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到春天,晉中西部山區均要來幾場黃龍漫捲的浩蕩山風,颳得塵土飛揚 ,天昏地暗,散落在黃土山鄉星星點點所有的村莊都不能倖免躲過一劫。逢此惡劣天氣,連勤勤懇懇起早貪黑的農人大白天也不敢出門半步。用現代規範的文辭來描述,這是遇到了嗆人口鼻的沙塵暴攪擾。
沙塵暴天氣不是現代社會每年春天都要遭遇的。據土生土長在這片山山水水的老輩人講,就是從前的各朝各代,未被破壞植被的黃土山鄉,只要一到這個時節,暴戾的沙塵天氣準會不止一次定期不誤地造訪這裡的每一個村落,像惡魔一樣,隔三差五地糾纏好幾個星期,方才悻悻地離去,無影無蹤。
這種攜帶了沙塵泥土的黃風,風速和風力大得驚人。人們走在大路上必須小心謹慎,要是不經意遭遇,通常被颳得搖搖晃晃,像蕩鞦韆一樣,左來右去,站不穩腳跟。如果是貪玩的小孩遇上,稍有不慎就有被大風卷到山崖下的可能,摔得鼻青臉腫,奄奄一息,引發父母時時的擔憂。舊時的山風大得令人咋舌,人們要想在山地間建造木頭房子或草房子,還沒等蓋起,狂風一到,能把半拉子工程吹得七零八落,滿目瘡痍,目不忍睹。初來乍到不懂避風的移民要想在此安家落戶,就要懂得客隨主便入鄉隨俗這個頗有現實意義的道理。
俗話說,不以規矩,不成方圓。不僅如此,連平原地區看起來非常結實耐住的大瓦房,要是來到無風不一天的黃土高原兜風,也一定不會想到這裡不是它們久居的土地。土生土長一輩子的山民知曉偶發的強大的山風有時能把房頂上白灰粘修異常牢靠的瓦片吹落下來,摔得粉碎,一片狼藉,叫人觸目驚心,惶惑不安。這便成為高海拔山區農人公認的頗為犯忌的建築。久而久之,為避開風害,農人只好改建像鐵桶一樣堅固瓷實的磚窯建築。它既能防火,又能防風防雨,一勞永逸。哪怕勞民傷財抽筋流血,也要把居所建成鐵板一塊,雷打不動,風吹不移,結結實實。這種建築特別不怕風吹雨打,任你狂風暴雨,我自巋然不動,而且數百年不用修繕,壽命很長。一代人受累,幾輩人享福。於是乎採用磚窯模式作為居家建築成為這地方農人的不二選擇,廣受推崇。
但是,眨眼看得見,舉手能捧得來的黃土,按照老祖宗遺留的規矩,農人是輕易不敢在其上大興土木,蓋房建屋的。通常情況下,在一個個古老的鄉村裡,農人在土地上是可以不選時日耕種或任意刨土開荒造田的,除此之外,凡是與建造有關的小規模動土活動,只能在清明前後三天內破例進行,可保相安無事。要是在一年裡別的日子搞大規模破土和泥活動,就要聘請懂得風水的方士或陰陽先生前來指點謀劃。農人大都害怕得罪土地神壞了老祖宗遺留下來的風俗。要是不尊規矩行事,一準在以後的日子會突發災難,躲避不及。因而,尊重土地神成為多少年不敢違背的傳統。遇上不得不改善居住環境而必須大興土木的事,只好請來風水先生勘測好房屋方位地勢及走向,先行祭奠一番,看準黃道吉日,才可放心地進行這種大型土木施工活動了。
在今天看來,似乎帶著許多迷信色彩,但卻在民間有著根深蒂固的講究與傳承,是經歷數千年鄉風鄉韻積澱與流傳的精華,是古人在土地上勞作後的經驗總結。誰也不敢觸犯戒忌,免傷地下諸多神靈。為啥農人一直稱所有的山山水水都是神山神水?說得就是一方水土有一方水土的庇護者。何況,深埋在黃土地下的好多輩的老祖宗都不敢有一絲冒冒失失恣意妄為的舉動,壞了規矩,就是壞了風水。不論哪一輩人都非常明白其中深深淺淺的奧秘與內涵。
