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以美豔著稱的上古女神中,洛神宓妃是當仁不讓的代表。在她的絕世姿容面前,甚至娥皇女英也要退避三舍。
宓妃的身世,像大多數神話人物一樣,有著各種文獻學上的分歧。大多數典籍都說,她是上古大神伏羲的小女兒,也就是三皇的後代,在血統的高貴性上,超過了其他幾位愛神。也有清代學者不同意這種說法,認為宓妃並非伏羲之女,而是祂的妃子。這個意見得到了現代學者遊國恩的贊同。[ 屈復,《楚辭新注》:「下女佚女為高辛妃,二姚為少康妃,若以此意例之,則虙妃當是伏羲之妃,非女也。」 遊國恩,《離騷纂義》:「後人以為虙羲氏女,然既雲虙妃,必宓羲氏之妃無疑。若雲女也,則措辭之例,不當以妃稱之。後人自妄耳。」]儘管存在各種爭論,但宓妃在神話界的高貴地位,依舊顯得不可動搖。
宓妃成為洛水女神的經過,跟炎帝之女精衛的故事尤為神似:同樣是在遊泳的時候不幸溺亡,只是她沒有像精衛那樣化為厲鳥,以銜石填海的方式,展開悲憤的復仇行動,而是轉型為管理洛河的水神。宓妃這樣做的動機是什麼呢?我推想,大概是為了阻止洛水再度肆虐,淹死其它的無辜生靈。這種釜底抽薪的方式,比起精衛式的填海復仇,似乎更加理性而有效。[ 《文選·洛神賦》李善註:「宓妃,宓犧氏女,溺洛水而死,遂為河神。」]
宓妃成為洛水女神之後,和隔壁的黃河水神談起了戀愛,很快成了河伯的妻子。請注意,這個被稱為「河伯」的黃河水神,並非尋常的小神,祂叫馮夷,也就是偉大的風神飛廉,或者說飛廉的眾多化身之一。祂的形象是魚尾人身,有著銀白色的頭髮,眼睛和身上的鱗片熠熠生輝,身上散發著水神獨有的香氣,是一位英俊迷人的男子。《抱樸子·釋鬼篇》的佚文說,馮夷當年在過河的時候被淹死,天帝憐恤他年輕有為,就任命他為河伯,管理黃河水系。[ 《抱樸子·釋鬼篇》:「馮夷以八月上庚日渡河溺死,天帝署為河伯。」]風神怎麼會被河水淹死呢?這在邏輯上難以解釋。我猜想,這大概是飛廉為了掩蓋風神的身份而編造出來的說辭而已,祂的真實目的,是以此來接近那位美麗的洛水女神。還有什麼事件能夠比同樣的不幸經歷,更能把一對俊男靚女聯繫在一起呢?
飛廉以河伯的身份居住在黃河中時,排場十分顯赫,猶如一位尊貴的國王。屈原在《九歌》裡形容說,祂的宮殿用金光閃閃的魚鱗作為屋頂,大堂上繪有蛟龍的圖像,城牆用鮮豔的紫貝砌成,整個宮室都塗著朱紅的顏料,一派帝王氣象。祂自己則喜歡乘坐荷葉為蓋的水車,由兩條龍牽引,上天入地,在崑崙山和黃河之間自由往返,享受著奢華的生活。[ 《九歌·河伯》:「與女遊兮九河,衝風起兮橫波。乘水車兮荷蓋,駕兩龍兮驂螭……魚鱗屋兮龍堂,紫貝兮朱宮,靈何為兮水中?」]屈原的祭文裡沒有提到宓妃,但我們不妨想像祂們在黃河上出雙入對的場景,一定是風起雲湧,氣象萬千。
但是在民間,就有壞人利用河伯的威望,對百姓敲詐勒索。最典型的案例,發生在戰國初期的魏國鄴縣。一些地方小吏、鄉紳和女巫互相勾結,說是河伯要娶媳婦,每年都要遴選民間美女獻給河伯,其實是利用這個名義橫徵暴斂,弄得民不聊生。西門豹奉命擔任縣令,揭穿了這個陰謀,狠狠懲罰了那些壞蛋,當地百姓才算擺脫了苦難。這件事被司馬遷記錄在《史記滑稽列傳》裡,還收入了今天的小學教材,成為家喻戶曉的故事。
