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謁海門戚公祠
倘若所謂的「倭患」並非那般模樣？那，又該如何描述戚南塘？
在海門，這個問題一直在腦海中縈繞不去。華燈初上，人似乎不由自主地走到了路盡頭。我站在街口張望良久，周遭陡然昏暗下來，黝黑的山梁橫亙在眼前，一角洇染了模糊的光暈——山外是大江了，是大海了吧，海上升明月了麼？眼前的街巷與來路絕然不同：一盞慘白而刺眼的街燈，映襯著黑漆漆的舊街區，仿佛蹲伏著無數的夜的獸，高高矮矮，歪歪斜斜，昏昧的，驚悚的，殘忍又懦弱——仿佛都被定格了，成為暗夜裡不明智的布景；抑或隨時可能欠一下身子，驚醒過來，或者繼續昏睡過去的……
我被自己的想像困惑了。這裡應該就是海門衛城的舊址了，大致還保留著幾百年前的模樣——至少遺留著那種不可名狀的氣息，隱晦，沉悶；然而又不是死一般的沉寂，你分明感受到一種巨大的沉默的力量，伏地潛流，席捲所有。
恍然間，我意識到自己立身之所，也許就是當年城碟角樓啊——一個老邁的更夫，佝僂著腰背，一遍又一遍地俯身探察，他昏聵的耳目能聽到什麼？看到什麼？為什麼不是一名精幹的士卒？或者就是戚繼光呢？——也許只是一場衝殺的間歇，偃旗息鼓，又殺機四伏。將軍少不得一遍又一遍地巡查，江灘上的蘆蒿、巖礁間的罅隙，乃至城牆下的每一處暗角，都可能偃伏著凌厲的刀光和壓抑的喘息——
戚繼光似乎生就為「抗倭」而來。《明史˙戚繼光傳》所載，其嘉靖年中「用薦擢署都指揮僉事，備倭山東」，而後「改僉浙江都司，充參將，分部寧、紹、臺三郡」，又「改守臺、金、嚴三郡」。海門衛即台州府轄下衛所前哨。
朱元璋定鼎天下，軍政模仿民政裡甲制，創設衛所制度，「天下既定，度要害地，系一郡者設所，連郡者設衛。大率五千六百人為衛，千一百二十人為千戶所，百十有二人為百戶所。」海門衛就是當時「內外衛三百二十九」之一。然而，衛所軍制似乎從一開始就流弊叢生。如黃仁宇先生所述，民戶轉而編入「軍戶」，大部出於強迫；即便自願，也是權宜之計而已。於是，甫一成立，士兵逃亡和換籍的事件就層出不窮；時過境遷，更是每況愈下，渙散敗亡。
戚繼光鎮守浙江之初，幾番出師不捷。先是倭寇侵犯樂清、瑞安等地，戚繼光援救不及，幸以道路阻塞不通為由而免罪；後與俞大猷匯合，欲圍殲倭寇於岑港，誰料竟久攻不克，因而罷官免職、戴罪辦賊，甚至被彈劾誣陷與倭寇暗通款曲而將治罪。王直被胡宗憲「誘殺」，他才論功復職，改守臺、金、嚴三郡。除卻天時、地理等因素之外，戚繼光之敗，與士卒戰鬥力的羸弱應該有直接關聯。就如其傳中所言，「衛所軍不習戰」。想來也是，所謂衛所士卒，脫籍在逃者十之七八，將官似乎也樂得藉機私吞糧餉；而在籍守持者一二，大概也成了將官的雜役馬弁。至於軍事操練諸事，休說懈怠，已然名存實亡了吧。這也就不難理解一夥百十人不到的倭寇，竟然由杭州而宣州，再經宜興而抵應天府——應天府就是南京，明朝名義上的留都——竟然如入無人之境。朝廷先後派遣幾路大軍，才將其殲滅。如此「軍威」，可想而知。戚繼光所將士卒，無出其右，焉能不敗？他發現「金華、義烏俗稱慓悍，請召募三千人」。這顯然有違明朝祖制，但國事糜爛至此，因循守舊，不足以敉平倭患，不得已，朝廷同意了他的請求。於是，「教以擊刺法，長短兵迭用，由是繼光一軍特精。又以南方多藪澤，不利馳逐，乃因地形制陣法，審步伐便利，一切戰艦、火器、兵械精求而更置之，『戚家軍』名聞天下。」——同時，也為戚繼光落寞的後事埋下了伏筆。這自然是後話了。