聽老輩人娓娓動聽地講述鄉間建屋離奇傳說或故事的時候,我的心怦怦亂跳,生怕自己某些時候行為不當,觸碰傳統規矩,招來禍事。於是,從小謹小慎微的我愈加遵從黃土山鄉形形色色的遺留風俗,以極其世故的方式面對,許多年如一日。
我哥建造窯洞時,按照風水先生的說法,要把自己家值錢的東西埋在新建房舍的地基下,充當鎮宅之寶。各家有各家的講究。我家遵從傳統的儒家遺風,對文房四寶頗為看重,要埋鎮宅之寶必是首選。其它旁姓人家,建屋時,有的是在地基下悄悄埋一些玉器,如玉鐲子,玉佛爺,或玉觀音等等此類神器,圖得是家風冰清玉潔的高尚與清正,讓後輩端端正正地做人,老老實實做事。當然,這些不勝枚舉的寶貝埋放,只有主事者一人知曉地點,且秘不外傳。要是傳揚出去,反而為眾人覬覦,惹來不必要的口舌和麻煩,得不償失。最重要的是怕外人知曉此地無銀三百兩而遭到盜掘,壞了家風;二來,為的是為以後家業興盛,人丁昌旺,文人輩出,起到驅邪匡正的護佑效果,預示著日後的好兆頭層出不窮,起到鋪墊作用。總之,鎮宅之寶的埋設地點,一定要在地基下。為保險起見,大都連同存放的匣子或罈罈罐罐一起掩埋。與此同時,主事者還須虔誠地焚香許願,至此擱下不提。
有時候,新建的窯洞過數年之後,主人感覺自己親手埋藏的鎮宅之寶沒有潛移默化地得到應驗與出現徵兆時,他們還要請風水先生好酒好菜招待一番,問明究竟。風水先生往往推託不過,又是一番煞費苦心地勘測和推算,然後道明原委。不是左鄰右舍的建築與主家窯洞發生相生相剋的緣故,就是自家的長輩溘然長逝,不能坐鎮虛空,才使得整座窯洞建築顯不出財氣和人氣來。遇此情形,主家按照指點的套路,必須要在大院門口左右樹起一對蹲在條石上的石獅子,以守院內福氣不外洩,同時又據守寶地,抗拒外面的邪氣進入,有一舉兩得的鎮宅作用。這還不算,風水先生要求主人繼續在要窯洞內存放些值錢物品,也就是一些古玩文物,再進行二次鎮宅,以彰顯文氣氤氳的氛圍。如果還有一些絲絲縷縷的煞氣,就只好請一柄寶劍存放或懸掛於窯洞不引人注目的地方,這便是存放在地面以上的多件鎮宅之寶了,與窯洞奠基時埋藏的鎮宅之寶雙雙驅邪納祥,弘主家之瑞氣。至此,人們·普遍認定興隆昌盛的苗頭不久以後就必然會蓄勢待發,初見端倪。
在黃土山鄉的所有村村落落,大凡是宅院建造雄偉的人家,都有秘不告人的鎮宅之寶。有的埋藏在很深的地下,天長日久,消息也會因種種緣由不脛而走,為眾人共知。但有一點,誰也不敢起邪盜之心。他們清楚,凡是被視作鎮宅之寶的藏品,都有佛道兩家家的靈氣與靈性附著,一旦有人犯戒,有時會立馬顯效,或隔一段日子讓一些雞鳴狗盜之徒惹禍上身,就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外族入侵者,也一樣佩服鎮宅之寶的威懾作用,不敢擅動任何私念。
這是一個真實的故事,在村人的回憶與講述中,我得知了整個事件的梗概。上世紀的一九三八年,也就是「七七事變」的第二年,日本侵略軍佔據了晉中地區所有縣城之後,並在一些礦產資源豐富的大鎮子駐紮下來,進行大肆掠奪性開採。在這期間,他們禽獸一樣隔三差五派兵進入鐵路沿線大大小小的村莊搜尋搶奪古代文物。許多人家嚇得好幾天不敢出門,有的甚至舉家逃離。在這背景下,我們村被村人公認寶貝最多的大戶人家陳氏家族一下子被一夥穿軍裝的日本兵瞄上了,躲是躲不過。陳氏族人的管事經不住這夥窮兇極惡的傢伙威逼,便將他們整個家族奉為鎮宅之寶的玉佛珍品從一間窯洞的內壁取出,交給日本人觀賞。