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文是在善導書屋的講座。感謝宗道法師和各位聽眾。全文約2萬字。)
1、
《孟子》裡有一句話:彼,丈夫也;我,丈夫也。他,是大丈夫。我,也是大丈夫。那他能做的事,我為什麼不能做?儒家還經常講,堯舜是人,我也是人,我為什麼不能成為堯舜?印光大師講:彼既丈夫我亦爾,何可自輕而退屈?就是從這裡來的。
但是,大家都是人,別人能做到的你就能做到嗎?姚明,打籃球打到NBA,我能打到NBA嗎?我可能通過一輩子的努力,也沒法做到跟姚明一樣。
不過,儒家這種精神非常好。人皆可以為堯舜,不是說,你要長得跟堯舜一樣高,做的事跟堯舜一模一樣,而是說,在自我完善的道路上,永不停歇地走下去。堯舜,不是指具體的人,而是「聖人」的代名詞。
儒家和大乘佛教,在慈悲濟世的精神上,是非常一致的。但也有不一樣的地方。哪裡不一樣?儒家主要討論現世,對生以前、死以後,探討不多。雖然在儀式上也重視,像在祭祀的時候,說「祭如在,祭神如神在」,人死了,「葬之以禮,祭之以禮」。但是,死之後去哪兒,儒家討論不多。
而佛教,講三世因果。它要窮究現在為什麼這樣子,然後告訴你,應該怎樣做。儒家是直接告訴你怎樣做,至於為什麼是這樣子,這是聖人知道的事情,不負責向老百姓解釋,解釋了,老百姓也不容易理解。「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不是說,聖人不想讓老百姓知道,聖人特別想,但是做不到。就像相對論、量子力學,所有書都給你,你能明白嗎?——三世因果,不會比這個簡單。儒家乾脆不談了。就像去看病,大夫只告訴你吃什麼藥,至於為什麼吃這些,等你一步步遷善改過,最終成為堯舜,自然就知道了。
因為這種差別,儒家和佛教在看待同樣一件事情上,尤其是涉及前生後世的地方,視角和感受就不一樣。
舉個通俗的例子。一個小夥子,看上了一個姑娘,想跟她談戀愛結婚,姑娘說:等下輩子吧。
從世俗觀點看,這句話很傷人。你拒絕就拒絕唄,幹嘛說「等下輩子吧」,意思是「你甭想了」,再怎麼努力都沒用。這裡面會被理解成帶點兒侮辱的。就好像說,「你想發財,做夢吧!」
但是從佛教看,我們現在就是做夢。發財也是夢裡發財。「等下輩子」,也和一般的理解不一樣。「等下輩子」,是一種承諾。因為他真的相信有下輩子。「等下輩子」和「等明天」,是一樣的。前世、今生、來世,就是昨天、今天、明天。
你向人求婚,人家說「等下輩子吧」,你應該歡喜,因為她答應你了,她跟你有這個約定。對佛教徒來講,一輩子不長的,甚至可以說太短了,無始劫來我們輪迴多少輩子了,一輩子就像一剎那,眨眼就過去了。所以,如果這輩子誰對你死纏爛打,糾纏不清,搞不好就是你上輩子說了一句「等下輩子吧」,人家這輩子就來了。
講弘一法師,為什麼講這些呢?因為,我們學弘一法師,就像學姚明一樣。你沒有他的身高和稟賦,就不適合他的訓練方法。至少,這輩子是學不到弘一法師那樣。
別說我們學不來,就算弘一法師再世——因為他已經往生淨土了,他再世肯定是乘願再來,就是大菩薩,菩薩有千百億化身——想再示現弘一法師的相,做不到。根本不可能做到。
那怎麼辦呢?我們不要學弘一法師。我們要學佛。我們學佛,弘一法師就隨喜讚嘆我們。我們學弘一法師,弘一法師就沒辦法隨喜讚嘆我們。
學佛好學,學人難學。打個比方,人就像起風的大海,風就是業力,當風停了,業不再造了,海浪會慢慢平息下去,海浪就是果報。風停了,海浪還沒有平息下去的時候,是有餘涅槃,連海浪也平息了,就是無餘涅槃。平得像鏡子一樣,就是佛。人人止息了造作和煩惱,都會呈現這樣的相,三十二相,八十隨形好。這個不難得到。但你如果隨便取一個狂風暴雨的剎那,就是凡夫的相,想重現這樣的相,根本不可能。
在六道輪迴中,去哪裡難?去哪裡容易?下三惡道最容易。順著凡夫習氣,活一輩子,來生肯定下三惡道了。生人和生天很難。阿修羅是散落在五道當中的,也可以單獨作為一道,不用專門講它。相對來說,生在人道比生在天道更難。簡單地說,布施是生天的因,持戒是生在人道的因,持戒是比布施更難的。基本的五戒,要持得圓滿、滴水不漏,非常不容易。
假如畫個餅狀圖,可以這麼理解:我們在輪迴中,99%的時間是在三惡道的,剩下0.99%在天道,0.01%在人道。不過,還有比去三惡道更容易的,就是往生淨土,跳出輪迴。
《阿彌陀經》講:舍利弗,若有人已發願、今發願、當發願,欲生阿彌陀佛國者,是諸人等,皆得不退轉於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於彼國土,若已生,若今生,若當生。
你過去發願往生,過去就往生;現在發願往生,現在就往生;將來發願往生,將來就往生。就像《往生論》說的,「遇無空過者」,這是百分之百的。100%的時間,都是被諸佛攝取不舍的,比下三惡道還容易。但是,生天難,成為人更難。
那有沒有比下輩子成為人更難的事情呢?有。就是下輩子還成為現在的自己,跟這輩子一模一樣。你做不到。就算你繼續感得人身,也不可能是現在的樣子。哪怕你在輪迴裡流轉過無數次,但是,從來沒有任何時候的你,是現在這樣子。你將來還可以成佛,成就三十二相,八十隨形好,能跟佛一模一樣,但想跟現在的凡夫身一模一樣,了不可得。因為諸法沒有自性。
所以說,我們學佛,比學弘一法師容易。因為人人都有佛性,但是,人人都沒有「弘一法師性」,連弘一法師自己都沒有。「弘一法師」沒有自性,是因緣和合而成。種種時空因緣,家世因緣、人生際遇,匯合到一起,示現弘一法師的相。我們學他,很容易學到他示現的凡夫相;但我們學佛,就學到了他的清淨心。我們的清淨心,跟他的清淨心是一樣的,他就隨喜讚嘆我們。
既然說,想要重現現在的自己,比成佛都難,大家會不會覺得,現在的自己太珍貴了?的確是這樣。珍貴的不是凡夫的習氣,而是難得的人身——百千萬劫中,終於有一個機會,可以聆聽正法,受持理解。在三惡道裡,沒有這樣的機會。在天上,也很少這樣的機會。
這裡要說個問題,有人經常有疑問:一個人做了壞事,下輩子到畜生道,變成了狼,狼是肉食動物啊,它吃羊,不還是殺生嗎?這輩子殺生,下輩子還墮惡道,這就形成惡性循環了,不就出不來了嗎?
