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在倫敦遇見一名的士司機,他在倫敦生活了十餘年,我剛見他時,問起他的名字,他說他的大名非常難發音,我可以叫他的中間名,丹尼爾。我不服氣地問他你大名叫什麼,他發出了一連串我聽過三秒後就徹底忘記的長音。他說,我來自羅馬尼亞。
於是他,一個這裡紮根生活的新移民,和我,一個匆匆而過的旅客,分別用羅馬尼亞口音和中文口音的英文,有一搭沒一搭地在車上聊了起來。他講了自己作為司機各種各樣的乘客見聞,然後對我說,你們Chinese都不敢怎麼說英文,不怎麼聊天,你算很能說的。
我想這恐怕和語言能力無關,哪怕對著一個語言完全不通的人,我可能也是很能說的。
以我對國人不太完全的了解,我決意在這小小的車廂內擅自代表一番。我說,他們有些人可能不太自信,害怕說錯,認為自己發音不準,有口音一類的。他覺得很驚奇,彷佛第一次聽說有人會為自己的口音感到困擾:可是那是你們的第二語言!他說。
對啊,我說,可能是從小到大都經歷著考試式的思維模式訓練,所以都在尋找一個完美口音(perfect accent)吧。
there is no such thing as a perfect accent.他說。我說對,沒錯。
他們應該為自己的口音感到自豪,這是他們自我的一部分,他說。我說對,太tm對了。
中間名為丹尼爾的的士司機,是我在倫敦遇見的第一個人。與他的對話,點破了我對於中文世界英語學習常有的一種「哪裡不對」的感覺。我不是第一次聽見這種觀點表述,另一次同樣和倫敦有關係:那來自一名曾在倫敦讀書多年的中國留學生,閒聊中,她略為嫌棄地提起家中親戚,說他們對她的「英語發音」推崇備至。
我都不知道我這口音有什麼可學的,就倫敦郊區口音。她說。末了她補充一句,在倫敦,大家都覺得每個人有自己的口音是很可愛的,就只有回中國,人們總會把這個當一回事。
在倫敦那段時間,我問路,求助,買東西,交新朋友,與形形色色的本地市民交談,操著所謂倫敦腔的大概不到一半。你可以一下子感覺到他們強烈的個人特色,和每個人背後所定義的那個原生地,但他們大都同樣禮貌友好,組成了我認識中的倫敦人。
而中文世界還處在對於口音十分苛責的階段。國內女星說了幾句中文口音濃重的英語,便被網民改圖羞辱,指責其「鄉土」,甚至使用更惡毒的詞語攻擊——也不知道那些網友的口音是多「完美」;幾個學配音的學生課餘覺得好玩,把《喜羊羊》動畫配成日文放上網,評論中不少在說他們的日文有一股東北味——你可以想像如果放在日文網站上,本地語言使用者反而不太會有這樣的評語,他們不會這樣去想事情;香港的知名網紅和作家,樂此不彼十年如一日地向讀者推崇如何像其一樣說一口純正優雅的英音,成為真正的英國人——殊不知你真的要成為英國人的話,關鍵並不在於你是不是說香港口音,事實上,你的香港口音根本不會成為問題。中文世界的人也不肯放過別人:我們的網路上嘲笑印度人丶日本人的口音,也不管這在國際上屬於多大的冒犯,中港兩地的人還各自點評丶嘲笑對方的口音——我們對人真的很刻薄啊。
大概等級思想存在一天,這種價值判斷就不會完全消失。這種情緒的背後顯而易見的一層是語言作為地域文化的一個面向被分為三六九等的心理:有些口音是更高等丶更優越的。毫不意外地,這種文化的產生通常伴隨著文化殖民:在古代的英國本地,英語還一度是一種低等語言,貴族都以說法語為榮;在印度,至今存在著說英語比說印地語被認為是更「文明」的迷思;香港本地的部分年輕人中,有些人是以不會講中文或者假裝不會講中文為榮的——雖然可能令人百思不得其解,為什麼一方面你會講一種語言但帶口音就是令人自卑的,另一方面你的另一種語言能力低下反而成為了值得自豪的事情。
在這種等級心理的基礎之下,可探討的更深一層或許是個人身份認同的構建,尤其是有跨地域生活體驗的人的身份構建:你想成為一個什麼樣的人,你想在別人的眼中展現成一個什麼樣的人。某種程度上來說,我們就是我們所操持的語言。對於異鄉人來說這並不容易,很多時候我們在渴望保持自我丶願意去吸收丶需要被接納丶不得不融入等矛盾中裹挾掙扎,以至於選擇去擁抱一種「完美」本地語言,甚至拋棄自己的母語,最可怕的是,有時候我們被這片新土地的某些人要求這麼做。所以我至今重讀某位本土派青年政治領袖的訪問時,依然每每覺得心疼:他母親從中國中部省份孤身嫁到香港,而從此只講廣東話,甚至在自家對他都再也沒說過家鄉話,而他對此感到十分滿意,認為這就是「融入」的典範。倘若他對他的母親情緒和身份認同掙扎有所體察,他就會看見另一個故事:一個在花樣年華孤身遠嫁異鄉的家庭婦女,連自己的家鄉話也捨棄了,對自己最親愛的兒子也不說,這當中可能有過怎樣的本地經歷,又包含多少微妙的情緒改變?也就是因為這一段,無論這位政治人物後來如何被塑造成為悲情英雄,我也始終無法認同他。
你是否成為一個地方的人,評判標準最終不會是口音或者語言。這種評價標準也許最初確實來自西方,但人家早已從那裡出發,進化成了現代都市自由而開放的模樣,讓每個居民都可以自如展現完整的面孔,不會覺得不舒服或自卑;而我們還在趨之若鶩地追尋對方的口音,以為追上了就成了更體面的人,還把那套高下之分奉若金科玉律,殊不知世界已經不是那樣了啊。
我們從口音說出去,伸展到極遠,但口音最終是極簡單的事情:本文絕不認為講標準的當地話就是數典忘祖,你就該講什麼話都帶點鄉音,沒那麼蠢;說到底,口音乃至語言,應該是因應能力和美學喜好的自由選擇。就這麼簡單。如果你確實喜歡某種口音的聲音和美感,或者就喜歡學口音玩,出於個人喜好將之打磨完美,那實在很棒,你有了一項志趣愛好;但如果你沒有這方面的美學理想,那不如放過自己,不需要把某種口音當成正確答案,尤其在張嘴與人交流的時候,不要讓它成為你們之間對話的障礙。
因為你的口音是「很可愛的」,而且它代表了你作為獨立個人的一部分,你應該為之「感到自豪」。而且據說,你的交談對象大都不會把你講第二語言時帶什麼口音當回事,除非對方和你一樣,是個中文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