此玉佛體長十多公分,通體晶瑩剔透,發著瑩瑩的的綠光,十分罕見。在場的一個少佐一見,眼睛一亮,毫不客氣地將玉佛一把奪在手中,左右端詳一通,露出狡黠得意的兇相,嘰裡呱啦朝陳氏管事嚷了幾句,便將玉佛小心翼翼包起來,拄著洋刀,帶著幾個隨從揚長而去。他們回到一個叫富家灘的駐軍總部,繼續對周圍村莊進行文物搶奪,不少人家與之發生爭執,大都死於非命。許多農人見了這位奪寶獵頭,都是違心地乖乖奉送,但都不合他的心願。唯我們村陳氏家族的玉佛讓他大開眼界,愛不釋手。常常在軍營私下拿出賞玩,越發顯出得意之色,慶幸自己不費吹灰之力就獲得稀世之寶,一連高興了好幾天。
殊不知,這個少佐自搶得陳氏家族的鎮宅之寶半個月之後,忽然有一天,他在自己洋樓辦公室裡坐著暈倒,口吐白沫,人事不省。此後一連幾天渾身癱軟,臥床不起,看樣子要不久於人世。他手下的幾個隨從手忙腳亂叫來許多醫生救治均無濟於事,眼看這個少佐命懸一線,只剩下奄奄一息了。在恍惚的意識中,隱約聽到玉佛跟他說話,只要將神玉完璧歸趙,物歸原主,少佐就可大病痊癒。要知道,這個少佐生得體胖腰圓,中等身材,自參加侵略軍以來從未生過小病。他一貫趾高氣揚,多次和中國軍隊交戰,沒有懼怕過誰,對於中國老百姓更是不放在眼裡。不想進駐富家灘小鎮不到半年,就大病纏身,實在頗為疑惑。在意外的感知中,平生從未經歷的佛像勸慰的他,幾乎是嚇得魂不附體,再也不敢起貪婪之欲。他是軍中的中國通,還會講幾句山西話,熟悉不少地方風俗人情。在生死攸關一刻,他一咬牙,決定放棄自己所愛,命令幾個隨從將玉佛完好無損地送還到陳氏族人管事手中,並留下不少日本清酒以示歉意。據說此次事件之後,這個少佐忽然康復如初,以後凡是聽說是鎮宅之寶的文物,再也不敢起搶奪邪念。經此一難,意識告訴他,中國農家的鎮宅之寶非等閒之物,有隱形的靈氣與神力,令他感嘆中國文化的博大與精深,不可小覷。這一次留給他一生的教訓。
這個故事的發生之地在我們村,陳氏族人管事後裔至今仍在,還時常娓娓動聽地講一些他們家鎮宅之寶的其它傳說。他們家族有此寶物護著,家家財氣很旺,成為當地童叟皆知,家喻戶曉的名門望族,名噪一時。
不管怎樣,今天的黃土山鄉的許多古村落都在以湮沒式的老去,不少農人打工移居外地,他們遷居時把能帶走的一齊帶走,包括藏在家中的鎮宅之寶。老輩人埋在地基下的,隨著年代的久遠,後輩的他們也不曉得具體位置。即便知曉,他們也願意讓這些寶貝與古老的家園同在,一起守護流逝的時光。畢竟鎮宅之寶的存在,延續了世代耕耘在這片土地上先輩人的夢想,表達著一種純樸至臻的願望。把幸福之夢留在原始的生活之地,不讓懷舊的鄉愁尋找不到寄託,是他們魂牽夢繞的心願。農人知道,沒有小的家,哪有大的國。沒有大的國,又如何有小的家。農人珍愛生他們養他們的黃土地。日久天長,鎮宅之寶逐漸成了家園的化身,幸福生活夢想的化身。從遠古時代洪荒歲月一路走來的各類古建築,經歷過歷朝歷代多少次沒有記載的修繕或門庭改換,沒有誰弄得清。反正,進入一個時代就要保持住這個時代的存在感,就見證了他們更古不變的眷戀家國的情懷。隨著社會的前行步伐,人們為美好生活依舊不懈地追求著,即使離開桑梓,但故園的根本不會遺忘,他們和故鄉同在,同故園同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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