月亮似乎終於升起來了，亂雲飛渡，並不能朗照。街巷越來越窄，昏黑之中，仿佛一腳就會踏進深淵裡。也許，這也是極有可能的，衛所的街巷挖掘陷阱、坑道是平常的事……也許兩邊的牆壁隨時可能射出一把投槍……至於前面的巷弄轉角，一隊手握利刃的軍卒正屏息以待……我又陷入到自己的想像中去了——
直往前去，並無他途。我再次站定在街角，滿腹疑慮地四下張望。街區漆黑一片，房屋鱗次櫛比，矮得很。我幾乎能望見起伏延展的屋面，並沒有高聳的屋脊，暗夜裡，仿佛一壟壟平覆的壠崗。牆壁卻是一律以不規則的石塊壘砌的，灰泥勾嵌了石縫，整飭而嚴密。我極疑心這就是當年衛所營房的形制。浙閩沿海，颱風季節，疾風，驟雨，有摧枯拉朽之勢，房舍敦實低矮是因地制宜；衛所城池，畢竟軍事要衝，戰事一開，屋毀樓倒，這般營建也許能減少傷亡吧，且視距開闊也有利於進退。
戚繼光路。我無意間扭頭看到了路牌。它樹立在暗角，似乎等待著告訴我，戚公祠就在轉角盡頭處——
一束強烈的白色燈光斜照著這面褪色的紅牆，仿佛要把昏昧的夜色撕裂一道口子。牆上鏤刻著「戚繼光紀念館」六個大字。兩側有門。簷角翼然，一棵大樹從院牆內陡然升騰起來，影影綽綽，颯颯有聲。燈下閒聊的一對婦人疑惑地看著我。我笑著並不言語，湊近了門前，輕輕推了一下——我自然並不指望吱呀著應聲而開。門也確實沒有開。
不得其門而入者何止是我？所謂「倭寇」者，興許也是望「門」興嘆的一群。
樊樹志先生在《晚明大變局》中借鑑中日等國歷史學家的研究提出，所謂「倭寇」有前後期之差異。明初的倭寇確是日本浪人等組成的海盜，打家劫舍，橫行海上；而後期倭寇的主體是中國的中小商人階層——原本合法的海外貿易由「海禁」而無以為續，走私貿易潛滋暗長，又為明朝政府不斷打壓，只得武裝抗擊。其中固然有日人參與，但「真倭者一二，假倭者七八」，似乎並不是純粹的海盜，更不單以劫掠為能事。參與平倭亦為戚繼光頂頭上司的名將譚綸說：「閩人濱海而居者不知凡幾也，大抵非為生於海而不得食。海上之方千裡者不知凡幾也，無中國綾綿絲之物則不可以為國。禁之愈嚴則其值愈厚，而趨之者愈眾。私通不得則攘奪隨之……皆一切禁罷，則有無何所於通，衣食何所從出？如之何不相率而勾引為盜賊也。」被誘殺的「巨酋」王直，也正是不得其門而入的海上貿易巨商之一罷了。他是地道的徽州人。
其實，有識之士又豈止譚綸？徐光啟評鑑因搗毀「匪穴」雙嶼並填港絕患而遭劾身死的浙江巡撫朱紈：「朱秋厓紈，清正剛果，專以禁絕為事，擊斷無避，當時譁然。卒被論劾，憤懣以死，至今人士皆為稱冤。冤則冤矣，海上實情實事未得其要領，當時處置果未盡合事宜也。」為什麼？「私通者商業，官市不開，私市不止，自然之勢也。又從而嚴禁之，則商轉為盜，盜而後得為商矣。」
