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創 小北 北京大學出版社
王家衛出品於2000年的《花樣年華》,是一部非常著名的影片。即使你沒有看過電影,也一定聽說過影片中的經典臺詞——「假如有多一張船票,你會不會跟我一起走?」
《花樣年華》上映後,受到許多影迷的喜愛,也頻頻獲獎。2000年,梁朝偉憑藉該片獲得第53屆坎城國際電影節最佳男主角獎。2001年,該片獲得法國電影凱撒獎最佳外語片獎。2009年,該片被美國CNN評選為「最佳亞洲電影」第一位。2019年9月,該片在英國《衛報》評選的「21世紀最佳影片100部」中位列第5名。可見這部電影的口碑與人氣。
無疑,《花樣年華》構成了某種全球性的流行。從某種意義上說,這部影片成功地整合起了一種全球性的愛戀和認同。也正是因此,即使20年過去了,影片依然讓觀眾念念不忘。
「與其說這部電影講述了愛情,不如說講述了愛情的不在。與其說它講述了兩個人的相遇與一見傾心,或者漸漸地相互融入,不如說它表現了一種永遠的匱乏,一種永遠的彷徨,一種永遠的可望而不可即。」
對於《花樣年華》,戴錦華老師有非常精彩的解讀。她從「懷舊」「物戀」和「命運」等關鍵點入手,深入剖析了影片的動人之處。
舊
懷
影片講述的故事發生於20世紀60年代,「懷舊」無疑是這部影片的突出特徵。
《花樣年華》所懷之舊,是香港1960年代。影片開篇便打出字幕「1962年香港」,以後依次是「1963年新加坡」,「1966年柬埔寨」。1960年代,因此成了人們接受、欣賞、解讀《花樣年華》時的一個關鍵詞。
這一點在王家衛那裡是一個清醒的認識。他在接受《紐約日報》記者的訪問時說:「我並非真的試圖拍攝一部關於1962年香港的影片,我更想拍攝一部影片,講述我對那個年代的記憶。」
《花樣年華》應和風靡全球的世紀末懷舊潮,又成功地異軍突起。與將1960年代迷幻化的書寫方式相反,王家衛描寫的是一個壓抑或曰自律的1960年代故事。
和電影的歷史書寫一樣,《花樣年華》所建構的懷舊氛圍,主要來自於它對往昔的、包括1960年代香港的文化表象的成功複製。那份「欲說還休、猶豫躲閃的戀情」,與其說出自1960年代的真實生活,不如說來自1960年代香港情節劇電影的敘事慣例。
儘管王家衛本人否認影片的情節設置受到了1960年代香港電影的影響,但他最初正是想將影片取名為《秘密》。但他繼而發現,名曰《秘密》的電影汗毛充棟,於是他選擇Roxy Music的代表人物布萊恩·費裡(Brian Ferry)的主打歌曲名:In the Mood for Love,與之對應的中文片名則是二十世紀三、四十年代風靡上海灘的「金嗓子」周璇的名曲《花樣的年華》。
影片濃鬱的懷舊氛圍,相當一部分來自於影片的音樂。影片的音樂,凸現了1960年代初期,那個以廣播、收音機為大眾媒體的時代,複製並重構了香港殖民歲月中,那種新舊並置、華洋混雜的城市音響空間。
富麗飽滿的色彩無疑是《花樣年華》中一個極為引人注目的因素。不知大家是否注意到,影片中的設色、包括某些構圖,當然首先是人物造型,事實上,是對二十世紀五六十年代的香港的複製。
另一個似乎不足道的複製元素,是片頭、片尾字幕的設計。就這部極端精美、近乎刻意的影片而言,其片頭、片尾字幕驚人的單調、簡陋:正紅色的襯底,幾乎不留天頭地角的白色宋體字幕——除了色彩,那無疑是極端典型的五六十年代香港電影的字幕形式。
可以說,這一微不足道的形式單元,從第一時刻,便引動著一份電影的記憶,召喚著某種懷舊情調。
戀
物
從某種意義上說,《花樣年華》給全球觀眾帶來的那種巨大的愉悅和滿足感,在於它成功地建立了一種物戀的表達。所謂懷舊的真意,也正在於通過對往昔文化表象的選擇、複製與重構,將它所借重、呼喚的歷史時空演化為某種「空洞的能指」、一個物戀的對象。
《花樣年華》成功地建構了一個物戀表達,正在於它以影片文本成就了作為物戀對象的1960年代香港。
當我們說,懷舊書寫創造的物戀對象之時,強調的是通過對往昔社會表象序列的複製,並投注以近乎心醉神迷的凝視,或者說是目光的無限縈繞和愛撫,從而託舉出一個符號,一處空洞的能指,一件(所)戀(之)物。
