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幾天天氣好,早上七點,朝陽由東湖的林樾,灑向翠柳街東亭小路黃鸝路的街道,樟樹亭亭如蓋,雲潮一般的細蕊,幽香繞人,合歡樹在羽羽新葉間,也打開了娟娟若扇的紅花。煥然一新的金沙世界,去街上的小店過早,抉擇在熱乾麵、面窩、苕面窩、襄陽牛肉麵、重慶小面、蘭州拉麵、公安鍋盔、黑皮牛雜等諸色早點裡,又喜悅,又自由,為人間的勞作所供養,然後去加入這勞作,覺得自己仿佛是附體於歷劫重生的神佛。
其實最後多半都效忠給了熱乾麵。不過話又說回來,沒有諸色的多樣性,又如何能體驗出熱乾麵還魂草一般,鮮香熱活,是吾城之魂靈。吃完面,握著溫熱的豆漿杯去買菜。各各菜市場還沒有開放,但街上的三五家菜店,長棚接短棚,生意不錯,正在接受著大媽大嫂們的挑剔與檢閱。唉,如我這般,酷愛買菜的大叔,亦少見。正是新鮮菜依次上市的時節,先是山裡挖出來的楠竹春筍,牛角馬蹄,胞衣上還沾著大別山特別的紅壤,由香椿樹頂掐下來的椿芽,嫰紅柔荑,在期待土雞蛋的明黃汁液。接下來是頭茬的春韭,細長挺直如麵條,根莖綠白微紫,由菜棚的竹架上摘下來的第一批黃瓜,刺突粒粒,微圓的瓜頭上,還留著未凋的黃花。接下來是竹葉菜、白菜秧、菠菜秧,恩施小土豆,土萵苣,宜昌折耳根,苕尖。上周我回鄉下,發現老家已經被開闢成「紅薯尖省級種植基地」,說不定這些濃綠苕尖正是吾鄉特產。對,還有翡翠一般的蒜薹,剛剛由地裡用蒜錐劃剝出來,肥嫰清爽,正好配合我藏在冰箱最深處的幾塊臘肉。還有各處池塘裡掘起的藕帶,含著春夏蝌蚪味的塘水,有長有短,有粗有細,紮成把,碼成堆,烏貴八貴,但是清甜敷腴,好像是洪山菜薹的初夏清涼版,好吃哎。還有潛江小龍蝦,未必都是由潛江的秧田裡長出來的吧,十元一種,二十元一種,三十元一種,比往年便宜得很,三大筐擺在菜店的豆腐架前面,千萬頭掉入陷阱猶不自知,蠢蠢欲動,運山成丘,動輒會有一隻越獄出來,一聳一聳,又不戴口罩,散步在人行道上。正是蝦頭如牛,蝦螯如蟹,蝦尾小滿,蝦黃湧膏的時節,它們承受得起人間所有的辛香麻辣鹹,諸豆麥醬料,諸中藥材的厚重滋味。
新菜上市的五月,於今年,當然是特別令人振作。昨天去學校測核酸,在空曠的大操場排隊,就聽後面兩位女老師講,如何1月23日後被留在武漢,如何搶購到五十公斤的麵粉練成白案師傅,如何加入微信群團購買菜,一周一回,冰箱漸空,最慘的一次,是一天晚上,一家四口人,八隻筷子指向一盤菜。我猜唉這盤菜,多半是大白菜燉五花肉,山東來的大白菜又圓又緊,冷庫救急的豬肉也膘肥厚味,但架不住諸卿天天上朝堂啊。我連續做過近兩百餐飯,白蘿蔔切滾刀,切片片,切絲絲,生煎慢燉,土豆刨成絲、汩其泥,和其雞肉與牛肉,上海青白菜與廣東生菜是小程序上唯二可選的青菜,何其珍貴,擔當著拯救一碗碗「光面」的重任。一家人圍坐在燈下愁眉苦臉,兒子想要的是一瓶牛肉醬,妻子懷念喜頭魚,我想吃一把本地蔬菜,最好是……見下文。巧婦難為無米之炊,這是從前的荒年,此番小康中的危機,我的體會是,巧夫也難為無菜之炒。要是微博上那位扔掉肉食,喝罵志願者不送小白菜的大嫂會寫文章的話,她一定會寫一個《思菜賦》。有縣市沒有護理好外省捐入的青菜,招來國人的繳討,我們看到這些消息,心裡痛還是其次,口水流是真的。晉惠帝說:「何不食肉糜。」被嘲諷了快兩千年的皇帝,他要是穿越到上上月的武漢,去做志願者某小胖,敲門送肉說這句話,某巧婦聽了,也不會蠻開心的。
