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2015年去赤柱大街78號開時裝店,到2016年7月22號關店回來。店裝修的時候藍潔瑛就來了。她說,「你怎麼在這裡開店啊,你轉行了?」我以前是做印刷的,可她怎麼知道?怎麼會認識我?她朝我要了名片,又問可不可以抽菸,我說不好意思,不能抽菸,她說好,拜拜,她就走了。過了兩三天她又來了,她8點多就來,我也很早開店。她管我叫師兄,說我們一塊拍過戲,我做(演)的是軍佬,因為我沒演過主
「我把螃蟹拿過去,藍小姐已在赤柱廣場抽菸了。我給她遞過去兩隻,她一看,『哎呀,我要在這裡抽幾個小時煙,你的螃蟹會死掉的,我還要回去燒,太麻煩了。這樣吧,你給我把螃蟹殼剝掉。』我說,『生的怎麼剝呢?』早上有人打掃廣場,地上有很多水,小鳥飛來啄水,她希望可以剝點蟹肉給小鳥吃
Whatsapp對話界面的「輸入中」持續了1個小時後,78歲的香港老人梁景海發了上面一段話過來——0與O的混淆是手寫輸入使用者常犯的錯誤。2015年,他在香港赤柱大街開服裝店,無意中與住在附近的女星藍潔瑛相識並常有來往。11月3日,藍潔瑛被發現於家中去世。那之後,他四處託人,找到記者,想為她澄清些生前誤解。
他希望帶記者去赤柱實地探訪,見面約在第二天14時的中環巴士站。13:32,他發來,「我穿黑服黑皮鞋,白襯衫,黑背包,白頭髮。78歲老倌人。在巴士站旁等您。」
隨著巴士開動,他開始講述三年前的故事。
差不多一個月之後,她很早來,問我店裡的免費報紙可不可以送給她一份。我說你不是不看報紙嗎?那時負面東西很多。她說現在我要看了,家裡的電視壞了半年多了。單身的女人獨居,晚上沒有電視,很寂寞。從那之後她每天早上來我店裡拿免費小報。我心想,真可憐,電視也沒有,又沒有錢,我說你這樣子怎麼過日子啊?
她說,政府的綜援(註:香港的社會保障援助),把房租扣掉後打到銀行裡,每個月只有兩三千塊錢,10天不到就用掉了。她抽菸,一天不停地抽,吃飯也抽,煙要60多塊1包,她要抽3包。她大陸的影迷每個月打2、3000塊給她,沒有那麼準時,有時會停掉,總之很困難。
這些我都記在心裡。
香港媒體拍到藍潔瑛在街頭
車子駛離繁華的市區,沿著蜿蜒的山路前行。右手邊是大海,在豔陽下波光粼粼,不少西方遊客在此度假,也有豪華別墅區一閃而過。我們的目的地赤柱,是一個相對閉塞的小街區,遠離喧囂,鄰裡和睦,是近幾年絕大部分媒體拍到藍潔瑛的地方。偷拍照片流出後,人們喜歡用「落魄」和「狼狽」來形容藍潔瑛,圍觀她的「落魄」仿佛成了一種狂歡,但在梁景海的講述中,日子雖難,卻不失尊嚴。
下了地鐵,隨著人流前行,就到了那裡最熱鬧的赤柱廣場,十幾把桌椅擺放在廣場一角,供人休憩,旁邊有一家麥當勞,梁景海慢慢地走到一把椅子前,說那是藍潔瑛生前抽菸的專座,坐在那裡,可以看見熙攘的人群和大海。
藍潔瑛在自己的專座上抽菸
她一天到晚坐在這裡,喝喝茶,抽抽菸,就看人來人往,待上一天。
你們哪一個記者去拍照,寫她的東西,她都不會罵人,也不會發脾氣趕人家走。你拍照,她在那邊抽菸,隨便你拍,只是沒有表情。私下裡,她和人說話都是笑眯眯的。她這個心啊,不是很粗魯的人,是很文雅的。
她抽菸要彈菸灰,去撿杯子,撿飯盒,有飲料的、有剩飯的她拿去,東西才不會被風吹跑。報紙說她撿垃圾吃(是假的),她說,軍佬,我(就是)倒黴,我也不會倒黴到這樣子。
有一天,她叫我去廣場,說等會兒影迷來,要介紹我們認識。我就趕快把店裡的鐵門拉下來,跑過去。其實她叫我去是想讓我幫忙,向一位大陸男影迷要電視機。我說先生,藍姐姐很困難,你可不可以幫幫忙啊。他笑笑,有什麼困難,怎麼樣子幫?我說她想買一部彩色電視機,那個男的聽了『呲』倒吸一口冷氣,問要多少錢?我說買小小的,十幾寸。他說身上港幣不夠,只有人民幣。藍潔瑛說人民幣行啊,可以買的。
我說我要等老婆接了店裡的班,然後帶他們去買。藍潔瑛就說,她知道在哪買,現在就可以去,他們就去買了電視機。當天晚上電視就裝好了,她很高興,打給我:軍佬軍佬,我的電視裝好了。
藍潔瑛去世時,她的朋友去找她,敲門沒有人應,可是電視機開著,開了兩天兩夜還是三天三夜。她一個人住,晚上會胡思亂想,有時覺得『牆上的邪靈』搞她,偷走她泡好的方便麵;有次說有大人物給她打電話,要把以前的房子還給她。晚上她睡不好覺,都是電視機陪著她走完人生路啊,兩年。