不是這樣子。三惡道的眾生,主要是去受報的,幾乎不造業。我們想,一個兩歲的嬰兒,不小心把書架碰倒,把他父親砸死了,法院會判嬰兒故意殺人罪嗎?會把書架終身監禁嗎?肯定不會。三惡道的眾生,就介於嬰兒和書架之間。它是「有情」,具備「情識」,但是它的主觀能動性是很差的,很多事情做不了主。它是之前在人道造了惡業,才生到三惡道受報的。
天道雖然可以造業,但非常少。這裡說天道,主要指色界天、無色界天。在色無色界,貪嗔痴的嗔,是沒有的;貪,是色貪、無色貪,會有,但是遠遠不如欲界那麼重,所以天道造的業和人道相比,可以忽略不計了。
也就是說,在六道輪迴裡造業,幾乎全是在人道造業。可以這麼理解,有情造業,99%都是在人道,0.99%在天道,0.01%在三惡道。我們用極少極少的時間,在人道造業,其中的有漏善業,讓你在天道得到很長的壽命去享樂;其中的惡業,讓你在三惡道用累劫的壽命去受苦。這就是為什麼,人道壽命短暫,天道比較長,地獄更長。
有很多三世輪迴的故事,這輩子我做你的父親,下輩子你做我的兄弟,我們約好來生還相見。實際上,幾乎沒有這種可能。因為眾生是隨業流轉的,不是自己說做什麼就做什麼。如果這輩子有緣,下輩子確實會相見,但怎麼相見不是自己說了算,這輩子的夫妻,下輩子可能你是一隻麻雀,他是一個蝸牛,你從它旁邊飛過去,就是這樣的緣分,再下一輩子,彼此都忘記了。倆人下輩子都做人,比都中頭等彩票機率還小呢。
有些人會想,這輩子不修行,等到下輩子再修行。這是不太可能的。「此身不向今生度,更向何生度此身」,我們下輩子很可能不是人身了。搞不好等到彌勒菩薩成佛,你都還沒有再次感得人身呢!所以,一定要珍惜。
2、
好,我們講弘一法師。
1937年,弘一法師去青島湛山寺講課,講戒律。青島市長姓沈,拜託朱子橋將軍去請倓虛法師和弘一法師吃飯。朱將軍是大護法,和倓虛法師關係非常好。弘一法師前一天沒有拒絕,第二天,要去了,臨時寫了張紙條,「昨日曾將今日期,出門倚杖又思惟。為僧只合居山谷,國士筵中甚不宜」,謝絕了。這首詩不是弘一法師的原創,是宋朝一個僧人寫的,也是以這種方式,拒絕一個當官的。
沈市長特別不高興。為什麼?因為你要不來,前一天拒絕就好嘛。你也沒拒絕,等我安排好了,要開席了,派人去請,你給張條,不來了。用今天的話說,就是「放鴿子」。弘一法師能放市長的鴿子,我們肯定學不來,別說放市長鴿子,局長、科長的鴿子,我們都不敢放。
但是,要說弘一法師不見人,也不是。湛山寺的學生,誰想見他,都能見得著。如果他對你有好感,甚至想主動見你。
有一年,弘一法師在上海,在豐子愷家裡住。偶然看到一本書,很喜歡,就問豐子愷作者是誰。豐子愷說,這是我朋友,我們經常見面的,我可以請他過來。弘一法師說,那樣很對人家不起。
大家知道他為什麼這麼講嗎?雖然弘一法師鼎鼎大名,但這是你想見人家呀。你想見人家,還讓人家跑過來找你,這合適嗎?不過,今天很多人這樣。因為自己很忙,時間很寶貴,就讓別人在路上跑,總是約在離自己近、離別人遠的地方。跟弘一法師比比,我們很慚愧。
弘一法師寫了一張書法,託豐子愷帶去。人家也不好意思讓弘一法師大老遠跑,最後,倆人在豐子愷鄰居家見的面。那個作者是個基督徒,叫謝頌羔。弘一法師雖然是佛教徒,他對謝頌羔這樣的基督徒,也很隨喜讚嘆。他不問你的宗教信仰,只問你是不是利樂有情,你利樂有情,他就隨喜你,讚嘆你。這就有點「法上相見」的意思。
「法上相見」是說,有次佛陀來了,大家都跑出去,想第一個見佛,須菩提沒動。佛陀說,須菩提是最先見到我的,為什麼,因為須菩提從法上見佛。
有一年,大概是1953年,虛雲老和尚去上海,到玉佛寺,上海僧俗兩界,很多人到火車站迎接,排了好長的隊。第二天中午,和虛雲老和尚吃飯,名人來了一大堆,都想聽虛雲老和尚開示。結果老和尚從頭到尾,一句話沒說。老和尚不說話,別人也不好意思說,一大桌人,很快吃完散了。很多人覺得遺憾。
但還要怎樣開示呢?這就是開示。虛雲老和尚是禪宗的。一句話不說,就是有力的開示。佛法有什麼好講的嗎?很多大德口若懸河,舌燦蓮花,你聽著也覺得很有道理,但和虛雲長老一比,差遠了。佛法就是老老實實修行。飯桌是吃飯的地方。佛教裡,吃飯是要觀想的,「食存五觀」,吃每頓飯,都要想想這些飯是從哪兒來的,裡面包含了多少眾生的辛苦;我今天的所作所為,是不是對得起這頓飯;碰到好吃的不要貪,碰到不好吃的不要鬱悶;吃飯不是吃飯,是吃藥,因為不吃飯就餓死了,就沒法修行了;為了修行,不得已,吃點東西。
如果你吃得很開心,「哎,這個菜燒得不錯,多吃點!」 狼吞虎咽的,一邊吃,一邊談玄說妙,嘻嘻哈哈,「色即是空」,「真空妙有」,這就不太像修行。天人看到是會唾棄的。有公案說,兩個僧人一起聊修行,正好有天人從頭頂上飛過,就隨喜讚嘆,撒花供養。慢慢地,聊著聊著,聊到五欲上去了,天人再路過,就唾棄他們。
不過,雖然這樣,我們如果吃飯時能聊聊佛法,也是好的。我們身為凡夫,一下子改掉所有習氣也不太現實。我們跟朋友聚會,一般都是約吃飯,都是邊吃邊聊。既然這樣,聊佛法總比聊五欲好,聊佛法還有天人唾棄你。聊五欲,天人連唾棄你都懶得唾棄了。有時候,一個人做事,做得不太好,別人還會批評他,說話不太合適,別人還提醒他一下;但如果他做得太差了,總是胡說八道,人家就不理他了。被天人唾棄,還能和天人結個唾棄的緣,也不算太壞。
像虛雲老和尚這樣,一句話不說,就是開示。沈市長來請弘一法師,弘一法師臨時不去,放他一個鴿子,也是對他的報答。因為這個公案,現在大家還知道1937年的青島有個沈市長,還知道這個偈子。是他和弘一法師共同留下這個公案。他也有功勞。他示現出世俗政客的相,成就了和弘一法師不見面的因緣。雖然不見面,也如同見面,這也是「法上相見」。
3、
弘一法師的某些特點,如果放在我們身上,放在現在看,可能是「社交障礙」。但在弘一法師身上不算。你不擅長跟某些人打交道,這是一種特點。特點本身不是障礙。特點要成為障礙,還要看你有沒有需求和渴望。你根本不想跟某人打交道,也不需要,不擅長就不是障礙;你特別想跟他打交道,不擅長就成了障礙。
這麼說,不是貶抑弘一法師。我們舉具體的例子。比方說,弘一法師在走路的時候,老遠看見認識的人,趕緊扭頭朝一邊去。或者他在後面走,前面有個認識的人,跟他朝同一個方向走,他本來比人家走得快,但他不好意思超過人家,就慢慢跟在後面。
有人說,這是因為弘一法師看到人家年紀大了,害怕自己走得快,超過了人家,人家會覺得自己老了,腿腳不利索了,會感到悽涼和悲哀。弘一法師不想讓人家有這樣的想法,就跟在人家後面慢慢走。