《花樣年華》最為別致而獨特的視覺結構,便是這部幾乎只有兩個人物的影片(當然,片中有名姓的人物共11個)中,男女主角都不擁有視點鏡頭。就影片中的鏡頭結構而言,人物不「看」,不對視。於是,為華美、繁複的運動鏡頭所顯露出的攝影機,便成為影片中唯一的觀看者與視點鏡頭的發出者。
在《花樣年華》中,作為觀看者的攝影機事實上是被充分地人格化了的,或者說,它在影片中成了一個相當具體的隱身人。這位隱身人負載著一份當代人深情、悵惘、無窮迴旋、無限依戀的凝視。正是這個由攝影機出演的角色,將影片中的人物、場景等一切,推放在一個懷舊的視域之中,將他/她/它們呈現為物戀的對象。
在敘事層面上,這一人格化的攝影機,一個試圖穿過歷史的塵埃回望的角色,不僅在情節層面上成為「謊言和秘密」的知情人和披露者,而且在所謂人物心理層面上,成為這部壓抑、自律的愛情故事的揭秘人,成為對人物內心的無聲陳述。
此外,在影片中,蘇麗珍、周慕雲不僅不擁有視點鏡頭,而且他們甚至從不曾在視覺呈現中共享同一空間。一般來說,在電影的視覺語言中,畫面空間的共享,意味著心靈、情感或意義空間的共享。而在《花樣年華》中,無論是他們相向對談,還是他們比肩而立,無論他們在銀幕空間的身體何其接近,他們卻從不曾享有一幅兩人同樣清晰可辨的畫面。
對白有著相當經典的形式:一問一答,但在畫面上,人物卻始終一實一虛。於是,對話更像是獨白;或者說,他們從未說出自己渴望說出的;或者說,他們體面客套的說詞中的真意無法到達對方或被對方拒絕。
這一視覺結構的設定,使得他們共享的時刻,同樣呈現為對象的「在場的缺席」或「缺席的在場」。正是這種細膩的視覺呈現,傳遞出那種廣漠的孤寂或無助感,傳遞出比道德禁令強大得多的心靈桎梏。
運
命
一篇網上反覆轉貼的文章《解讀王家衛電影的十個關鍵詞》(署名劉毅)中有一段頗為精彩的文字:
「命運是公平的,凡是你努力尋找的東西,它都會給你機會讓你接觸,但是命運同時是狡猾的,它會在給你的同時,讓你和她擦肩而過。然後命運就會擺出一副無辜的樣子說:『我已經給了你機會,是你自己錯失了呀。』這個命運,叫做王家衛。」
在影片中,尤其是在《花樣年華》中,這位名曰王家衛的「命運」,同時化身為攝影機,將人物及其他們的命運連接在一起,又間隔開來。從第一場景開始,導演便讓蘇麗珍、周慕雲一次再次地在狹窄的樓道中相遇並交臂錯過。而最終,他們也還是錯過了。
毫無疑問,《花樣年華》延續了王家衛電影的一貫主題:逃避與拒絕。《東邪西毒》中歐陽鋒的說法:「要想不被別人拒絕,就要先拒絕別人。」同時,這個名曰「命運」的王家衛,無疑長於呈現人物面對「命運」時的無效的反抗和掙扎。讓他們嘗試去拒絕,卻無從拒絕。當兩人在命運、不如說王家衛設置的層層陷阱中一步步地陷落,他們仍在固守、掙扎。
《花樣年華》中,情節或曰情勢,一次次地將人物推向他們的「宿命」,但他們一次次地滑脫開去。如果說,他們在感情漸次接近,終於難於割捨,那麼在影片的視覺結構中,他們卻一步步地從空間畫面中的交臂錯過,發展為時間中的錯失。最大的錯失無疑是眾多的影片討論者都津津樂道的段落——那未及說出的心聲:「是我。假如有多一張船票,你會不會跟我走?」
影片的「大結局」選在了1966年,選在了柬埔寨。那一年,柬埔寨最終掙脫了法國殖民者的統治,完成了民族解放運動中的獨立建國。戴高樂的來訪,正是這歷史事件中關鍵的一幕。伴隨著柬埔寨殖民統治的結束,香港作為亞洲最後的殖民地的意義開始凸現。
當我們在討論《花樣年華》的故事背景時,我們也應該注意到:這是一個小資「部落」、中產階層的故事。在這一層面上,張曼玉那繁複、一絲不苟的髮型、旗袍與梁朝偉的造型,可以成為他們的階級身份的明證。
而這一階層,始終是太平盛世中的社會中堅,是社會的騷亂、苦難、變遷最後觸動的階層;而他們又無疑是大時代的邊緣人,在某些角隅中避過時代的風雨。
2000年,置身於香港的王家衛,以1966年、終結殖民統治的柬埔寨來終了自己的故事,相對於1997年終結了殖民統治的香港,便顯露了某種至少是政治潛意識間的言說。
而王家衛曾說過的「有一些東西是永遠不變的,有些東西會過期」,便似乎不僅指的是愛情故事,也是所謂人類永恆主題與二十世紀的歷史變遷間的參照。
編輯:子水 黃泓
觀點資料來源:
《昨日之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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