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月份的柏林,幾百名抗議者聚集在市政大樓前,一邊舉著標語一邊跳舞。幾位政客,包括新科恩區市長馬丁·希克爾對人群發表講話。
一張標語牌寫道:「所有 club 都是美麗的。」
另一人舉著:「我停止跳舞的那一天就是我停止呼吸的那一天。」
Photo by Felix Dressler
這場抗議並不來源於什麼政策變化或經濟危機,而是一家夜店的關閉。
Griessmuehle 位於柏林南部的新克爾恩區,一側是新克爾恩運河旁,另一側是鐵路。
這裡曾經是東德時期的一間麵條廠,現在水泥廠房裡藏著兩個舞池,室外有休息區和俯瞰運河的花園。
自 2012 年開業起,Griessmuehle 迅速成為最受柏林人歡迎的 club 之一,不僅有周末連續兩天不停歇的club night,音樂風格從 Techno、House 到 Disco 和 British bass,也是著名 LGBTQ 派對 Cocktail d'Amore 的舉辦地。
平日的 Griessmuehle 則更像一個文化中心,給這片社區的人們提供文化和娛樂。Griessmuehle有自己的唱片店、餐廳。
周三是露天電影夜:
周二是桌球之夜:
每個月的第一個周五,這裡會變身為二手市場。
看起來雜亂無章,甚至有些破敗的外表無法成為阻止人們來到這裡的理由,因為這正是柏林夜店的迷人之處:
無視主流的標準和規則,不加修飾。
Griessmuehle 給人們帶來音樂、派對和自由;它不滿足於只做人們周末夜晚的去處,而是與所處的社區保持聯繫,主動成為當地文化的一部分。
最後的派對
去年 12 月 30 日,Griessmuehle 在自己的 Instagram 發布了一則視頻 #save our space,宣布可能面臨關門的處境,尋求人們的幫助。
Griessmuehle 最初在新克爾恩區落地時,這個舊廠房屬於一家物流公司,總經理 David Ciura 只花了 5 分鐘就和房東談判成功,租下了這片區域。
四年前,這裡被一家奧地利房產公司收購,每次只能續租半年,而去年夏天房東告訴他們決定不再續約。
2 月初舉辦完最後一次 Cocktail d'Amore,Griessmuehle 正式停業。
派對結束後的 Griessmuehle |Photo by Gil Corujeira
保護柏林夜生活的組織柏林俱樂部委員會的 Lutz Leichsenring 在採訪中表示,Griessmuehle 的遭遇在柏林並不是個例。
2012 年後,隨著金融危機的影響消退,低利率和不穩定市場讓更多公司開始在地產上投資。
他們出高價買下房產,將本來租用的夜店趕出去,然後提高租金。
Leichsenring 估計,在過去 10 年中,柏林三分之一的夜店已經流失了,當下約有 15 間夜店正在面臨危機。每個場所有自己的原因,但大多來源於鄰居的投訴,執照或房東的問題。
這個現象甚至成為了一個專有名詞:Clubsterben ,「夜店死亡」。
柏林的夜店文化可以追溯到 30 年前。
柏林圍牆倒塌後,東德和西德的年輕人在俱樂部和夜店中一起跳舞狂歡,擁抱自己長久失去的同胞。他們不知道未來將會是怎樣的,但至少現在,沒有國家和軍隊可以禁止他們做任何事。
Cocktail d'Amore 的創辦者 Giacomo Garavelloni 和 Giovanni Turco 說:
「夜店不僅代表著狂歡,派對的意義也不僅是派對。它可以改變人們的生活,可以直接或間接地改變整個社會,創造不一樣的社群,幫助人們擺脫主流的壓迫。 」
Griessmuehle 戶外區域的派對人群|Photo by Gordon Welters
夜店文化讓柏林不同於其他歐洲城市,「自由與寬容」的聲譽為這座城市帶來了遊客、經濟、工作和人才。
自 90 年代,柏林作為 Techno 音樂的第二故鄉,誕生了 Berghain、KitKatClub 和 Tresor 等眾多全球知名的夜店。
1991 年開業,世界上營業時間最久的 Techno Club Tresor,由保險庫改造而成,2005 年被迫關門後搬遷至一個廢棄工廠內
柏林的派對活動每年可為這座城市帶來 300 萬人,2018 年,柏林夜生活消費達到了 15 億歐元。這無疑是讓許多歐洲城市都眼饞的一筆城市文化收入。
夜生活不僅激發人們的創造力,也是維持城市繁榮的關鍵。
四分之三的遊客說夜生活和夜店是吸引他們來柏林的理由之一,而幾乎一半的柏林人說這是他們留在柏林的理由。
Griessmuehle 屋頂的抗議塗鴉:「擁抱我們的文化」
當有歷史和標誌性意義的夜店不再營業,只想最大限度地提高利潤、演奏排行榜音樂、提供瓶裝酒水的主流夜店佔據了街道,夜店能給這座城市帶來的社會和文化價值正在不斷降低。