我覺得沒有那麼複雜,就是因為前面那人他認識,又不是很熟,你超過人家,就得跟人家打個招呼;你要並排走,又沒有什麼好聊的,可能會有點不自在。所以,乾脆跟在後面慢慢走。你要有這種經驗,就特別容易理解。但你要完全沒有,就很難理解。
有些人,他老覺得自己身邊有個什麼東西跟著,很多人沒有這種經驗,理解不了。這就是眾生各自的業不同,因緣不同。有人吵架時候會說:跟你說過多少遍!怎麼還是記不住!——他覺得人家故意的。其實,人家就是那樣的人,至少,這輩子有這個特點。得理解眾生的千差萬別,接受它,才能做到平等。
1930年,弘一法師在福建承天寺住,有五百士兵在附近駐紮,平時要放槍、吹喇叭、做體操、唱歌。弘一法師特別痛苦。住到三月中旬,坐船去溫州,船上有兩百名士兵,同路到福州,弘一法師信裡寫到這次經歷:「種種逼迫,種種汙穢,殆非言語可以形容。共同乘二晝夜,乃至福州。餘雖強自支持,但腦神經已受重傷。故至溫州,身心已疲勞萬分。遂即致疾,至今猶未十分痊癒。」
他說「種種逼迫,種種汙穢」,並不是人家士兵把他怎麼著了,就是正好同路,士兵生活很粗糙的,大概就是抽菸、喝酒、打牌,講葷段子這些,大家一起住在船上兩天,他崩潰了。到福州,人家下了船,他還不行,「腦神經已受重傷」,身體也病了,回到溫州,住了一個月,還沒好徹底。
研究弘一法師,這一段非常關鍵。但我看大家好像都不太提。大家一般喜歡提「悲欣交集」,「華枝春滿,天心月圓」。但如果你不了解這種地方,不明白我們看來平平常常、普普通通的群居生活,會給弘一法師帶來多大痛苦,你就很難理解他為什麼是這樣子。你覺得他閉關,不見人,是在「忍」,要很大的毅力。其實不是,反而是你把他放在人堆裡,他非常痛苦。一個人待著,他舒服多了。
有次,有人去看弘一法師,見他在一個又黑又小的房間裡,啃半塊芋頭,每一口都非常認真。人家感動得眼淚都要掉下來了,心想,這麼有名的大德,沒想到吃得這麼差,生活這麼苦。
我覺得不一定。這是那人把自己的情緒,自己對生活的理解,代入弘一法師身上了。我們看起來很艱苦的生活,可能弘一法師很享受。很簡單的東西,有時候也可以吃出很美妙的味道。這需要因緣和合。弘一法師出家前,曾經在虎跑寺斷食。他寫過一本《斷食日記》,斷食後期第四天,慢慢恢復飲食,他寫到:「午食薄粥三盂,青菜,芋大半碗,極美,有生以來不知菜芋之味如是也。」 他小時候家裡面是很好的,什麼好吃的沒吃過,但到了37歲,才第一次知道青菜、芋頭這麼好吃。
這肯定不是因為廚師手藝好,或者蔬菜品種好。這也是眾緣和合,在特定的因緣下,從很平淡的飯菜中,能吃到極致的味道。修行是要在這種地方下功夫的。我們看弘一法師就吃一小碗飯,不要覺得很苦,這裡面是有樂的。
弘一法師跟人家坐船,坐掉他半條命。但是,當兵的不是天天過這樣的生活嗎?如果把弘一法師送到部隊裡,他絕對是最掉鏈子,做得最差的。人跟人非常不一樣,有人你讓他寫報告,他愁死了。你讓他陪領導喝酒,他生龍活虎,該說什麼,該敬誰,特別明白。我上大學的時候,去電腦城配電腦,在那兒待一個下午,感覺要崩潰。整個電腦城全是噪音,所有人都很忙,跟機器似的,一個兩平米的小隔間,擠著三個人。我受不了,但人家天天在這兒。
有些老師批評學生,喜歡講:怎麼就你愛搞特殊?別人都能做到,你怎麼就做不到?這非常正常。這就是眾生的特點,異生性。不能用一律的標準來要求所有人。像大教育家,孔子,就講究因材施教。
4、
弘一法師稟賦非常特殊。他的出家不是偶然。有人懷疑他生活遇到重挫,感情出現波折才出家。不是這樣子的。我講一些例子。
弘一法師有個很好的朋友,也是他的弟子,叫劉質平。他們認識的時候,弘一法師還沒出家,還叫李叔同。1912年,劉質平18周歲,上李叔同的音樂課,寫了一首歌,拿給李叔同。李叔同看完歌曲,盯著劉質平很久,突然說,晚上8點35,到音樂教室。
那是冬天,下了很大的雪,晚上,劉質平到了教室門口,發現門關著,燈也沒開。劉質平就等了一會兒。過了十分鐘,燈亮了,門開了,李叔同拿著懷表出來,說:時間無誤,一分不差。又說,你可以回去了,有事明天再說。
我們會覺得這人很奇怪。但李叔同就是這樣。他之前在日本,有個叫歐陽予倩的,後來當了中戲的院長,去拜訪李叔同。約的是早上八點,他晚了五分鐘,門房通報了,李叔同連門都沒開,從樓上打開窗戶說:你晚了五分鐘,現在我沒時間了,下次再約吧。
這樣的人,我們會覺得:是不是有神經病啊?其實不光我們這樣想,李叔同周圍的人,就是這麼想的。李叔同給劉質平的信裡寫:「人皆謂餘有神經病,君能體諒不佞之意,良所歡喜讚嘆!」
這時候,劉質平已經去了日本留學。學的是音樂。他跟劉質平說,出場演奏一定要謹慎,能不演就別演。我們學音樂,有演奏的機會多好。但李叔同不主張。理由是怕演得好了,別人嫉妒。
我們都巴不得出名,別人嫉妒你,說明你有值得別人嫉妒的地方。很多人炫富,不就圖別人嫉妒嗎?別人一嫉妒,他就開心了。他需要通過別人的嫉妒,來確認自己有比別人強的地方。但李叔同怕人家嫉妒。別人的嫉妒會給他帶來巨大的壓力和痛苦。
劉質平在日本生活得也不如意,學習心浮氣躁,家裡也打算不再給他資助,他甚至想自殺。擱現在看,我們會覺得這師徒倆人,都是有心理問題的,得去看心理醫生了。當你崇拜弘一法師的時候,你要知道弘一法師是有這樣的經歷和遭遇的。
什麼意思呢?現在我們周圍的那些人,怪異、孤僻,心理有問題的人,未嘗不是沒學佛沒剃度的弘一法師。你說你尊重弘一法師,卻連周圍這樣的人都不尊重,不同情,不理解,你怎麼可能真正尊重弘一法師呢?你讚嘆的弘一法師是真的弘一法師嗎?那只不過是一張畫像,而真正的弘一法師就在我們身邊。我們不要葉公好龍,喜歡的都是假龍,畫在牆上的。真正的龍是會動的,是要破壁而出跑到你身邊的。等他來找你,你就害怕了。有人喜歡誦經回向給某些有情,人家很感激,跑來感謝你。一來你嚇壞了,「趕快走,趕快走,再也不要來了」。
劉質平在日本,沒錢了,家裡不資助他了。怎麼辦?他就想申請官費。他在日本,李叔同就幫他跑,找到校長經先生,人家根本不買帳,說你得找教育廳廳長,會長不管事。李叔同就說,那麻煩您幫我把材料轉給廳長。經先生說,不行,你得自己找,我不方便開口。李叔同再三請求,經先生答應了,又說,廳長剛上任,太忙了,現在不方便,等以後吧,以後什麼時候也定不了。
李叔同就問,以前有女生補官費的事,是不是劉質平也可以同樣操作?經先生說,不能。又說,補官費太難。還說,就算推薦一個人當科長、廳長,都容易;但要轉成公費留學,太難了!
