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月17日,長沙同性戀人孫文麟、胡明亮舉行婚禮。孫文麟的母親和胡明亮的父親出席。中國青年報·中青在線記者 陳軼男/攝
「本證書僅供娛樂」,孫文麟和胡明亮領不到結婚證,買了一本戲謔式的,貼上二人的合影。中國青年報·中青在線記者陳軼男/攝
「結婚證」終於來了。
婚禮開場前半個小時,這兩本從武漢發貨的證件才有驚無險抵達長沙的會場。不同於平常的結婚證,上面沒有鋼印,「有效期:一生一世。」
來幫忙的志願者匆匆貼上孫文麟及其同性愛人胡明亮的紅底免冠合影,又用黑色籤字筆填上兩人的名字。照片太大,幾乎超過了證書的寬度。
「孫文麟和胡明亮正式確定為夫妻關係」,兩本假證一本正經地宣布。雖然,連蓋在上面的紅色印章指代的「中國幸福委員會」都不存在。
「本證書僅供娛樂,勿作他用。」最下方印著一行小字。
儘管如此,當孫文麟的母親將這個不具備法律效力的棕色小本子交給他時,這個一向冷靜寡言的27歲男人紅了眼眶,婚禮的來賓爆發出熱烈的掌聲。
他們選定的「婚期」是2016年5月17日,提倡多元性別平等的「國際不再恐同日」。此時距離孫文麟試圖結婚領證已經過去將近一年。在他出生的第二年,1990年5月17日,世界衛生組織將同性戀從《國際疾病分類》中除去,同性戀不再被視為精神疾病,「國際不再恐同日」由此而來。
2015年6月23日,孫文麟和胡明亮帶著戶口本去長沙市芙蓉區民政局登記結婚,不出意料被工作人員拒絕。婚姻登記處主任對他說:「如果你帶個女的來,我現在就發證給你。」
如今,他和胡明亮攜手站上了婚禮舞臺。作為中國「同性戀婚姻登記第一案」當事人,他在一個多月前向基層法院起訴了民政局,等來了敗訴的結果。他們隨後向長沙中級人民法院提起上訴,並決定要舉辦一場讓社會看得見的公開婚禮。
他們還眾籌發起「100場同志婚禮」項目,希望將同性戀者的婚姻訴求告訴社會。
現在,第一場開始了。
曾是一名單身主義者的他,覺得自己必須追求婚姻
為了這場未獲婚姻登記處承認的「婚姻」,很多人忙了很多天。
5月15日下午,長沙庫愛餐廳3樓的一扇木門背後,圓桌邊的15個座位陸續坐滿了人。有在校大學生、年過半百的工人,還有成家生子的「直男」。他們都是孫文麟從網上招募到的志願者,共同參與兩天後婚禮的籌備。
這是一場效率頗高的臨時會議。兩個半小時內,會場布置、婚禮流程、背景音樂等諸多細節被一一敲定。有人提議在婚禮後增設現場相親環節,被以「不好掌控」的理由否決。還有人問,有沒有「嘭地一下」噴彩帶的東西,免費提供服務的婚慶公司負責人急得直拍桌子:「我又不是哆啦A夢,我怎麼能什麼都有?」
白淨纖瘦的孫文麟坐在靠裡面的位置,聽著這些大多與他初次見面的人七嘴八舌地討論,多數時間在安靜地抽菸和嚼檳榔。
在煙霧繚繞的桌邊,逐漸成型的不僅是他的婚禮,也是「100場同志婚禮」項目啟動儀式。這個項目是敗訴之後,孫文麟和幾個朋友想出來的。他還將徵募99對同性戀伴侶,為他們公開舉辦婚禮。
他在12歲時就發覺自己喜歡同性,3年後,中國官方才首次向世界公布有關男性同性戀人數數據。衛生部門估算,中國有500萬至1000萬名男性同性戀者。
26歲時,他遇到了想共度一生的愛人——比他大10歲的保安胡明亮。在他尋求真愛的這些年裡,世界上陸續認可同性婚姻已有20個國家。
「我就是想讓同志伴侶以辦婚禮的方式來提高能見度。」孫文麟說,「讓大家不能再說這個國家沒有同性戀人群的存在,不能再說同性戀沒有結婚的訴求。」
在遇到胡明亮之前,孫文麟從未想過結婚。自小父母離異、跟時常吵架的爺爺奶奶一起生活的他,長期是一名單身主義者,直到「一見鍾情」。
他們很快就同居了。胡明亮性格溫和,對孫文麟十分體貼包容。「志趣相投」的他們還曾經一同經營茶館,組織沙龍。孫文麟覺得,有胡明亮在身邊,自己更加有力量面對一切。他們的「同志愛情」有一分「革命情誼」。
相愛半年後,兩人有了成家的願望。「你要跟你沒有血緣關係的人成為家人,你只能通過結婚這種方式。」孫文麟打趣說,「我們又不能互相收養。」
