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春節,網民們是在盛大的倒韓攻防戰中歡度節日的。今年,看微博上的陣勢,頗有一群人希望在劈柴攻防戰裡度過節日——繼韓寒之後,另一位以「思想」、「責任」引領無數老少才俊上升的公眾意見領袖柴靜成為被質疑的對象。
「壞」女孩的逆襲與高等女華人的夾擊
這次事情緣起稍稍有點俗——隨著柴靜新書《看見》的發布,各種關於其私生活以及工作幕後的流言飛起,大有令「女神」變「gossip girl」的勢頭。
一些公眾人物很快站出來表示反對拿隱私說事,無奈之前正是他們大力製造柴靜的正面隱私——沒有房產、央視最窮主持之類。以至於質疑者可以理直氣壯地反問:憑什麼就你們能談隱私?
要知道,發難者主要是女同志,從娛樂雜誌的名記到微博上不加v的豪放女。率先報導柴靜私事的媒體人在微博上聲稱:「柴靜的文筆以及觀點整合能力,在國內絕對算一流的。但某些公知對《南都娛樂周刊》的討伐讓人噁心。一邊高呼新聞自由,一邊抗議我女神的負面不能報!誰報我抵制誰!」好吧,媒體人要徹底的新聞自由,不惜和心猿意馬的公知做切割。女媒體人可以承認一個女人文筆好,但絕不能隨便承認一個女人清純,這也算是有原則的體現。
況且,如今是上三路的東西變俗了,下三路的東西就反而顯得有意思起來,君不見黨校女博士的下三路日記要比她閉門造車的馬列專業論文好看、有力得多?君不見如今網絡反腐幾乎都是從下三路開始一直往上擼到烏紗帽?所以在今天中國,下流之器大有轉化為治國之道的趨勢,所謂花非花,霧非霧,陰陽互生,令人目眩。木子美在自己的一畝三分地上肆意追問柴靜:你是不是小三,你是不是貪官的秘密情婦?
不過我看這次的風波不會像去年那麼大。畢竟不是正邪之爭、真假之辯。柴靜比一般公知踏實,也不張狂,人緣不錯,最多遭人嫌眼,不會惹來仇恨。其實現在對陣的雙方平時都是一個戰壕裡的媒體精英,只是十八大之後閒得很。所以這番爭鬥最終也就是花旦之間的專業秀,不像倒韓時期的諸神衝突。
以閭丘露薇為例——「談談我最熟悉的電視臺的新聞記者吧,畢竟做了近二十年。職業要求很簡單,會採訪提問,會撰稿寫報導,會配音,懂得如何使用畫面,挑選採訪內容,能出鏡做串場,能做直播現場連線。經驗豐富的,可以獨立完成深度報導,比如新聞專題。這類專題,短則幾分鐘,長則幾小時。我一直覺得出鏡記者這個稱號是中國特色的產物,聽說內地大學裡面還有這樣的專業,其實我覺得,不如改稱為『電視記者專業』更恰當一些。」
如此一來,認為出鏡記者只是個演員,幕後編導才是靈魂。無異於說柴靜只是傀儡,另有真身沒有顯靈。
不過稍有經驗的讀者都知道,但凡以「很簡單」做開場白的,你往往會發現最後只證明了說這話的人自己頭腦簡單。不過這裡確實沒有什麼根本立場之分,畢竟《看見》的訴求最後也無非是民主法治萬能藥之類。閭丘露薇表現的也無非是她一向不自覺的優越感——看看我們香港,看看人家美國!在諸如關注流浪兒童、關注食品安全乃至自己坐飛機沒享受到高等服務的時候,都是這麼一副派頭。
矛盾雖不深重,但可能更深刻,只是目前的質疑者並不能推進下去。他們已經走在老路上了——默認以韓寒名義出現的作品或者以柴靜為肉身的作品本身都還不錯,只不過不是他本人的。就好比說:「這孩子不錯,但並不是你生的。你說,到底是誰生的?!」所以畢竟沒有世界觀的差別,只有人生觀的差別。
火柴頭為什麼愛柴靜
我亦不想摻和花旦們的是是非非,這個時刻我「看見」的仍然是那些熱愛柴靜的人——火柴頭。與韓粉不同,這一次,火柴頭們依然是靜水深流。花旦們的這齣戲也絲毫不會影響火柴頭們對柴靜的喜愛。
這不,最近接連幾個想做媒體的年輕人都告訴我:「我最喜歡的媒體人是柴靜。」男女都有,女生居多,無不有一點令我欣賞的流浪氣質。她們大多剛出校門不久,有的去西部支教,有的想換專業從事媒體救國,總之,都想擁抱更多的天空。柴靜的文字一定給她們安上了戴達羅斯的翅膀。無一例外,他們都相信通過新聞調查來關懷弱者、改善社會,也都以為通過啟蒙就可以改造社會。如果問社會問題是什麼,大體會說「沒有政治自由」、「社會不公正」之類非常正確非常籠統的答案。