所以非常感謝那個影迷,這麼好心。我很希望文章寫出來後,這個影迷可以跟你聯繫,你把他的資料發來,他來香港我請他吃飯。
坐在抽菸的專座上,藍潔瑛經常可以看到這片大海
梁景海囑咐記者,稿子發出後,如果有人找上來說自己是這位影迷,千萬要辨認好。他記得那個人有北方口音,但不是山東人。
從赤柱廣場步行3分鐘,可以看見當年港督履新和訪港英國皇室人員登岸的卜公碼頭。近岸水淺,是摸魚的好地方,早上也會有出海歸來的船隻售賣海鮮。一天早上,梁景海在碼頭買了四隻螃蟹。
我把螃蟹拿過去,藍小姐已在赤柱廣場抽菸了。我給她遞過去兩隻,她一看,「哎呀,我要在這裡抽幾個小時煙,你的螃蟹會死掉的,我還要回去燒,太麻煩了。這樣吧,你給我把螃蟹殼剝掉。」我說,「生的怎麼剝呢?」早上有人打掃廣場,地上有很多水,小鳥飛來啄水,她希望可以剝點蟹肉給小鳥吃。
在梁景海的講述中,他甚少描述這位曾有著「靚絕五臺山」稱號的女明星的外貌,也沒提《大話西遊》、《大時代》等讓藍潔瑛為觀眾所知的作品,被公司雪藏和那樁無法得到答案的性侵案也未被討論。記者離開香港後,他發來的信息中,只有一句如摯友般的評價,「她是真美人。性格直爽,心地良善。」
在赤柱隨處走走,都可以發現藍潔瑛的痕跡。梁景海賣衣服的那條街生意不景氣,好多店鋪換了人,鄰裡提起藍小姐,都是惋惜的神色;藍潔瑛生前常去的教堂,聖名為Maria的她的葬禮也在那舉辦,不少教友都前來參加;臨街的二樓店鋪,是藍潔瑛愛吃早飯的地方,離店鋪不到100米,是赤柱郵政局,公交在這裡停靠。2年前,梁景海下了公交,跑過郵局,衝到餐廳解救藍潔瑛。
我早上坐車來赤柱開店,坐到一半,接到藍潔瑛電話,她說在餐廳吃早餐,你過來給我付款。電話掛掉了。我一想,那個地方有六家餐廳,到底是哪一家,就把電話打回去。結果接的人很不耐煩,我請他們找藍潔瑛,問清是哪一家餐廳,在郵局那個拐角處下去。
到了那,老闆火氣很大的。她抽菸,店裡邊不能坐,就坐在外面吃飯。我說你自己電話怎麼不用,她說軍佬,你不知道,我電話停了一個多禮拜了,沒有錢交電話費。我這才知道她好朋友說她天天改電話,原來她是因為沒有錢交電話費,被電話公司停了,只能借別處電話打。
在這家餐廳,藍潔瑛沒錢結帳,等著被解救
有次我又去幫她付錢,藍潔瑛問我,軍佬,你為什麼對我這麼好?我說大家朋友嘛。老闆就笑了,說他中意你嘛。大家開玩笑的。後來我自己去那吃早飯,老闆娘跟我說,你以後不要再給她付款了,你幫不了她的,她長期都是這樣子,幫不完的。
可我聽說她吃白粥,我不忍心啊。
她來我店裡買過兩次衣服,她很直,東逛西逛,自言自語,說缺衣服了。我幫她付錢,開發票出來,我老婆都不知道。就那種簡單的白T恤,她很喜歡那種款式。
(店裡)生意一直不好,2016年7月,我決定離開赤柱,通知她我不做了。她說「我幫你,你不要走,你這衣服太貴了,我幫你做採購,我在中環有很多認識我的朋友,叫他們幫你,你不要走,你不要走。我不收錢,但我只能做採購,我銷售不行,人家看見我就東指西指,影響你生意。」
我還是走了。
她的家人一直對她很冷淡,我也不曉得什麼原因。來看她的影迷都是大陸的,講普通話。也有人來給她燒過飯,她過生日還跟教會的人一起去海灘BBQ,邀請我,我沒有去。可這些人不能天天來啊,一年365天,還是要吃白米飯加鹽。我也是個窮老闆,有心無力。長貧難顧啊!她叫我做軍佬,我至今不知道軍佬和她在哪一部劇中合作過,我要去買CD來看看。願藍小姐上了天堂不似在赤柱過的苦日子,不必憂心明天無飯吃。
珍姐是來給藍潔瑛燒過飯的人之一。根據報導,她們通過抽菸認識,她帶藍潔瑛去教會,交了一些朋友,今年給藍潔瑛過了生日,也是她發現藍潔瑛去世的。在珍姐的描述中,藍潔瑛「非常愛乾淨,總是喜歡將家裡的東西收拾打理得整整齊齊。」可以想見,在赤柱的最後時光,藍潔瑛的生活中不乏善意。
下午的旅程結束了,梁景海要回到九龍,給孩子們買菜做飯。他的腿有風溼病,每天要吃2片止痛片。藍潔瑛去世,他從電視上看到消息,很難過,採訪時,他甚至帶來了藍潔瑛生前買過的T恤,「還沒賣光呢」,他說。他失眠了幾天,又發高燒,鼻子塞住,葬禮那天,老婆勸他,別來了,便作罷了。採訪那天是離開赤柱兩年後他第一次回來,為了可以撐得住一趟遠門,與人好好地訴說一番藍小姐生前所遭受的不平際遇,他加倍劑量,服下了4片止痛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