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是生命裡兩場疾病,莫乙或許會在清華大學畢業後沿著理工科的職業道路走下去,不會與中醫扯上半點關係;
如果沒有拜國醫大師為徒3年,步入中年的胡琪祥或許會繼續在公立醫院供職,而不是努力想要藉助網際網路傳承中醫精髓……
近幾十年,中醫的頹勢顯見。今年兩會期間,全國政協委員、國家中醫藥管理局中醫師資格認證中心主任楊金生表示,60年培養的中醫人數不如西醫2年培養的人多。
2015年12月,習近平總書記在致中國中醫科學院成立60周年賀信中寫道:希望廣大中醫藥工作者增強民族自信,勇攀醫學高峰,深入發掘中醫藥寶庫中的精華,充分發揮中醫藥的獨特優勢,推進中醫藥現代化,推動中醫藥走向世界。
2016年2月,指導未來15年中醫藥發展方向的《中醫藥發展戰略規劃綱要(2016—2030年)》發布。綱要提出,要推動「網際網路+」中醫醫療。
大數據從業者莫乙、中醫傳承人胡琪祥、中醫名家戚廣崇、中醫投資人徐波、中醫科普者米新(化名)等原本在各自軌跡上前行的人,開始匯聚到「網際網路+」中醫的快車道。
他們有著幾近相同的願景:借力網際網路,助中醫回歸。
【科技和中醫,只是貌似不同領域】
創業之初,莫乙出席一場講座。在介紹詞中,主辦者引用了紀錄片導演周兵的一句話——「我們這一代人正越來越多地自覺自省,不約而同地回歸到中醫和中國傳統文化中來。」
「科技和中醫貌似在邏輯上是兩個完全不同領域的東西,但神奇的是,我們兩個人都從自然科學走到中醫這條道路上。」莫乙說。他1987年考上清華大學,學電子工程;他的聯合創始人孫濤,復旦大學計算機系畢業。
人生中最大的波折,是引導莫乙走向中醫的那根線。
莫乙1989年患B型肝炎,1994年有早期肝硬化症狀,每況愈下。26歲住院時,同病房一位同齡病友,吐血倒在他面前,醫生沒能救過來。
他抱著死馬當活馬醫的心態,修習中醫靜坐導引之術,每天靜坐約8小時。1995年底複查,肝病痊癒。有20多年經驗的醫生驚訝表示,從未見過這樣的結果。
而莫乙病癒沒多久,兒子被確診小兒抽動穢語症候群。當時西醫難以治癒,也沒找到好的中醫。他就從《黃帝內經》《傷寒論》《金匱要略》看起,兩年看了六七十本歷代醫家的書,「我覺得找到了兒子的問題,決定給他用藥,經過半年治療,兒子痊癒」。
也是因緣巧合,莫乙被國家級名中醫熊繼柏收為弟子。有次熊繼柏講課,莫乙旁聽,5個病例,他猜中老先生3個病例的用方,後來老先生發現這位「門外漢」居然讀的經典醫書比自己任何一個學生都多,直接宣布「你這個學生我收了」。
莫乙認為,很多人不相信中醫,是因為沒有參透中醫的經典理論。
他舉例《傷寒卒病論集》中所寫:「夫天布五行,以運萬類,人稟五常,以有五臟,經絡府俞,陰陽會通,玄冥幽微,變化難極,自非才高識妙,豈能探其理致哉!」
「就是說看病不僅僅要了解疾病,還要通曉天文、知地理。你要把自然界的東西看透了,才能真正理解疾病的產生。」莫乙說。
莫乙覺得,這似乎也是時代發展的需求。「科技發展到一定程度,人們會轉而思考傳統文化的力量。而中醫最實用,最和人生活相關,所以最容易首先被接受。但這還不夠,得幫助人們理解什麼是真正的中醫,中醫最有價值的東西在哪裡。大數據是有力助手。」
他的觀點得到孫濤的認同。2015年初,莫乙碰到孫濤,兩人都覺得「中醫跟大數據有天然的聯繫」。對中醫來說,症狀越複雜,辨證準確性越高。從這個角度看,大數據對中醫比西醫價值更高。
莫乙還認為,中醫更適合移動醫療,「中醫多是個體門診,不受設備、場地限制」。
兩人決定把古代中醫的大量醫案和經典理論數據化、結構化。不過,這一嘗試沒少受質疑。
熊繼柏通過莫乙師兄間接質詢:「這個小莫到底在做什麼?」為了說服老師,莫乙準備了要說足足一下午的內容,結果只講了半小時,老先生就打斷他:「你在做一件改變中醫的事情!你還需要什麼?跟我說!」
【潛在的中醫需求,原來這麼大】
2015年11月,「大家中醫」APP上線第一天。沒任何規模化推廣,僅憑莫乙和幾位主創人員在各自朋友圈「吼了一嗓子」,下載量單日就達到3000多。