喜歡柴靜的兒女一般同時喜歡白巖松、崔永元,就像喜歡劉瑜的人一般同時喜歡林達、賀衛方。為什麼喜歡?大體會回答:因為他們有思想、有關懷、有擔當。
還是讓我來說吧,喜歡柴靜很正常,她滿足了我們這樣一些嚮往:女人的睿智能夠與美麗並存。美麗的關鍵則不在於嬌豔,而在於柔弱。文靜克制,柔中帶剛。若能以柔弱的雙肩去擔道義,那就更了不得。每次在鏡頭前逼問那些窩囊官僚,令他們啞口無言,讓多少觀眾解氣呵。
寫作文採也不錯,已經把「讀者文摘」體發揮到極致,無法再高一點了。比如「火炭上的一滴糖」這種真誠的文藝腔一定最讓人鍾愛。再加上行文娓娓道來,孜孜於細節,正體現了知心大姐姐的價值。我們不能苛求更多,就像袁厲害再窮陋,孤兒們也會感謝有了這麼一個媽,精神世界的孤兒們也會感謝有柴靜這麼一位知心大姐。
美麗(比之其他女神)、柔弱、善良、犀利,而且看似喜歡讀書,思辯能力正好超過普通大二學生,確實能引領少年上升。至於最後都引領到羅永浩、馮唐之類那裡,算功德還是造孽則任人評說。
況且一屆普通女子能成就如此事業,也會是令人隱隱羨慕的原因。簡直就像總理一樣出身寒門,最容易成為我們仰望星空的對象。
柴靜的蘆葦們
喜歡柴靜的人大約也會喜歡帕斯卡爾的那句名言:「人只不過是一根蘆葦,是自然界最脆弱的東西;但他是一根能思想的蘆葦。」柴靜則不僅能思想,還是一根有鋒芒的蘆葦呢!
愛柴者一般都處於充滿美麗夢想,並且通過背誦格言警句來理解事物的階段。帕斯卡爾這句話倒正是他們的自我投影。帕斯卡爾沒有說出來的是,這還是一根能自戀自憐的蘆葦,一根孤芳自賞的蘆葦。
這是1970年代結束後,深深捕捉住中國人心靈的自我形象。大時代已逝,誰還能把自己想像成森林的一員?歷史從波瀾壯闊而又荊棘叢生的短暫20世紀倒退回了帕斯卡爾的17世紀,看似美麗,實在有難言之痛。
蘆葦們不需要理解這些,也不會理解那些評點柴靜、動輒以啟蒙者自居的大v們,雖然平時以對抗強權標榜自我,其實也都不是一般的蘆葦,而是有話語權的蘆葦,身後是雄厚的資本帝國與跨國權力。柴靜,大概是介於權威和草民之間,她可以撫慰漫山的野蘆葦。
可是,那些告訴我喜歡柴靜的人要是反過來問我:你喜歡蘆葦嗎?我可怎麼辦?不能說不喜歡,也不能說喜歡。
我遇到的蘆葦們,總懷抱著獨立之人格、自由之思想的自我願景而來。他們不知道的是,其實他們的所想所讀大同小異,獨立人格只是承諾,自由思想也只是畫餅。
他們的閱讀總離不開那幾位意見領袖、公知紅人,完全地被主流市場操控。即使愛讀喬治·歐威爾的人也只讀過《1984》,絕沒有讀過《向加泰隆尼亞致敬》等另一面的奧威爾。常常是,從沒仔細讀過陳寅恪、胡適本人的任何作品,僅僅瞄了別人寫的傳記就跟著謳歌自由之思想、獨立之人格。說到底,他們喜歡的是自己的夢而已。
不過,有夢想也不錯,從此就算天生不麗質也難自棄了。誰年輕時候沒夢想過?誰不曾眼高手低大言不慚過?就看有沒有成熟起來的機遇,若是到了30歲還在從「讀者體」找安慰,那才真的是心比天高命比紙薄悽悽慘慘一聲嘆息。
有人說這是拜中國革命所賜,平等主義深入人心,人人皆有非凡不認命之志。在我看,則現代象牙塔教育和社會結構對知識青年造成了這樣的後果——用肉麻的話說,就是每個人都覺得自己是一個流落人間的天使。個個都心有不甘,卻無處落腳,一面是各種機會茂盛,一面卻是蹈高務虛,不能腳踏實地。五顏六色的導師們偏偏送來各種造夢興奮劑,成就夢幻人生。
我見過一打對理工科一竅不通、家境優裕的學生可以像公知一樣大言不慚地批判高鐵建設大躍進;我們也都見過一個開賽車住豪宅消耗大量能源的人會大言不慚批判三峽大壩不環保。相對而言,柴靜的粉絲們要文靜收斂得多,與微博上迷戀某些公知、整天呼喝拍磚的流氓鬥士還是有重大區別。
官方的教育不能與時俱進,混進官方體制的教師公知們又恣睢肆意誤人子弟。我們的生活缺少指引,公知們把自己的誤解分泌給大眾,符合大眾對現實的不滿。可他們總是能看到問題表象,卻提出錯誤的解決辦法。
「看見」了什麼?
