事在藏傳佛教中很知名,而後者在元代宮廷中極具影響力。
除馬遠所繪的《水圖卷》,元代青銅器、吉州窯瓷器以及高麗青瓷上的海水紋樣,也許是曲波紋的先聲。
結合由宋(公元 960 1279 年)至元在不同媒介上創作的海水紋圖案,以及元代工匠繪製青花時喜用經典的花卉卷紋習慣,也許會有助於解釋曲波紋的使用。
在 14 世紀中期,他們和朝臣試圖推行的改革,也許激發了青花瓷器的創作熱情。不過,不管這些猜想有多少的可信度,由於缺乏有關元青花的文獻資料,這些青花瓷在本質上仍值得人們探究和質疑。
別有意趣的「反青花」元代瓷器中,還有一批青地白花器
又稱 「反青花」——即用青料塗地,紋飾部分留白——不過這些器物上的海濤紋畫得並不成熟,佳作寥寥,筆者認為它們是對上文提及的某類標準紋樣的仿製品,但相似度卻極低,看上去經手的工匠們並不理解其筆下所畫之物,且他們的筆墨技法也遠遠低於創造出上文絕佳紋飾範本的大師。
一些反地青花大盤就完美地展現了第一類和第二類海濤紋。阿德比爾清真寺所藏的一隻青花大盤〔圖 11〕便是其中的最佳代表
▲ 〔圖 11〕菱口折沿青花大盤公元 14 世紀中期直徑 57.15 釐米伊朗阿德比爾清真寺藏(29.49)
(圖片採自 CARSWELL J. Blue and white: Chinese porcelain around the world[M]. Chicago: The gallery, 2000, fig.47)
白色花紋中再用細緻的青花線條描出局部紋飾,如花蕊,葉筋及花瓣輪廓等,逼真地模仿出了刺繡工藝中繁密的針腳及效果,精美異常,獨具特色,也反映了伊斯蘭趣味和紡織品對於瓷器製作的影響。
與那些僅根據海濤紋就被斷定是贗品而實為真品的例子相比,當代的仿製者或是修復專家們畫出的海濤紋往往粗糙不堪。
偽造者們常常對筆下的其它圖案更加謹慎用心,卻忽視了海濤紋。
如圖 12 所示是筆者最近過目的一隻青花罐
▲ 〔圖 12〕青花罐頸部海濤紋裝飾帶的細節
江西景德鎮瓷器市場山古遺址出土作者攝於 2014 年
仔細觀察圍繞其口沿的邊飾海濤紋,再將之與大英博物館所藏著名的纏枝牡丹孔雀紋青花罐上的範例作對比〔圖 13 - 1,圖 13 - 2〕
▲ 〔圖 13 - 1〕孔雀牡丹紋青花罐元代,公元 1330 1368 年
釉下青花高 30.2 釐米,直徑 33.4 釐米大英博物館藏(1961, 0518.1)
圖片版權歸大英博物館理事會所有
▲ 〔圖 13 - 2〕 圖 13 - 1 海濤紋細部
孰真孰假,一目了然。
希望通過本文對元代青花海濤紋的介紹,讀者們也能夠輕易分辨出這樣一隻贗品。
(朱 珠 編譯)
原刊於 ORIENTATIONS 英文版 2015 年 5 月期
作者 Steven P. Gaskin 為新英格蘭亞洲藝術協會會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