雖然結婚證只是一張紙,在面對生老病死的時刻,他們可以用那張紙來證明互為愛人而非陌生人,從而有權利在對方的病危通知書上簽字。
婚姻還涉及財產繼承、購房補貼等一些現實利益。
孫文麟和胡明亮住在租來的房子裡,二三十平方米的開間裡擺放著幾件簡單的家具,一開夥就滿屋油煙。這是他們的婚房。除了在床邊牆上貼了一面彩虹旗,這對「新婚夫夫」沒有對婚房做任何布置。
對於婚禮的細節,孫文麟也沒有設想太多。他唯一的意見是「更特別一點」,要給人留下深刻的印象。
說到捧花,說到異性戀婚禮的傳統誓詞,他都從煙圈後面幽幽地吐出兩個字「不要」。
安排志願者去購買小彩虹旗時,孫文麟才摁下菸頭,不緊不慢地追問了一句:「到那邊順便買兩本結婚證咯。」
他被爸爸踹翻在地
這兩本「結婚證」,他們本想花9元去民政局領取。
然而,去年6月,他們在相識周年紀念日裡手牽手到婚姻登記處時,對方以「沒有法律規定同性可以結婚」為由拒絕了他們。
孫文麟不服,向芙蓉區人民法院提交了訴狀。4月13日,法院一審駁回請求。5月5日,他再次提交了訴狀。
婚禮的準備也並不順利。離婚禮只剩4天,原先同意免費提供場地的婚禮場地工作人員突然告知,老闆堅決不同意舉辦同性婚禮。場地臨時更換為庫愛餐廳。所幸,這家餐廳為他們免去近3萬元的場租,並竭力配合布場。
婚禮兩天前,孫文麟和朋友們召集志願者開籌備會議,到場的只有10多人,遠少於網上報名的人數。
最大的問題在於資金的募集。志願者通過「騰訊公益」平臺聯繫了十幾家公募機構,沒有一家機構願意來認領「100場同志婚禮」的項目。
這一點讓孫文麟始料未及。
志願者們告訴他,這些公募機構普遍認為,同志組織的活動除了教育和培訓類的之外都不屬於公益活動,但他認為,人們實際上就是存在偏見。
募捐轉向「輕鬆籌」平臺。第一期眾籌資金整體預算是8萬元,截至目前僅有1萬多元籌款。
這不僅沒有動搖他的決心,反而讓他更堅定。他在個人微信公眾號上寫道:「這正是我們現在要去推動其改變的一個領域,這也更加說明我們非常有必要去做這100場同志婚禮,讓所有人都記住這100場同志婚禮。」
對於同性戀處境的艱難,從「出櫃」那一天起,孫文麟已經感知了13年。
14歲時,他在奶奶的生日宴會上當著遠方親戚的面宣布自己喜歡男生。雖然兩年前,湖南衛視《有話好說》欄目製作播出了「走近同性戀」節目,這是中國電視媒體首次關注同性戀,這個位於省會的家庭沒能與它碰面。
回家後,孫文麟被爸爸踹翻在地,然後被家人「輪流批鬥」。
「你就說你這個是很丟臉的事情,你怎麼還能夠跟別人講?」「你應該為此感到羞恥。」「你這樣講出來,你讓奶奶以後怎麼在親戚朋友面前做人?」
直到現在,孫文麟對當時的場景還歷歷在目。而那時「一不閱讀二不思考」的他只能任由他們攻擊,「沒有任何武器」。
更讓他心寒的是,那一天,他最依賴的爺爺奶奶沒有為他說話,暗中理解他的堂姐也默不作聲。家不再是「最溫暖的港灣」,他不能原諒家人辜負了他的信任。那天以後,孫文麟學會了抽菸,開始跟家人冷戰。
認為孫文麟應該「羞恥」的家人們並不知道,早在2001年,中國精神病學會頒布第三版《中國精神障礙分類與診斷標準》(CCMD3),將「同性戀」分為自我認同型和自我不和諧型,前者被從精神疾病名單中剔除,實現了中國同性戀非病理化。
沒有接收到信息更新的不只是他的家人。在「出櫃」之後的若干年裡,孫文麟屢屢面對各種網絡論壇裡指責同性戀「噁心」「變態」的詞語,不知該如何回應。
今年案子開庭前,還有網友向他提問:「有研究表明,同性戀是一種病,你怎麼看?」
那一項更改在孫文麟看來「悄無聲息」。
「像美國、法國他們以前同性戀去病化的時候就是全國所有普通的民眾都在那裡討論,所以公眾對同性戀不是病這件事情印象深刻。」他皺著眉頭說:「我們國家在同性戀去病化這件事情上依然沒有做完整,CCMD3中依然保留了『自我不和諧型』的同性戀。可以看到的是,『治療』同性戀的機構在中國依然猖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