李叔同聽他說到這裡,扭頭就走,也不等人家告辭,就走了,受不了了。我們從世俗角度上看這事兒,會想到什麼?是不是找人疏通一下,送送禮?但李叔同這樣的人,肯定想不到這裡。
《紅樓夢》裡面,賈寶玉看見「世事洞明皆學問,人情練達即文章」,惱得不得了,趕緊叫出去,太臭了,受不了。——李叔同也受不了。他是藝術家,腦子裡想的都是審美的事,讓他做這種俗不可耐的事,殺了他都辦不到。他在世俗社會,是很難生存的。
但是,最重要的是,他扭頭出去之後,馬上能換個角度考慮問題:「但平心思之,經先生事務多忙,本校畢業生甚多,經先生倘一一為之籌畫,殊做不到。故以此事責備經先生,大非恕道。經先生人甚直爽,故能隨意暢談。若深沉之士,則當面以極圓滑之言敷衍恭維,其結果則一也。故經先生尚不失為直士。」
這很了不起。前一秒鐘還在恨一個人,特別生氣,馬上,就原諒他,理解他了。能設身處地為對方著想,覺得自己之前生氣「大非恕道」。我們跟人打交道,能不能心念轉變這麼快?能不能這樣如理作意?
佛教有個詞叫「唯心淨土」,這就是唯心淨土。如果你是菩薩,你看別人就是菩薩。只要你一念夠清淨,不管別人怎樣對你,你都能聚焦到他的優點上。李叔同有這個特點,他學佛,太正常了。
既然官費申請不下來,李叔同就想了個辦法:自己資助他。李叔同不算富有。他祖上曾經是富商,大家族,但這時候已經很普通了。他天津的家、上海的家,都要靠他在杭州當老師的工資來支持。他在給劉質平的信裡,列出了自己的收入和支出:
「不佞現每月入薪水百零五元
出款:
上海家用四十元 年節另加
天津家用廿五元 年節另加
自己食物十元
自己零用五元
自己應酬費買物添衣費五元
如依是正確計算,嚴守此數,不再多費,每月可餘廿元。此廿元即可以作君學費用。中國留學生往往學費甚多,但日本學生每月有廿元已可敷用。不買書、買物、交際遊覽,可以省錢許多。將來不佞之薪水,大約有增無減。但再減去五元,仍無大妨礙(自己用之款內,可以再加節省),如再多減則覺困難矣。
又不佞家無恆產,專恃薪水養家。如患大病不能任職,或由學校辭職,或因時局不能發薪水;倘有此種變故,即無法可設也。以上所述,為不佞個人之情形。」
李叔同和劉質平,沒有任何血緣關係。就是老師和學生的關係。現在很多企業家做慈善,資助貧困學生,是要學生自己申請的,拿到資助你還要寫感謝信,你要拿著感謝信,和企業領導站在一起合張影,放在企業宣傳欄裡,最好有記者報導。企業資助的也主要是品學兼優的學生,如果你成績很差,馬上要退學,甚至有心理疾病,恐怕你就算很窮也不好拿到資助。
劉質平當時,就是成績不好、馬上要退學的人。而且,不是劉質平給李叔同寫申請,請求資助,而是李叔同主動向劉質平匯報自己的財務狀況,每月領多少工資,錢都花在哪兒,可以省下多少給你。而且特別提醒,萬一有啥變故,我可能沒辦法資助你到畢業,所以提前解釋好,以便意外發生時能得到你的諒解。
這裡面最讓我觸動的一個細節,是什麼呢?兩個「年節另加」。李叔同說,每月工資,要給上海家裡40塊,天津家裡25塊,但是,逢年過節要多給點。逢年過節,能不給家裡老婆、孩子、還有哥哥的孩子帶點禮物嗎?但李叔同沒有餘錢,所以到過年過節,就緊張了,他怕這個影響到給劉質平的資助。你見過哪個企業,因為捐款,把自己捐破產的嗎?
李叔同還對劉質平提出四點要求:
「一、此款系以我輩之交誼,贈君用之,並非借貸與君。因不佞向不喜與人通借貸也。故此款君受之,將來不必償還。
一、贈款事只有吾二人知,不可與第三人談及。家庭如追問,可雲有人如此而已,萬不可提出姓名。
一、贈款期限,從君之家族不給學費時起至畢業時止。但如有前述之變故,則不能贈款(如減薪水太多,則贈款亦須減少)。
一、君須聽從不佞之意見,不可違背。不佞無他意,但願君按部就班用功,無太過不及。注重衛生,俾可學成有獲,不致半途中止也。君之心高氣浮是第一障礙物(自殺之事不可再想),必痛除。」
我們常說,幫助別人,最好不要對別人有要求。但李叔同,對劉質平有很多要求。不過,所有這些要求,沒有一點是為了自己。要求劉質平按部就班用功,不要好高騖遠,要求他注重衛生,等等,都是真正為了劉質平好。
今天企業家贊助學生,尤其是贊助學生出國,很多不是雪中送炭,而是錦上添花,因為發現你有成為精英的潛力,將來可以為我所用,所以培植你。這是投資的思路。這跟李叔同很不一樣的。
第二年,李叔同很想出家,一旦出家,就沒法繼續給劉質平資助了,他信裡寫,「餘雖修道念切,然決不忍置君事於度外,此款倘可借到,餘再入山。如不能借到,餘仍就職至君畢業時止。君以後可以安心求學,勿再過慮,至要至要!」
像弘一法師這樣的人,不是出家了才是高僧。他在家的時候,就是菩薩。菩薩不在別的地方,有菩薩行的地方,就有菩薩。行菩薩行的人,就是菩薩。
5、
三年以後,1921年。弘一法師在溫州。劉質平給他寄了二十塊錢。他回信說,質平居士,你給我寄了二十塊錢,我說不盡的感謝,我現在在溫州,每月大概花一兩塊錢,最多三塊。出家人花費不多,能儉省的人,一年也不過花兩塊錢,相比起來,我算奢侈的呢!