前年流浪兒童受到輿論關注的時候,鳳凰的記者會無視中國歷史實踐經驗,搬出美國、香港抓捕攜帶兒童流浪的成人之法律,當作先進生產力塞給我們。雖然粗暴,但有所企圖。而央視卻瞻前顧後,不能提供對抗力量。
《看見》一類節目畢竟給觀眾一些事實和細節,雖然這雙眼睛的眼界有限。比如《蘭考棄兒》本質上就是文學作品,以情動人,就事論事,然後把思考留給別人。作為新聞也算夠了,但是把思考留給別人的意思是:自己無力思考。
文學塑造人格,製造問題,並且不解決問題。但文藝心也不是壞事,一個依靠文藝啟蒙的現代社會如何能離開這個?劉小楓在《沉重的肉身》裡一再提及的人與天國之間脆若遊絲的一線聯繫不就是這一絲情懷?對那些去西部支教的學生,對那些想換專業卻不得其門而入的學生,終歸是有某種想要行動的希翼在支撐他們。戴達羅斯的翅膀,需要的是把蠟質的關節換成合金鋼。
一個年輕人說想做記者,想去新聞現場調查真相,因為只有親眼看見才知道是怎麼回事。我很贊同,可我擔心,如果腦子已經鎖定,即使在現場,看見的也只是自己想看見的東西。更何況「看」不會解決任何實質問題。
就像柴靜看書,看《寂靜的春天》,得出的結論就是「不要急,要穩」這樣的雞湯式結論,沒有獲得任何對環境政治、工業社會的理解,全部以小清新態度聚焦於個人心路,變成文學閱讀。如此,讀一千本都讀成了名人格言,還不如直接看讀靈雞湯。難怪這篇文章被選入了《初中生世界》雜誌,也算造福下一代了。
不過呢,我總還是對喜歡「看見」的人充滿信心。應該這樣說:「雖然你總是只看見你想看的東西,比如傷痛,比如悲情,但你還是要去看。」這句深刻影響我的話就是我從《讀者文摘》上學來的,原話是:「你誠實和率直,人們可能會欺騙你,不管怎樣,還是要誠實和率直。你友善,人們可能會說你自私和動機不良,不管怎樣,還是要友善……」這段原本用於基督傳教的話可謂俗啊,我也知道「讀者」有多俗,但我就是從那裡來的,我必須相信更多的人可以告別《讀者》,告別看而不見狀態。從「讀者」而來,與從「南方」而來,畢竟不一樣。
劈柴餵馬,改造世界
最後再談談網上這場劈柴運動。
就閭丘露薇的質疑來說,柴靜作為出鏡記者和散文寫作者,作品至少有一半是她的。就算幕後編導功勞很大,節目最多也就是編導、記者、攝影的三位一體。柴靜想必也樂於與編導、攝影分享殊榮。而鳳凰衛視的節目呢,就算都是由其記者單獨完成全部環節,質量也不見得一定就好。況且即使閭大記者也鬧過不少低級笑話,讀者可以去微博自查。
就木子美一族的瘋狂八卦來說,當風月景色看也不錯。她自己應該也深知別人觀賞的就是她的肆無忌憚。一個游離於任何機構之外的自由職業女子,沒有豪華陣容助陣,能乘這個機會多賣幾本自己的書也不錯。像狗仔隊一樣曝光柴靜某月和某男在香港、在西藏之類,就算是真的,也只證明柴靜是個沒事去西藏朝朝聖、香港溜溜街的世俗女子而已,無傷大雅。
無盡的八卦倒是讓我們看見媒體精英的交往也相當有限,就是那麼些人。有興趣的可以了解下,《看見》的編導是誰,編導的老公是誰,老公的伯樂是誰,伯樂的金主又是誰。蘆葦們的星空裡幾多遙遠的星辰,而那些「星辰」其實彼此很近,近到會讓你覺得無趣。
愛柴靜者終歸愛的是自己的夢。有夢想的小清新,總比小小年紀就滿腦袋柏拉圖人分三六九等秩序井然永遠理想國的保守青年好吧,總比什麼也看不入眼動輒要翻天但其實很宅很啃老很無能的自由青年好吧?敏感與深刻,保守與自由,烏託邦與現世,理想與根基……如何平衡,是這個革命後的中國的年輕人需要做出的探索與貢獻。
生於70的這一批青年才俊,運勢而生有感而發,迎合了時代的情感脈絡,但個人則境界圖片有限。就像馮唐,其作品最能安慰的還是李銀河這批還沉睡在80年代啟蒙中的老知識分子。至於跟風的年輕人,也只是尚且年輕而已。我們關心的是,恰同學少年,是否還真能劈柴餵馬,改造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