「這在專業類APP中是極為少見的。」「大家中醫」聯合創始人莫乙說。如今這款APP已達56萬下載量,其中15%下載者是中醫執業醫師,40%是中醫藥類院校師生。這令團隊驚訝,潛在的中醫學習需求原來這麼大。
打開手機,以「中醫」、「中藥」或「中醫藥」為關鍵詞檢索,可查的APP產品超過1100種,再加上一些沒有APP產品,僅有微信端或個人電腦端的產品,市面上的「網際網路+」中醫藥類產品超過2000種。有的是以中醫連鎖的實體來開設網際網路服務,有的就是在線上搭建平臺;有的是面向患者,有的則是面向醫生;有的是網際網路醫療公司的分支項目,也有的就是醫生單打獨鬥。
「大家中醫」如今錄入200多本中醫經典書籍和5萬多個醫案藥方。當醫生輸入患者的具體症狀,就有相關的名家醫案匹配輸出。而且,症狀描述越多越清晰,最後匹配出的名家醫案結果就越精確。「這一工具能幫助醫生提高診療水平,幫助他們做判斷。」莫乙解釋。
當「大家中醫」上線時,原上海中醫藥大學附屬曙光醫院醫生胡琪祥也看到了國家對中醫發展的支持信號,「而且越來越明確」。
他和幾位朋友一拍即合,開發出一套輔助診療系統。基層醫療機構的中醫師可將現場採集的病人的望聞問切等信息輸入電腦終端,系統將自動模擬名老中醫的辨證邏輯,生成處方供醫生參考,能夠應用在中醫門診、中藥房和社區衛生中心等地。
也是在2015年,上海中醫藥大學附屬嶽陽中西醫結合醫院主任醫師戚廣崇率領16位「弟子」——來自全國各地的男科專家,組成「戚廣崇男科專家團隊」入駐網際網路醫療公司的網上平臺,成為該平臺跨省市專家最多的專家團隊。
戚廣崇感嘆,1995年時醫院才有第一臺電腦,還為電腦配有專門的電腦房,空調、地毯,進門要換鞋;如今他90%的患者都是先從網絡尋找信息,慕名而來。
戚廣崇每天固定留出時間做網上諮詢。「很多人的問題或許並不需要找我,提前問清楚,就推薦給團隊裡離他最近的醫生。如果這個醫生解決不了,再在整個團隊交流探討。我感到這是最適合患者的治療方式。」他說。
他的感受得到不少中醫專家的認同。龍華醫院風溼科主任蘇勵的觀察是,中醫使用網絡諮詢已是稀鬆平常。現今大部分患者都會自己或託子女先在網絡尋求幫助,並預約掛號,「越是來自偏遠地區的患者越是如此」。
但是,這些看似理想的模式,真能給中醫處境帶來改變嗎?
【中醫教育偏西化,最終不中不西】
如果說莫乙是「門外漢」案例,胡琪祥和米新(化名)則是兩位「門內漢」希望藉助網際網路改變中醫內部的樣本。
胡琪祥被同行評價「有情懷」。
2012年,他被全國老中醫藥專家學術經驗繼承學習班錄取,師承海派名中醫顏乾麟。這是國家在中醫界開展16年的傳承項目,每批學習3年,到目前已開辦5期。
這3年,對胡琪祥是「顛覆性的改變」。
「目前中醫教育偏西化,讓不少中醫把最經典的東西丟掉了,最後變成不中不西。」學習之前,胡琪祥在臨床上看診,症狀能用西藥解決的就用西藥,診療思維也「西化」;而進崗當天,顏老先生就直截了當要求他,「屁股要坐在中醫的板凳上」,換言之,堅持中醫思維。老先生語重心長:「中醫的陣地為什麼越來越守不住?就是因為不斷在退縮。」
米新的觀察與胡琪祥類似。她是中醫博士畢業,自己本科期間,經典醫書《黃帝內經》等居然不是必修課;到研究生階段,學校的要求也不強調在中醫理論及臨床上提高,而是遵循西醫教育方法,做實驗發論文。「中醫一樣要發SCI,用老鼠來驗證療效,這本身就是荒謬的。」
胡琪祥和米新都想做些改變,但切入點有所不同。
胡琪祥是從醫生角度入手。3年裡他領悟最深就是中醫的治病邏輯——「審機論治」。顏老先生有位患者,冠狀動脈的一個分支原本堵塞83%,西醫強烈建議放置支架,而患者在老先生處治療一年半,血管堵塞減少到50%。經過對病歷和藥方的分析總結,胡琪祥體會到,任何疾病都有其「病機」,而不同人有不同的體質,也可能會表現出不同症狀。中醫的望聞問切是為了審慎找出「病機」,一旦確認,便可拿出治療方案。這一年半中,治療方案並非一成不變,有時是治病、有時是調理,因時因人因病情發展而變。
他於是潛心開發那套在線輔助學習和輔助診療系統,期盼藉此展示中醫治療的內核。
米新的切入點則是大眾。她探索通俗科普教育,比如用漫畫解釋中醫眼中的五臟六腑,「假如年底五臟六腑也開年度總結會」;教大家解讀舌苔,「你舌頭上有張地圖嗎」……還舉辦了不少線下活動,請老藥師教粉絲們做六味地黃丸等。