前一年,1920年,丁福保居士,就是編《丁福保佛學大辭典》的那位,寄給弘一法師錢,讓他買衣服,弘一法師退了,他說,非常感謝你,但是佛陀說,出家人不應該貪蓄。就把錢原路退回了。
十幾年後,1937年,倓虛大師派一位年輕的書記比丘去福建,請弘一法師到青島湛山寺講經。三個弟子,傳貫、仁開、圓拙,還有去迎請他的書記比丘,挑了一大堆行李,到了湛山寺,迎接的人就問:哪件是弘老的衣單?書記指著一條舊麻袋和小竹簍說,就那個,其他都是別人的。人家很詫異:他是鼎鼎大名的律師,衣單怎麼這麼簡單?舊麻袋裡是一件破海青,一件破褲褂。還有個四方竹提盒,破報紙包著幾本戒律的書。一個多月後,天氣不錯,人家看見他拖著小竹簍出來了,打開,裡面一雙半舊的軟幫黃鞋,一雙補過好幾道的草鞋,他拿出來在太陽底下曬。
剛到湛山寺,人家給他弄了四個菜,送到寮房,他不吃。第二次,弄次一點的菜,他還不吃。第三次,兩個菜,也不吃。最後,給他盛了一碗大眾菜,他問:是不是大眾也吃這個?如果是,他就吃;不是,就不吃。
湛山寺的住持,倓虛法師,想好好招待他,也沒有辦法。倓虛法師跟他很不一樣。倓虛法師是天台宗諦閒大師的弟子,把天台宗傳到北方,蓋了很多寺廟,認識很多政要。有個官員,想聽倓虛法師講經,自己又太忙,就請倓虛法師到自己家裡,單獨給自己講,倓虛法師也去。
弘一法師相反,越是權貴人物,想見他就越難。他從小就是這種性格。十來歲的時候,看見他哥碰到有錢有勢的人,非常客氣,碰到窮人,很冷淡。他就反著來,越窮的人他越恭敬,越富的人他越輕慢。弘一法師小時候還非常喜歡貓,對貓比對人還恭敬。人家叫他「李怪」。
像倓虛法師這樣結交很多政要的僧人,倒和弘一法師關係不錯。不過,倓虛法師跟他說話也不多,平常到寮房看他,說幾句話就走,因為弘一法師身體不好,說話費勁。弘一法師跟一位董子明居士關係比較好,常常一起聊天,他對董子明說:倓虛法師,第一次見面,覺得像個老莊稼人,沒想到那麼健談,講起經來很有骨格,發揮道理也很透闢!
弘一法師給夏丏尊寫信也說,湛山寺住了將近一百個僧人,卻沒有什麼錢,每月吃飯至少需要三百元,住持居然不生憂慮,可見學佛很有靈感,堅信不會斷糧。
弘一法師和倓虛法師還有一重聯繫。1930年秋天,弘一法師去金仙寺,初冬,靜權法師來金仙寺講《地藏經》和《彌陀要解》,講了兩個月,弘一法師一次都沒缺席。一次,靜權法師講到孝道,弘一法師當場痛哭流涕。大家都很震驚,也沒法再講下去了。那時候他母親都過世二十多年了,想到母親,他還不能自已,可見他是用情很深的人。不像很多流傳的故事裡,說他很淡漠,很超然,那不是弘一法師的性格。
有個故事,說弘一法師日本的老婆和孩子,跑到寺廟門口,等了三天三夜,弘一法師不出來見。這個故事有點疑問。一個是,關於他日本老婆和孩子的資料特別少,在他周圍人的回憶錄和書信裡面很少提到。另一個是,他晚年碰到一位居士,想出家,他很隨喜,但後來,那位居士的老婆不想讓他出家,居士想偷偷出家,弘一法師寫了好幾封信勸他不要那麼幹。弘一法師說,如果你老婆跑到你面前說,如果你不跟她回家她就自殺,你怎麼辦?你還是得跟她回家。與其出了家再還俗,惹人譏笑,還不如不出家。他還提到,自己出家之前,也是先向家人宣布。而且,他妻子過世之後,他還打算向寺廟告假,回一趟天津家裡,因為時局動蕩,打算緩幾個月再回。可見,弘一法師不是像傳說故事裡那麼漠然的。
靜權法師,比弘一法師小一歲,是倓虛法師的師兄弟,都是諦閒大師弟子。倓虛法師比弘一法師大五歲,比靜權法師大六歲。不過,靜權法師出家比倓虛法師早,見到諦閒大師也更早。倓虛法師在寧波觀宗寺時,非常受諦閒大師器重,後來他走了,到北方去弘法,還是溜單的,偷偷跑的,諦閒大師很傷心。因為老師喜歡他,不想讓他走。不過後來,他在北方弘法影響力非常大,把天台宗的寺廟蓋得到處都是,老師也很高興。哈爾濱極樂寺、長春般若寺、瀋陽般若寺、青島湛山寺,都是他一手創辦的。還復興天津大悲院,在北京彌勒院、西安大興善寺辦學,在二三十年代,完全是奇蹟。倓虛法師離開觀宗寺是1920年。1921年,靜權法師就成了觀宗寺主講。
倓虛法師後來的往生也很令人讚嘆。1963年,他在香港中華佛教圖書館講金剛經,每周一講,講到五月初十,第十七品,究竟無我分,講完他說,後面不講了。那一年,他八十九歲,去醫院檢查,什麼毛病都沒有。六月十六,他從九龍圖書館回到荃灣弘法精舍,讓弟子準備後事,他說:人生如戲,生是如此,死也是如此,現在我的戲演完了,該要煞戲了。弟子勸他吃藥,他說:藥能治病,治不了命,無常到來,誰也擺脫不了,這是定律。我自己的生死,自己做得了主,我知道自己的去處。六月二十二下午兩點,他摸摸自己的脈,對弟子說:脈已亂了,請你們把我扶起來,結跏趺坐,我要走了。 然後把腿盤起來,手結彌陀印,在大眾念佛聲中,就往生了。
弘一法師在湛山寺住了半年。九月十五,弘一法師到倓虛法師寮房告假,回南方過冬。倓虛法師知道他的脾氣,他說要走,誰也留不住。弘一法師掏出一張小紙條,他不喜歡說話,喜歡寫小紙條,紙條上定了五個條件:
第一,不許預備盤纏錢。第二,不許備齋踐行。第三,不許派人去送。第四,不許規定或詢問何時再來。第五,不許走後彼此再通信。
臨走前,他給每個同學都寫了一張小中堂:「以戒為師。」 又對倓虛法師說:「老法師!我這次走後,今生不能再來了,將來我們大家同到極樂世界再見吧!」 倓虛法師微笑著點點頭。他走之後,倓虛法師到他寮房裡看,裡外打掃得特別乾淨,香爐裡點著三支名貴長香,空氣很靜穆。
弘一法師走時,湛山寺的書記比丘送他上船,弘一法師拿出一沓手寫的《華嚴經淨行品》給他,感謝他的護法。十三年後,西藏剛解放,這位比丘在四川甘孜,國家要求他還俗去西藏工作,他拒絕還俗,就被送進監獄了。他在監獄弘揚佛法,被判刑十五年,勞改十八年。最痛苦的時候,一度想自殺,就念一個偈子:「假使熱鐵輪,於汝頂上旋。終不以此苦,退失菩提心。」 他活了103歲,就是去年圓寂的夢參長老。
6、
弘一法師在湛山寺的時候,給他四個菜,不吃,兩個菜,還不吃,最後弄一碗大眾菜,才吃。這個公案,我想跟大家討論討論。
有人說,不是應該恆順眾生嗎?人家給你啥,你就吃啥唄。佛陀乞食,不也是人家給啥就吃啥嗎?難道人家給兩個菜,佛陀還不要?