雖然這件事足以證明,河伯娶妻是一個子虛烏有的騙局,但河伯的名聲卻被這些人敗壞了,從此落下一個風流成性的惡名。不僅如此,宓妃的美貌,還引來了另一個惡人的垂涎,那就是頂替大羿之名的國王后羿。這個國王善於射箭,因此以大羿自居,他貪戀河伯之妻宓妃的美色,用箭射傷了河伯,奪走了祂的愛妻。這個舉動使大詩人屈原義憤填膺,從而在《天問》裡憤怒地質問這個冒牌大羿,為什麼要以卑劣的手段奪走我心愛的宓妃?[ 《天問》:「帝降夷羿,革孽下民;胡夫河伯,而妻彼洛嬪?」]
不僅如此,屈原還在《離騷》中回顧了他暗戀宓妃的心路歷程:「吾令豐隆乘雲兮,求宓妃之所在。」 意思是說,當年他曾命令雲神豐隆乘雲駕霧,去尋求宓妃的住所。他把蘭佩解下,拜託伏羲手下的大臣蹇修用這個向她求愛,而宓妃起初半推半就,忽然又拒絕了他的求愛。對此,屈原無法掩飾內心的失望,他抱怨道:宓妃晚上回家時,在窮石那裡過夜,清早梳頭時,在洧盤那裡綰起雲鬢,一味看重美貌而驕傲自大,成天放蕩不羈,尋歡作樂,雖然容顏美麗,卻不懂人間的道德禮法,於是屈原宣布,自己將放棄她而另作他謀。[ 《離騷》:「吾令豐隆乘雲兮,求宓妃之所在。解佩纕以結言兮,吾令蹇修以為理。紛總總其離合兮,忽緯繣其難遷。夕歸次於窮石兮,朝濯發乎洧盤。保厥美以驕傲兮,日康娛以淫遊。雖信美而無禮兮,來違棄而改求。」]屈原對宓妃的道德指控,無疑暴露了自身的酸葡萄心態。
關於宓妃的品行,東漢著名文學家王逸,在《楚辭天問》註解中說:當年,后羿曾經在夢中與洛水女神宓妃做愛。這段注文似乎是在為惡人后羿開脫,說強奪河伯之妻宓妃的故事根本不是真的,而只是他所做的一個春夢而已。[ 《楚辭章句》:「河伯化為白龍,遊於水旁,羿見射之,眇其左目。河伯上訴天帝,曰:為我殺羿。天帝曰:爾何故得見射?河伯曰:我時化為白龍出遊。天帝曰:使汝深守神靈,羿何從得犯?汝今為蟲獸,當為人所射,固其宜也。羿何罪歟?……羿又夢與洛水神宓妃交接也。」]但這段注文非但未能解除后羿的罪名,而且還強化了宓妃的風流色彩,使她從此成為無數中國文人所意淫的對象。
這種文學意淫分成了兩條路線,一種可以稱為「讚美模式」。這方面的代表作,毫無疑問是曹植寫作的《洛神賦》,該文形容她的外貌「翩若驚鴻,婉若遊龍」,遠遠看去,就像是太陽從朝霞中升起,又像是芙蓉俏立在碧綠的波紋上,雙肩瘦削,纖腰婉約,秀頸修長,肌膚如玉,雲鬢高聳,明眸皓齒……可以說,在她身上幾乎堆砌著一切被用來讚美女人的語詞。另一種就是「豔遇模式」,唐傳奇和《聊齋志異》裡,都包含了某某文人與洛神的豔遇故事。豔遇始終佔據著所有意淫中的最高段位。[ 參見裴鉶,《蕭曠傳》;蒲松齡,《聊齋志異》,卷七,《甄后》]
宓妃所守望的家園洛水,是中原最重要的河流之一,它滋養了漢文化的發育生長。據說,當年洛水裡曾出現過一隻神龜,背上刻有《洛書》,也就是一種奇特的龜文,記錄著宇宙時空的密碼,世人稱之為《洛書》,跟《河圖》一起,並列為中國歷史上最神秘的文本。這顯示了洛水的雙重本性:一方面貢獻美女和情慾,一方面出產玄妙的道德符號,而這也正是中國文化本身所蘊含的雙重特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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