無可避免的士紳化
Griessmuehle 所在的新克爾恩區是柏林外來移民比例最高的區域之一。
這裡繁忙的街道因為國際化風味而聞名,隨處可見鷹嘴豆泥、中東糕點店和古董店。運河旁的土耳其市場出售農產品,香料和紡織品。
運河旁的市場
因為柏林其他地區的高租金,大量來自西方的學生,創意人士、藝術家和其他年輕專業人士湧入新克爾恩,新克爾恩的租金也開始上漲。
於是,本地和外來的公司在新克爾恩投資,購買土地,提高租金或建設新樓。比如 Griessmuehle 的房東,一家來自奧地利的地產開發公司,他們想在這片區域建設新的公寓、酒店或辦公設施。
像全球許多其他城市,新克爾恩無法逃離士紳化的影響。當你在 Google 的搜索欄輸入「Neukölln」時,自動聯想中便會出現「gentrifizierung」。
社會學家盧斯·格拉斯在 1964 年的第一次使用了士紳化這個詞,用來描述倫敦的伊斯靈頓區:
「一個又一個的貧苦勞工民區被中產階級入侵,當那些破落的房舍租約期滿後,就搖身變成了高雅而昂貴的大宅……
士紳化的過程一旦展開,就只有義無反顧地加速進行;而直至所有原居的勞工階層居住者都遷出後,整個社區面貌就徹底地改變了。」
現在的伊斯靈頓
更為現代的例子有美國舊金山。
隨著 90 年代開始網際網路產業的爆發,Google 等公司的班車推高了停靠站附近的租金,最終使舊金山成為美國房租最貴的城市。更多高收入和受教育程度的年輕人搬入,而有原本的居民搬離。
柏林的「夜店死亡」象徵著一種悖論:
柏林擁有眾多的創業公司,他們擴大規模,僱用更多的員工,將人才吸引到這座城市。那些工程師和 IT 人士的招聘廣告上寫:「來柏林吧,這裡有世界上最棒的 club 文化。」
夜生活是這座城市的標誌性特徵,吸引了外來人口,拉動經濟,但同時也創造了住房困難。
投資者紛紛湧入,購買具有「潛力」的區域,而組成這座城市「魅力」的,像 Griessmuehle 這樣的場所卻因此被迫離開。
Griessmuehle 最後的派對現場|Photo by Gordon Welters
樂觀一點
幸運的是,Griessmuehle 並沒有真正消失。
他們在 change.org 發起的請願活動#save our spaces收集了超過五萬人籤名。接下來的一段時間,「Griessmuehle Im Exil」將借用臨時場所運營,繼續 club night 和其他文化活動。
Griessmuehle 的唱片店 Latitude Record Store 的新址正在建設中,餐廳 Bistro CCNeukölln 將不再以其當前形式存在,但 Griessmuehle 團隊在附近區域開發一個新的美食項目,預計將在春季開放。
老 Latitude Record Store
這並不是一場孤單的戰鬥,Griessmuehle 得到了來自柏林俱樂部委員和市政的支持。
在柏林議會的文化委員會,各個黨派一致投票支持 Griessmuehle。議會也將代表 Griessmuehle 繼續與房東進行交涉,也許在未來的某一天,Griessmuehle 能夠重回原址,或是找到一個合適的新家。
Griessmuehle 在他們的網站上寫道:「問題的根本在於缺乏對於文化場所的保護。因此,我們要繼續為保護夜店的存在和承認夜店的「文化場所」地位而努力。我們希望與其他受威脅的夜店俱樂部一起,繼續呼籲人們的重視,擴大在 #saveourspaces 標籤下發起的戰役。」
Griessmuehle 屋頂的抗議塗鴉
柏林已經認識到保護夜店文化的重要性:2016 年,德國法院宣布,柏林的著名夜店 Berghain 可以像劇場一樣被歸類為「文化場所」,只需要交 7% 的收入稅,而不是作為「娛樂場所」的 19%;
Berghain 門口排隊等待入場的人們
就在剛剛過去的 2 月,一個專注於保護柏林地下俱樂部文化的委員會在議會提出,根據柏林的《建築使用條例》,應將所有俱樂部和現場音樂場館重新歸類為文化機構,賦予他們與音樂廳、歌劇院和劇場同等的法律地位。
柏林俱樂部地圖
「歌劇院和俱樂部的區別在於音樂的風格」,柏林俱樂部委員會主席、代表夜生活的活動人士 Pamela Schobess 在採訪中這樣說到。
Techno 音樂之於柏林,就如同古典音樂與維也納,歌劇藝術與米蘭一般,這種音樂形式深深塑造了這座城市的文化個性和城市風貌,只不過相比與古典音樂與歌劇,Techno 還很年輕而已。
不過也正因其年輕,Techno 這種在誕生之處就被冠以「未來之聲」的音樂才更有其無限的生命力,這種生命力與格外熱愛它的創意階層同在,也與柏林的不可替代的城市個性同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