這種地方很關鍵。今天你吃了四個菜,明天人家肯定還給你弄四個。就不說花銷更大,湛山寺沒有多餘的錢這些,就只說,你吃飯跟大眾不一樣,又給大眾講戒律,你怎麼有底氣呢?所以,弘一法師堅決不吃。
我們世間,一般說這種人偏執,「軸」。但很多時候,尤其是弘揚戒律,就是要「軸」一點。
佛法和人情,在理上是一致的;但在事上,有時候會顯得有衝突。當眾生的心情和佛的戒律,在事相上悖離的時候,你選擇哪個?是恆順眾生的人情,還是遵從佛陀的教誡?
有個故事,說明朝末年,張獻忠愛殺人,殺到一座縣城,要把老百姓全殺死,有個住持,勸他不要濫殺無辜,他就說,你是和尚,你把這碗肉吃了,我就不殺。住持端起碗來,把肉吃了。
不知道是真的假的。我最早知道這個故事,是從南懷瑾的書上。後來也在網上、知乎上,看到很多人講這個故事,用來說明什麼是真正的高僧。文學史上,說蘇東坡是大才,不是格律能束縛住的;佛教給人的印象裡,這種僧人也是大才,不是一般的戒律能束縛住的。不過,要是按菩薩戒來說,你得饒益有情,這是應該做的。
但是,我想說的是,如果反過來,住持的做法相反:你殺吧,你把我殺了,把全天下所有老百姓都殺了,這肉我也不動一口。——怎麼樣?是不是高僧?我想,這也是高僧。這種高僧,絕對不比前面那種高僧遜色一分一毫。甚至更難。前面那種,我相信你能做到,我也能做到;但後一種,恐怕咱們都做不到。
你想想:殺人是他殺還是你殺?眾生能不能活命,是取決於他還是取決於你。這是很重要的問題。如果你端起碗來,把肉吃完,他說:喲,看來你這個和尚也不是不能吃肉嘛,既然能吃,那就多吃一碗——你怎麼辦?你吃還是不吃?你說不吃,一碗肉已經吃到肚裡了;你說吃,你能保證他接下來不再讓你喝酒?
世間很多事情,不像傳說那麼簡單。你在應酬的場合就知道,人家跟你說,就喝這一杯,絕不讓你多喝。但你只要開口,最後就趴下了。人都是一步步被拉下水的。粗的地方,都容易看見;但細的地方,想做好很不容易。
為什麼講這個故事?假如換了時空因緣,比如說現在,一個僧人要弘法,要蓋寺廟,蓋寺廟得找政府批地,剛好碰見對佛教不恭敬的官員,就像鳩摩羅什碰見呂光那樣,他說:你不是信佛嗎?你讓佛給你批地呀,你找我幹什麼?人家想批地,都得請我喝酒,我也不要你請我,這杯酒,你嘗一口,我就批給你,你嘗不嘗?
你想,我要弘法,要度眾生,為了度眾生我連赴湯蹈火都不怕,還怕喝一杯酒嗎?喝了。但是,如果一座寺廟蓋起來的因緣,是因為喝酒,那你弘揚的還是佛陀的正法嗎?你跟行賄蓋樓盤的開發商有多大區別呢?人家也覺得自己是為社會做貢獻呢。
這兩個例子,他們之間的界限在哪裡?究竟應該怎麼做?我沒有答案。我提出來,供大家思考。我只是想說,因果是很深的,緣起是很複雜的。
為什麼很多人喜歡吃肉的故事?因為那個故事裡,有很重的「個人英雄主義」。好像一個人做了一件事,就可以拯救千千萬萬人。我們都喜歡「個人英雄主義」,因為我們有「我執」。我們總是喜歡不平凡的事情,不平凡的形象。
可是,真正的修行,在這種地方嗎?人一生能碰見多少這種時候?真正的修行在哪裡?更多是在普普通通的吃飯、走路、說話上。我們不要迷戀那些在聚光燈底下的時候,不要迷戀許多眼睛注視自己的時候。總迷戀那些,心就很難平等。我們看看佛陀怎麼修行。我給大家讀一段:
「爾時,世尊食時,著衣持缽,入舍衛大城乞食。於其城中,次第乞已,還至本處。飯食訖,收衣缽,洗足已,敷座而坐。」
這就是最好的修行。要吃飯了,恭恭敬敬穿好乞食的衣服,持好缽,去乞食。乞食也是要按照次第的,不是哪家有錢去哪家。乞完也不是馬上就吃,還要託回來。吃完飯,收好衣缽,洗乾淨腳——因為出門乞食把腳弄髒了,他們當時是不穿鞋的,所以吃完飯要把腳洗乾淨,再鋪上坐具,坐下來。
再也沒有比這更好的修行了。這樣做,就等於念佛。因為佛就是這樣做的。沒有什麼事情是不平常的。一切不可思議的境界,都藏在最平常的事情裡。
我們不要期待碰到張獻忠這種事兒,真的碰到,說明自己業障太重了。極樂世界有這種事情嗎?根本不可能。娑婆世界才有,五濁惡世才有。極樂世界是沒有大英雄的,大家都那麼好,沒有人做壞事,你怎麼當英雄呢?你想犧牲都沒有地方。你喜歡當英雄,喜歡當大英雄,這種習氣就會牽引你投生到娑婆世界。
不過,從另一個角度講,淨土穢土,都是唯心所現。眾生在哪裡?眾生在你的心裡。魔在哪裡?也在你的心裡。假如一個大魔王要殺掉全城的老百姓,剛好你碰到救他們的機會,不要以為真的有這麼回事,這只是你自己的業力顯現,是你的心識變現出來的。眾生很可憐,眾生的可憐,歸根結底,是自己的可憐。誰是眾生?不僅要被殺掉的全城老百姓是眾生,要殺人的大魔王,他也是眾生啊,他是更可憐的眾生,要救老百姓的住持,他也可憐,他就是業障太深才碰到這種事。老百姓、大魔王、住持,統統都是自己,是自己身上的某一部分,大魔王是貪嗔痴,老百姓是五蘊身,住持是心。
殺人的人,被殺的人,和殺本身,全都是自己感得的果報。這裡也有佛菩薩的慈悲在。既然感得苦的果報,意味著深重的業障正在淨除。在淨除的過程中,一定要如理作意,才能不造新的惡業。那怎麼做呢?依照戒律做。依照戒律做,就是伏魔、成佛、度眾生。心佛眾生,三無差別。
有一種看法,說「人能弘道」,道要靠人弘傳,有道的人都活不下去,都餓死了,道不就失傳了嗎?
