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你掌握一門語言時,你就有機會徵服一個文明。
一
吟罷「苟利國家生死以」之後,56歲的林則徐被發往伊犁。
他的行囊中有本書,那本書是心結。
書名叫做《鬼話》,薄薄一冊,上面是些粗淺的英語單詞。每個單詞都用漢字注音,比如man注為「曼」,today注為「土地」。
這是中國第一本英語教材,鴉片戰爭後,流行於廣州上海等地。碼頭搖晃的船板上,人頭簇擁的商行前,蹩腳的英語聲不斷響起。
這是我們與英語的初逢,帶著混沌不明的滯澀,以及文明衝撞的茫然。
彼時,英語學習只求發音,不重語法。從李鴻章扇面寫讀音,到辜鴻銘倒背《浮士德》,中國人死記硬背口語,如同品讀天書。
建國之後,英語學習因特殊年代中斷,勉強恢復之後,又陷入另一怪圈:重視語法,忽視口語。當時英語也被稱作啞巴英語。
然而,時代逐漸燥熱,那些積鬱心底的字母,那些盤旋在喉的單詞,在期待一個出口。
1982年1月起,每天黃昏時分,北京上海等城市的院落內,開始迴響起正宗的倫敦腔英語。
電視上,紅頭髮的英國女孩凱薩琳,主持英語節目《跟我學》(Follow Me)。節目一播出就萬人空巷,大半個中國屏氣凝神,許多人喊出人生中第一個外語單詞。
單詞脫口之際,仿佛有扇落滿灰塵的窗,被奮力推開。
那正是第一次留洋潮火熱之際,人們眺望著西方,英語就是改變命運的咒語。
1982年的《中國日報》上寫道:《跟我學》在中國擁有一千萬觀眾。當時中國的電視機也只有一千萬臺。
因節目太火,來不及出教材,欄目組在《電視周報》上刊登《跟我學》的教材,每次半個版,《電視周報》因此增加了50萬訂戶。
後來教材終於出版,並在整個八十年代瘋狂重印,平裝版、精裝版、合訂本,不完全統計其印數已超3000萬冊。
整個時代陷入狂熱。凱薩琳在北京坐公交,被售票員認出,售票員高喊「同志們,《跟我學》的老師在咱們的車上啊!」
結果全車人一起衝凱薩琳喊:「HELLO。」
說英語成為全中國的夢想,熱潮愈演愈烈,開始影響中國教育的軌跡。
《跟我學》熱播時,華東石油學院校內,私下流行一種英語等級測試,老師和學生都樂此不疲,自評英語等級。
1984年,教育部在石油學院內開會,參會副司長,偶然發現這個測試,大感興趣,並組織參會高校官員集體觀摩。
大家現場討論是否可全國推廣,很快得到90多所高校熱情響應。
大學英語四六級制度,自此誕生,無數年輕人的命運因此改變。
那些包裹在無線耳機下的忐忑,那些塗抹在答題卡上的慌張,那些通過的狂喜,以及那些未能考過後踉踉蹌蹌的青春。
四六級是青春第一道試煉。
四六級制度推行四年後,人教社英語編輯室50歲老編輯劉道義,著手為中學設計英語教材。
那本紅色封面的英語教材,發行了10餘年,影響了至少2億中學生。
書中藏了一段歡快的時光。時光的主角叫做李雷、韓梅梅、一對雙胞胎以及一隻叫Polly的鸚鵡。
李雷在時光中說句「How are you ?」,往事也變得明媚起來。
二
李雷和韓梅梅誕生同一年,在蘭州大學,一個叫李陽的年輕人,四級考了全校第二名。
此前,李陽英語多次補考,英語即夢魘。
內向的他,極度敏感又極度自信,英語壓破了心理防線,咆哮聲開始響起。
這咆哮,恰恰迎合了時代粗重的呼吸。九十年代,城鄉各地,開口說英語已成迫切的需求。
畢業之後,李陽分配到西安一家電子設備研究所,每天清晨,他堅持在單位九樓,大喊英、法、德、日語四國外語,向時代傾訴渴望。
一年後,他轉戰廣州,成為廣東電臺英文臺主持人,並開創了瘋狂英語,「我的名字將如雷貫耳,橫掃中國大地」。
那是一個全民為英語瘋狂的年代。從白山黑水到巴山蜀水,城市內大大小小的廣場上,無數人奉李陽為教主,奉瘋狂英語為聖經,高喊英語,喊聲如雷。
數據統計,短短幾年,超過3000萬人成為瘋狂英語門徒,新加坡、日本和泰國的學生也慕名而來。
轟隆的麥克噪音下,李陽高喊「天才就是重複次數最多的人!」「英語難,只是因為重複得不夠,與智商無關!」
千萬人手臂揮舞,向時代朝聖。
吶喊是那個時代的主旋律,以瘋狂為名,國人急切地想打破語言屏障,觸摸海外新世界。
北大老師俞敏洪便是其中一員。1988年,他託福考了高分,但因中美關係變化,留學名額縮減,留洋夢空。
隨夢想一同逝去的還有積蓄,1991年,俞敏洪在校外開補習班貼補家用,結果被北大以不務正業為名,全校通報批評。
俞敏洪索性離校,投身商海,那次失敗的留洋,讓他對出國考試和出國流程了如指掌。
1993年,北京新東方學校獨立註冊成立。
新東方喊出了口號「出國創業的橋梁,歸國創業的彩虹」,前半句由俞敏洪完成,後半句交給他的合伙人徐小平。
2006年,新東方在納斯達克上市。
聲嘶力竭的吶喊漸漸消散,一個時代的激情傾瀉而盡,但人們對學英語的渴求並未減退。
三
李陽在廣州當電臺英文主持人時,同宿舍對床,是擔任中文主持的竇文濤。
竇文濤英語成績不佳,後來也曾按瘋狂英語的模式吶喊過,但依舊開不了口。
他自嘲,第一次去美國出差,因為英語不好,他嚇得與魯豫寸步不離,「從早跟跟到晚,最後魯豫說,你跟著我到房間做什麼?」
竇文濤的慌張,是許多國人第一次實地使用英語的感覺。學了半生的詞句,突然就變成混亂的迷宮。
我們終於發現,那些為考試而強記的英語,和我們想要的英語並不相同。
在這個快速迭代的時代,掌握一門語言,人生便多了一個維度。
當你在菲律賓長灘的芒果機前,用英語和老闆談天時,當你在梵蒂岡的博物館內,用英語閱讀畫作簡介時,你會發現,英語將擦去旅途中的迷霧。
當你用英語輔導孩子功課,並陪伴他讀第一本英語小說,你會發現,英語不再是機械的記憶,而是能幫你觸摸另外一種文化。
當你用英語閱讀科技新聞,用英語諮詢海外醫療,用英語和移民後的新鄰居打招呼時,你會發現,英語或許是新生活的起始。
當你掌握一門語言,便意味著,神奇陌生的歷史翻開封面,積蓄千年的文化任君採擷,一個文明終將對你敞開懷抱。
或許,你掌握的並不是一門語言,而是對另外一個文明的理解,這種理解,將拓展你世界的邊界。
AI或許能將一切外語翻譯為母語,但你對文明的理解和徵服,無從替代。
幾天前,我在衣櫥一角,發現一個緊系的塑膠袋,拉打全是歲月的氣息。
發黃的準考證,褪色的筆袋,鉛筆綠漆斑駁。
那時的我,一定想不到有一天,學英語會很充實和快樂。
就如現在的我,已記不清那些消散於青春的焦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