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華(編輯)
小津之後,日本電影拍家庭日常生活的故事,總覺得滋味寡淡,搔不到癢處。說某人是「小津繼承者」、又說某人有「小津風格」云云,我看都勉強得很。幾年前一個偶然的機會看了《橫山家之味》,處處會心。牢牢記住了導演的名字:是枝裕和。心想,《橫山家之味》是可以和小津說在一塊兒的。
後來找到是枝裕和的其他幾部片子,有驚喜也有失望,他不像小津具有強烈的單一風格,他不願局限自己、重複自己,總在變化中。不過他的新片《奇蹟》又兜回到《橫山家之味》的基調,關注家庭倫理和親情。妙的是這部電影其實是「命題作文」:紀念九州新幹線開通。製片方日本鐵道集團(JR)找到是枝裕和,讓他放手去拍,只有一個要求,就是希望影片儘可能把鏡頭對準火車。
故事設計得很特別:有一對因父母離異而被迫分離的小兄弟,哥哥隨母親一同在鹿兒島生活;弟弟則隨父親一起住在福岡。兩兄弟聰明懂事,時刻繫戀著父母早日複合,一家團圓。某日,弟弟聽到一個傳聞,九州新幹線開通的那天,從博多南下的「燕子」號與從鹿兒島北上的「櫻花」號在插身交錯的一瞬間會有「奇蹟」發生:火車相遇那刻將產生巨大能量,對著它們喊出自己的心願即可實現。
這部電影的主角是兩個孩子,哥哥憂鬱,弟弟俏皮,互為襯託,各盡其妙。他倆和一群孩子懷揣心願,興致勃勃上路的「歷險記」,令人感動。我們的童年有過這樣的膽量與天真嗎?
看火車許願那段,也讓我聯想到印度電影大師薩蒂亞吉特·雷伊的《阿普三部曲》。三部曲第一的《道路之歌》,姐弟倆溜到野外,在一片白花花的蘆葦叢中憩息,這時,一聲汽笛響起,遠處像蜈蚣一般的火車冒著黑煙爬行而過,姐弟倆第一次看到了火車。「看火車」,可以說是《道路之歌》中最讓人難忘的一場戲。鐵凝的小說《哦,香雪》,火車的意義也非同尋常。
不僅日本人有「火車控」,天底下的小孩子都嚮往火車。是枝裕和用孩子挑大梁來完成JR交給的任務,實在明智。
如今中國高鐵、動車,四通八達,方便快捷,類似日本新幹線。這人呀,有時犯賤,我偏偏懷念以前火車的情狀:各色人等南腔北調的市井風情,還有帶著「元氣」的粗俗雜亂,像截成一節一節的「江湖」。現在,我只要一聞到混合著滷雞蛋、削蘋果、嗑瓜子、剝花生的氣息,立馬條件反射,想到當年火車車廂裡的種種,不自覺地就晃蕩起來,弄得自己「一身九處癢」。想約朋友去坐綠皮火車,懷舊一番,被嘲笑被堅拒。
日前去斯裡蘭卡,特地從科倫坡坐火車前往聖城康提。當地的火車陳舊斑駁,沒有冷氣,一路上叮叮咚咚,搖搖晃晃,火車門永遠敞開著。不過,在這樣的場景裡,才可以感受到當地老百姓的「日常生活」和他們純樸虔誠的笑臉——那份善意與神態,你在酒店的應侍生、攬客的嘟嘟車司機身上休想看見。我身邊的大叔,看我不時張望窗外的景色,主動讓出靠窗的位子,方便我拍照。在開往康提的火車上,我似乎成了他們中的一員,我甚至受他們的感染,學會了手握欄杆,把身子探出車門讓風吹拂的大膽動作。旅遊在外,總能發現或釋放自己的「另一面」,那是我嗎?我都不敢相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