「人能弘道」,不是這個意思。《大般若經》講:「若佛出世,若不出世,如是諸法,常無變易。」《大般涅槃經》講:「若佛出世,及不出世,常住不動,無有變易。」
《般若經》是講空的,《涅槃經》是講有的。無論講空還是講有,都承認,無論佛出世不出世,法都是這樣子的。如果以為自己在道就在,自己不在道就不在,那也太高看自己了。
道是永遠在的,法永遠如此。但是佛,有時候出世,有時候不出世。什麼時候出世呢?戒律在,就是正法住世,佛出世;戒律不在,就是正法湮沒,佛不出世。我們供養佛,用的香,再名貴,都是假香,真正的香,是戒和定,「戒定真香」。
正因為有弘一法師這樣的大德,不拿佛法做人情,正法才住持得更久一點。
7、
弘一法師發願往生淨土。但是,不要以為弘一法師是老了才想往生淨土,他剛出家就打算往生淨土。蕅益大師也是這樣。
我們都知道,往生淨土之後,還會乘願再來,度化眾生。那麼,往生之前呢?眾生希望菩薩長久住世,菩薩是不是應該恆順眾生,把往生的時間一推再推呢?
這樣的菩薩,也是非常慈悲的。尤其年紀非常大之後,在娑婆世界多住世一天,就要多受一天苦。不過,弘一法師不是這種類型,他說:吾人修淨土宗者,決不以弘法事業未畢,而生絲毫貪戀顧惜之心。
他離開湛山寺時,要求以後不許再通信,這輩子不會再見了,要見面,到極樂淨土見。從世俗人情看,好像心腸很硬。菩薩的心不是調柔的嗎?要知道,到最調柔的時候,有些地方反而顯得像金剛一樣硬。如果不硬,就容易隨順凡夫的習氣、煩惱、愛見、情執。菩薩的大悲心是柔軟的,但是,願生心是堅固的。
弘一法師為什麼有強烈的願生心,首先肯定是對佛菩薩的信心,對淨土的嚮往;但還有一點很重要的,就是對穢土的厭棄。有些人對淨土也嚮往,但他對穢土談不上厭棄,覺得娑婆世界也還可以,不算太糟糕。弘一法師對穢土是厭棄的,厭棄的原因,我給大家讀一些例子:
1913年,他給許幻園的信中說:「今日又嘔血。……家國困窮,百無聊賴,速了此殘喘,亦大佳事。」 這時候,他34歲,離出家還有五年。
1924年,他給楊雪玖的信中說:「餘於七日病溼熱並胃疾,幾瀕於危。」
1929年,他給夏丏尊的信中說:「至今喉痛及稍發熱、咳嗽、頭昏等症,相繼而作。近來餘深感娑婆之苦,欲早命終往生西方耳。」 另一封信說:「餘近來眼有病,戴眼鏡久,則眼痛。」
1930年,就是坐船回溫州那次:「餘自經種種摧折,於世間諸事絕少興味。不久即正式閉關,不再與世人往來矣。」
1932年,「朽人於八月十一日患傷寒,發熱甚劇,殆不省人事。入夜,兼痢疾。……故於此娑婆世界,已不再生貪戀之想,惟冀早生西方耳。」
1936年,「一月半前,因往鄉間講經,居於黑暗室中,感受汙濁之空氣,遂發大熱,神志昏迷,復起皮膚外症極重。此次大病,為生平所未經過。雖極痛苦,幸佛法自慰,精神上尚能安也。」
這就很容易明白了。你要像他那樣,一輩子都在生病,你也能夠體會什麼叫娑婆世界。我對娑婆世界最真切的感受,是我爺爺生前住院的時候。你說不知道娑婆世界的苦,去醫院住一段時間,絕對能感受到。那是很好的學佛教材,比什麼書什麼開示都管用。
出離心生起來很難嗎?說難也難。但是,因緣到了,想不生起出離心都難。一切都是因緣和合。出離心是因緣和合。禪定、成佛,也都是因緣和合。禪定的種種因緣具備了,禪定就有了;成佛的種種因緣圓滿了,佛就成了。如果不知道從緣起上努力,憑空就想有出離心,想開悟,想成佛,是不太可能的。
如果我們看到別人生不起出離心,不要小瞧人家,不要覺得人家不是修行人,連最基本的出離心都生不起。這恰恰因為,我們自己業障太深重。因為你過得苦,你才容易有出離心啊。人家比我們有福報,人家過得沒有那麼苦,生不起出離心也很正常的。
誰最有出離心?地獄道的有情最有出離心,它一秒鐘都不想在地獄待著,但沒有辦法,業報沒受完,出不來。受完出來了,到人間,又忘了,又繼續造三惡道的業去了。有些人,痛苦的時候發誓,以後再也不要怎麼著了,但是下次,又忘了。所以,如果能生起出離心,就要呵護好出離心,不要在苦短暫停息的瞬間就忘掉了。用什麼呵護呢?慚愧心。
如果能夠有慚、有愧,在不那麼苦的時候,也能記得苦,就不敢太驕慢、太放逸。越是能生起出離心的人,越有慚愧心。能感到慚愧了,謙卑了,不敢看不起別人了,出離心算是稍微穩一點了。否則,出離心就是假的。認為自己比別人優越,自己擁有的東西比別人更好,就有問題,包括法——認為自己雖然很差,但自己學的法很高明,這也有問題,只要別人沒有走到邪道上,學的是正法,那麼都是平等的。「是法平等,無有高下」。
一個人能夠有慚有愧,他就有善根。大家都在聽靜權法師講孝道,就弘一法師慚愧無比,痛哭流涕,當場寫下「一味痴呆,深自慚愧;劣智慢心,痛自改革」,可見他比別人善根深厚。他還自號「二一老人」:一事無成人漸老,一錢不值何消說。
不要覺得這是刻意謙虛。這是慚愧心發起來了,善根增長了,自然而然的效果。因為這種效果,能漸漸滌除「我慢」。然後再看眾生,就能越來越平等地對待。
弘一法師不僅對人慈悲,他對一切有情眾生,都是平等的慈悲。他晚年有一段時間,住在山上,老鼠太多,把衣服、佛像都啃得坑坑窪窪的,佛像上到處都是老鼠屎。怎麼辦呢?他不知道從哪兒聽說一個方法,用餵貓的飯餵老鼠,可以消除鼠患。他說,這個方法一般人聽了都一笑置之,但他試了,真的有用。慢慢地,老鼠就能跟他和諧相處了,不再啃衣服,也不再到處落糞。六七頭老鼠,合起來相當於一隻貓的飯量。他每天餵兩次,早上11點,搖一下鈴,老鼠就都跑出來求飯。他還找破布廢棉花給老鼠做了窩。每次餵老鼠飯,他都發願回向,對老鼠說,希望你們早得人身,速證菩提。
他臨終前,囑咐為他操辦後事的妙蓮法師五件事,最後一件是,在停放遺體的龕的四腳墊上四隻小碗,盛上水,以免螞蟻嗅到味道爬上來,那樣火化的時候就把螞蟻燒死了,他還囑咐,如果水幹了,要每天記得把水添滿。
這樣的人,去弘揚戒律再適合不過了。有些人覺得持戒很容易,受戒也隨隨便便,弘一法師認為把戒持好是很難的。他給別人講戒律,說自己對沙彌戒、比丘戒,是絕對沒有得到的;末法時代,想得到沙彌戒、比丘戒,也是不太可能的;不過,能夠受戒還是好的,雖然得不了戒,也能種植善根,學一點戒律。