「我們不做創新,只想傳承。」米新說。
【初期發展,尚無真正成熟的「網際網路+」中醫產品】
投資者們的視角,往往比很多醫生更實際。
徐波在中醫領域闖蕩了8年,投資了一些實體項目,如今也看中「網際網路+」中醫的發展潛力。
「中醫為什麼沒落?中醫的傳承一直很保守,『傳男不傳女』,『祖傳秘方』,『獨門絕學』……為什麼?因為一直以來對中醫的專利保護做得不夠。方子流傳出去,不會得到應有回報。而網際網路的精神是分享。怎麼才能讓中醫願意分享?」在他構想的網際網路平臺上,醫生若是有好的藥方,都應申請專利,隨後分享給平臺上所有中醫;若是別的醫生採用這個藥方,藥方發明者可獲診費分成。
「一舉三得,既能提高發明者的收入,也能鼓勵他們潛心研究更好的藥方,更重要的是鼓勵中醫之間分享。如果把中醫比作老虎,網際網路就是翅膀,這就是如虎添翼。」徐波說。
與網際網路醫療驟然火爆、快速發展相比,中醫在網際網路醫療發展的表現相對遲緩。
近兩年,針對中醫發展的國家政策陸續出臺。2015年底《中華人民共和國中醫藥法》、2016年底《中國的中醫藥》白皮書、2017年國務院取消網際網路藥品交易服務企業(第三方平臺除外)審批,一系列利於中醫藥發展的政府文件相繼推出。但若期待不久便能復興中醫藥,實非易事。
關注醫療創新創業的動脈網近期盤點了「網際網路+」中醫藥行業。2014年至2015年,頗多中醫相關的網際網路創業團隊獲得融資,其中較為知名的18個項目共涉及風投資本約3億元。目前中醫工具類的產品最多,佔37%;其次是保健按摩類,佔27%;中醫門診信息化系統的數量是最少的。
徐波認為,「網際網路+」中醫仍然處於初期發展階段,「真正成熟的『網際網路+』中醫產品還沒有」。
【別期待三五年中醫復興,眼光要長遠】
胡琪祥的第一次嘗試以離開團隊告終。如今回憶,艱辛歷歷在目。「醫生看來很容易理解的事,要編程實現卻很難。」
比如,舌苔、脈搏,怎麼取捨,哪一個優先?
又如,中醫治病還講究「靈感思維」,講究取類比象,計算機怎麼實現?
再如,療效好,還是不好?沒那麼簡單。可能只是患者感覺好,實際上病情惡化;也可能最近壓力大,但疾病已好轉。
另外,有的藥材生的是一種名字,炒制的又是另一種名字,但計算機很難理解,會把兩種藥當不同的藥。有時,系統直接崩潰……
事實上,類似困惑也是不少人對「網際網路+」中醫的顧慮。
南京中醫藥大學教授孫世發表示,他在使用「網際網路+」中醫產品前,會首先判斷項目的出發點,「如果只是想把網際網路概念硬套在產品上,而忽視中醫規律,是很難長久的」。
廣東省中醫藥呼吸科主任林琳認為,遠程醫療要建立在彼此信任的基礎上;上海市兒童醫院中醫科主任醫師李華強調網際網路醫療首診面診的必要性,「醫生要看到人」。
米新也認為「診療用遠程還是不太靠譜」,她覺得「網際網路+」更應該發揮在診療以外的空間。
創業6個月,米新感覺收穫比大學幾年讀的古書都多,「看似給別人做科普,實際是自己受益」;她的微信公眾號文章閱讀量從幾百、幾千到幾萬,目前正期待突破第一個「10萬+」;她組織的參觀水泛丸(即用水為粘合劑的藥丸)製作過程的活動,連中醫醫師都稱是「第一次親眼看到」。
然而,米新的父母也是滬上名老中醫,至今認為她從公立醫院辭職是「離經叛道」。她舉辦的活動,父母一次也沒參加。
「我們這一代和上一代想法不一樣。」米新說,「既然不滿意現狀,為什麼不嘗試改變?哪怕失敗,至少試過。」
如今,「大家中醫」在中醫圈算是紅了。不斷有用戶表達關切:「難得有這麼好用的工具,你們可別一下子倒了。」
莫乙胸有成竹,「目前項目依然走在最初設想的框架裡」。而胡琪祥當初困惑的種種難題,在理工科出身的莫乙看來,也都能解決。
「慢一點是好的。別期待三五年就能讓中醫復興,眼光要看得長遠。」徐波說。
中醫的養成也需要時間。醫生林琳說,越是在臨床上磨礪多年的醫生,越能理解中醫的價值,這個過程就叫「悟」。而當更多的人開始文化自省,或許也更能理解中醫的哲學。
題圖來源:視覺中國 圖片編輯:曹立媛 編輯郵箱:eyes_lin@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