譚綸與戚繼光相厚，史載其甚至處處維護戚繼光。想來戚繼光並非不瞭然所謂「倭寇」究竟是怎麼回事？然而戚繼光是武將，武將的天職是嚴守軍令，是奮勇殺敵。譚綸有此論見，尚驅馳浙閩，戚繼光又當如何？於是，「倭寇」劫掠台州四近，其「手殲其魁，蹙餘賊瓜陵江盡死」，「先後九戰皆捷，俘馘一千有奇，焚溺死者無算」。「倭寇」進犯福建興化、仙遊等地，史傳所載，其無非「大破其巢，斬首二千六百」，「克六十營，斬首千數百級」，抑或「斬首數百級，餘多墜崖谷死」，諸如此類。不知道戚將軍每每清點「倭賊」首級時如何感想？不過，他卻實實在在由參將而進都督同知，又為總兵，再「以都督同知總理薊州、昌平、保定三鎮練兵事，總兵官以下悉受節制」，由海防而成為邊防上將。
再訪戚公祠，我似乎才從昨晚的惶惑中掙脫出來。海門衛城的格局並未有大的改易，一路所過，西門路，衙門巷，東門路，烏衣巷……戚公祠在衛城東隅，坐北向南，前後兩進。前院照壁上書「東南屏障」。我這才看清了昨晚的樹影原是院中一株挺拔蔥鬱的巨樟。院中有池，池上有橋，站在橋上端詳前殿簷柱上的對聯，無非是「名播千秋昭典籍，身經百戰著勳功」，「蕩彼倭夷靖海宇，保吾黎庶澤椒江」，庸常得很，也客套得很，倒不如門口集戚繼光詩句成聯，「功名雙鬢黑，書劍一身輕」。有明一代，軍官地位之低下，實在到了無可奈何的地步。戰事若開，多是文官掛帥，閹宦監軍，武將只是執行既定策略而已。除卻早年徐達、常遇春等，其後名將鮮有聞。于謙、袁崇煥等彪炳史籍的統帥，其實都是文臣。武將大多恃勇而驕，以粗鄙為能事。戚繼光是異數，其「幼倜儻負奇氣。家貧，好讀書，通經史大義」，其自謂「一年三百六十日，多是橫戈馬上行」，卻留下了《紀效新書》、《練兵實紀》兩部兵書，以及詩文集《止止堂集》。「書劍一身輕」所言非虛，也頗有些文武全才的自矜。後院大殿依山而建，匾有二，其一曰「功昭日月」，又一曰「民族魂」，褒揚至過矣。大殿上有其頂盔罩袍持劍坐像，上又懸「威震海疆」匾額。大殿左右有廂房，或略敘其馳騁浙閩平蕩倭患的戰功，或簡述《紀效新書》和《練兵實紀》中軍械製造、排兵布陣等種種創見。
「戚家軍」威名由平倭而起。然而隆慶初年海禁一開，所謂「倭患」偃旗息鼓。戚繼光奉調北上，駐守京畿要塞以防北虜，「在鎮十六年，邊備修飭，薊門宴然。繼之者，踵其成法，數十年得無事。」期間，他為張居正納接，倚為幹城之將，「居正尤事與商榷，欲為繼光難者，輒徙之去。」然而，張居正暴卒，戚繼光即遭彈劾，謫守廣東，旋又謝病罷歸。三年後，在貧病交迫中死去。其間多少是非，史籍語焉不詳，或為逝者諱，或為賢者隱。
是時，葡萄牙艦隊已經橫渡印度洋，佔領馬六甲，並越過南中國海直抵江浙閩粵；西班牙的艦隊也已枕戈待旦，揚帆出海；荷蘭「海上馬車夫」的名號已然可聞……黃仁宇先生在《萬曆十五年》中感慨道：世界局勢如是，而這陽曆1588年1月17日清晨，將星西殞之際，我們一個古老的帝國業已失去重整軍備的最好良機。後來的事，我們也許是熟稔的，無非是再度關門，又被更加無情的炮火粉碎而已……
我沒有從正門退出，循後門登上了山梁。據說海門衛所的東門「晏清門」遺蹟尚在，還有殘存的城牆和炮壘。我沒有踏訪的興致了。我只想居高臨下遙望，於一片縱橫錯雜的街衢中，想像「海門衛城高二丈五尺，周回五裡三十步，長一千三百一十丈，垛口八百三十個」。然而，台州城日新月異，台州港檣帆林立。海門衛城瑟縮一隅，戚公祠更是偃伏在一角而已，仿佛暗暗細數心事——可是，又有什麼可以思量和言說的呢？
即便我腦海中的那個問題，又何嘗是「問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