五戒裡面,殺、盜、淫、妄、酒,大家覺得哪個最難?哪個最容易?弘一法師認為,邪淫和飲酒,是最容易持的。殺生和妄語分大小,大的不難,大的殺生就是故意殺人,大妄語就是沒有證悟,說自己證悟了,這些都比較好持。但是,小的殺生和妄語,對螞蟻、蚊子的性命都關照到,任何一句話都言必有據,是很不容易的。而最難的,就是偷盜戒。
別人請他寫字,給他寄來紙,寫完之後,他會把裁下來的小紙條都寄回給人家。如果不方便寄,他就給人家寫信,特別請求人家把這些紙送給他,或者交給他來處理。不這麼做,就是犯盜戒了。
關於寫字,還有一件事情很典型。有次,他答應夏丏尊給字典寫字模,因為他是書法家,用他的字作為模版。他寫了將近一年,放棄了。放棄的原因,他提了三點,其中一點是,「去年應允此事之時,未經詳細考慮;今既書寫之時,乃知其中有種種字,為出家人書寫甚不合宜者。如刀部中殘酷兇惡之字甚多。又女部中更不堪言。屍部中更有極穢之字,餘殊不願執筆書寫。此為第二之原因,此原因甚為重要。」 其他兩點,他都沒說「甚為重要」,只有這一點,「甚為重要」。
有人會想,連這種小事都較真,活得有多累呀!但要知道,他的稟賦就是這樣。他不是因為發心弘揚律宗才這樣,恰恰因為他有這樣的稟賦,才特別適合弘揚律宗。他就好比一臺解析度非常高的鏡頭,同樣一件事情,我們看來普普通通,對他來講,往往大費腦力。他必定要在別人忽略了的細節上去摳,去琢磨,不容許絲毫馬虎。這也是為什麼他很難適應群居的生活,喧鬧的場合。他過分敏感的心,與過度豐沛的感情,也和他的身體自始至終都不太好、很長時間腦神經衰弱不無關係。
從佛法上看,這也是他的果報。我們也不用羨慕敏銳的人,敏銳的人也是要為他的敏銳承擔辛苦的。
不過,請大家特別注意,弘一法師雖然身體很差,總是疾病纏身,但這並不代表他的心也苦。身體的苦,這是沒有辦法的,是娑婆世界的果報。身體的苦,正是他厭離娑婆世界的原因。但他的心一定不苦。如果一個念佛的人,心越來越苦,他根本不可能堅持念下去。他在信中,一方面提到病苦,另一方面也提到病苦給自己帶來佛法上的得益:「九死一生,雖肉體頗受痛苦,但於佛法頗能實地經驗,受大利益,亦昔所未有者也。」
弘一法師通過學佛、念佛,雖然生活上十分辛苦,但內心越來越光明。這種光明體現在,他對任何事情,都沒有不滿,都充滿感恩。
弘一法師61歲的時候,去別人家裡住,睡的床是兩塊門板搭起來的,人家很不好意思,弘一法師很歡喜,說,很好,很好。又說,我們出家人,用的東西都是十方施主的。什麼東西都要節儉愛惜。住的地方只要有空氣、乾淨就好,用的東西只要可以用就好。
之前他在白馬湖住,夏丏尊看見他的毛巾又黑又破,說給他換一條。他說,還好用的,跟新的也差不多。吃飯時,菜太鹹了,夏丏尊說,太鹹了,不能吃。弘一法師說,鹹也有鹹的滋味,也很好的!人家要給他送飯,他說不用,我到你那兒就行。人家說,如果下雨就還是送過來吧,他說,下雨了我還有木屐呢!說起來很歡喜,好像「木屐」是了不起的寶貝。
他晚年,因為日本侵華,很多地方都淪陷了。豐子愷擔心他的安全,請他去桂林躲躲,他拒絕了。他回信說,我現在老了,不久就要往生極樂,今年春天以來,我就在泉州、惠安、漳州盡力弘法,就像夕陽,殷紅絢彩,轉瞬西沉,我的生命也是這樣,世壽將盡,聊作最後的紀念吧!他把自己的住處叫「晚晴山房」,實際上非常簡陋破舊的,這是用李商隱的詩,「天意憐幽草,人間重晚晴」。到了夏天的晚上,一場雨過後,天又放晴了,就是這麼美好。他的身體雖然很苦,但他心裡充滿了光明。
他臨終前寫下「悲欣交集」,「悲」不是「悲傷」的意思,是「慈悲」的意思。佛教裡有「四無量心」,「慈悲喜舍」。「悲欣交集」的「悲欣」,就相當於「悲無量」、「喜無量」。等舍壽往生時,就圓滿了「舍無量」。
往生淨土之後,還會「乘願再來」。乘願再來,是回到三界當中。逐業流轉,也是在三界當中。它們有什麼區別?
蒲公英在空中飛,風吹到哪兒,它就飄到哪兒;飛機也在空中飛,目的地是哪兒,就飛向哪兒,中間不帶拐彎的。這就像逐業流轉和乘願再來。飛機還受颱風暴雨的影響,但乘願再來,不受這些影響,是非常自由的。
但這種自由,並沒有脫離因果的法則,菩薩乘願再來,也是不昧因果的。當示現成世間凡夫相時,依然是和其他凡夫一樣,要吃飯,要睡覺,要有生老病死。
佛教的自由,和很多人理解的不一樣。不是你做個蒲公英,可以到處飄,看起來有無限的可能性,就叫自由。雖然看起來哪裡都可能到,但實際上,是始終受業風擺布的,一點也做不了主。真正做得了主,就直奔目標前去,浩蕩赴前程,什麼都無法阻擋。
很多人的人生,好像這樣也行,那樣也行,人家幹什麼,他就幹什麼,時代流行什麼,他就是什麼樣子,這就是蒲公英。但有些人,他沒得選,時代很難影響他,環境也很難影響他,用世俗的觀念看,他適應能力太差了——正因為這樣,五濁惡世的習氣很難薰染他。
弘一法師一生就是這樣。有人說,世間那麼多條路,他偏偏選擇最難走的,佛教那麼多宗派,他偏偏選擇最難弘揚的南山律宗。
其實並不是。我們看起來,千千萬萬條可以走的路,對他來說,都封死了,沒有別的路可以走,只有這一條。以他的稟賦,碰到這樣的時代,一生只能這樣度過。圍棋上叫「只此一手」。這就是自由。看起來沒得選,其實是最自由的。
菩薩來到世間,是不得已。身為菩薩,他能不來世間嗎?不行,他沒得選。來到世間,他能不行四攝六度嗎?不可以。哪個眾生有了苦難,菩提能袖手旁觀?一個都沒有。
這就是菩薩的自由。菩薩的自由是在三界外的,在極樂淨土。他的目標是起航前就設定好的。說到哪裡,必定到,風雨無阻。我們看見的不自由,正是他的自由。
像弘一法師這樣,就是菩薩乘願再來。他示現這樣的稟賦,沒有別的路可以選,沒有別的生活可以過。對世間人來講的種種不幸,種種辛苦,對他來講,都是莫大的幸運,無上的慈悲。一切恐懼,為作大安。不管如何濁穢的汙泥,也無法薰染出水的蓮華。沒有比弘揚南山律宗更適合弘一法師的事業,沒有比往生極樂淨土更適合弘一法師的歸宿。
參考文獻
林子青《弘一法師年譜》
林子青《弘一法師書信》
《弘一大師全集》
《影塵回憶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