菜場自由才是真的。一個小小菜店,連通著全國的山錯海貨,也特別連接著郊區縣的田野。楚地的風土,陰晴霜雪,風雨月露,一年四季出產的蔬菜,在自然而然的生活之流,滋養著我們的身體,「本地菜」三個字,有深意焉。我喜歡的一家小店,是一個年輕小夥子與他媳婦一起運營的,有時候看店的是他們奶聲奶氣的女兒,好像《清平樂》中的徽柔公主似的。他家的菜,不愛泡水,藕帶也不用藥水清洗,除了由批發市場批來的大路貨,有一小半,尚是他們在新洲老家的菜地裡種出來,番茄、紫茄子、黃瓜、荊芥苗,大小不勻,一眼就看得出來。我最喜歡的,是他們家的莧菜,一小把一小把用稻草捆好,碼在竹筐裡,根須上,還可以抖出來沙土。小夥子說:「我的莧菜,顯小,看起來也沒有別人家的肥,買回家,可能要在洗槽裡,多洗兩遍,但這是土莧菜啊,他們都不認得。」頗有明珠投暗的遺憾。
可是我認得啊,在圍城裡左思右想,令我投箸不食的,不就是此種恩物麼。小時候,在鄉下,五月初夏,換單衣,脫去布鞋,光著腳在村巷裡奔逐遊戲,頭髮汗津津的,直到黃昏裡,炊煙四起,被母親呵斥回家吃飯。踏進灶屋,就會聞到炒莧菜的香氣,勃勃鬱鬱,鮮香撲面。與弟妹們搶著吃,夾一大箸在飯碗裡,蓋住米飯,莧菜的莖葉清嫩柔滑,汁液鮮紅,如同紅靛,能夠將白米飯染成紅顏色,蘇軾寫《二紅飯》,我們這是「一紅飯」。父母不曉得《大力水手》,並不覺得菠菜補鐵,卻由直覺的類比推理,認定莧菜一定是補血的,看到我們兄妹四人吃紅菜紅飯,油燈下,當然是一臉笑。我們村的莧菜種與別處的還不一樣,三月份種下細細絨絨的種子,五月生出來的苗,比其他的紅莧菜要細小一些,根莖也少筋皮,一折就斷,葉片也不是卵形,而是狹長有序,老一輩人講,這是芝麻葉莧菜,蠻形象的,除了葉片像芝麻葉,如果繼續向著秋天長,它的根莖會長得又粗又嫩,如同芝麻稈,它炒食的時候,也有特別的香味,好像自帶了一點芝麻油一樣。
「青青園中葵,朝露待日晞」,我總覺得在《周易》裡,已經寫出來的「莧陸夬夬」的「莧」,可能就是漢魏六朝所說的「葵」,查找了半天,也只能由《爾雅》莧菜又稱「蕢」的發音裡,得到一點自圓其說的安慰。李時珍《本草綱目》裡列出來莧菜六種,赤莧,白莧,人莧,紫莧,五色莧,馬齒莧,又特別介紹了一種野莧,說「豬好食之,又名豬莧」。之後吳其濬《植物名實圖考》介紹「莧」,他先推薦白莧,說「白莧紫茄,以為常餌,蓋莧以白為美。」白莧菜吃起來,齒舌間有一股清氣,我也喜歡的。他接下來又「狀元獻莧」,「或謂野莧炒食,比家莧更美,南方雨多,菜科速長味薄,野莧但含土膏,無灌溉催促,固當雋永。」還特別引用了南宋方嶽的《羹莧》詩:「琉璃蒸乳壓豚膏,未抵齋廚格調高。脫粟飯香供野莧,荷鋤人飽捻霜毛。斷無文伯可相累,比似何曾無大毫。見說能醫射工毒,人間此物正騷騷。」說的也是「一紅飯」的好處,超過了大魚大肉,讓他這個「荷鋤人」捻著白鬍鬚(霜毛)開心。第三聯難解,大概一是用春秋魯國公甫文伯「相延食鱉」的典故,說明莧菜不可以與鱉一起吃的常識;一是用西晉何曾的典,他講究吃喝,每天吃飯要花掉萬金以上,所謂「何曾食萬」。
新洲小夥子家種的,就是這種有土膏雋永、騷騷之味的「野莧」,「芝麻葉莧菜」唉,三塊錢一把,果然是「比似何曾無大毫」。由朝陽裡,激動地拎著菜走回家。我心裡想,如果說熱乾麵是這條街過早的靈魂,大概芝麻葉莧菜,就是五月菜市諸時蔬的靈魂吧。我想起有一次去瀋陽路,看到一個老太太的菜攤子上,每一種菜都插上了標識價格的紙片,她不會寫「莧」字,所以,寫上去的是「漢菜」,果斷地將我們城市的名字,賞給了這種又普通又熱烈的蔬菜。此時此刻,我們的確需要借老太太的「筆誤」,藉此嘉苗,「見說能醫射工毒」,回血,補血,滿血,重新上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