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4月5日訊,不久前,影星劉燁拍攝的復古全家福照片在網絡上引起熱評,拍攝地白夜照相館因此聲名鵲起。隨後,知名作家和導演接踵而至。如今,地處東五環外城中村的白夜照相館,拍攝預約早已排得滿滿的。
營造復古攝影風格的白夜照相館。胡鐵湘 攝
即使有導航,尋找白夜照相館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在東五環之外一個偏僻的城中村裡,有一大片廢棄的廠房,被改建成為「黑橋藝術村」,白夜照相館就建在藝術村一座廠房裡。兩位85後的掌柜坦言,租在這裡就是因為便宜。
面對越來越多的拍攝者,年輕的掌柜表現很淡定,依然按照他們固有的頻率拍照。他們認為,緩慢而精細才能保證「影像品質」,那是屬於老式照相館的工作方式。
白夜照相館的兩位掌柜楊威和王旭,是中央美術學院的畢業生,一位是老相機的收藏愛好者,一位是老照片的研究者,由興趣開始攜手創業。他們把重建一座民國時代的照相館看做「實驗性藝術創作」。他們不僅追求攝影風格的復古,在布景上還注重考證與還原,並重拾老式洗印上色工藝。他們的願望是「把一些遺失掉的精神、影像找尋回來,拍出傳世的照片。」
一座「穿越時光」的攝影棚
推開斑駁的大鐵門,走進白夜照相館,這是一間200多平方米的廠房, 隔成布景區、辦公室、化妝間,空曠而雜亂,堆著各種雜物。仔細看去,這些「雜物」都帶有明顯的時代痕跡,大喇叭的留聲機、老式二八自行車、畫著美女頭像的餅乾筒、民國式樣的圓眼鏡、藤條和紅木的老式家具,還有各種生了鏽的鐵皮玩具。
這些東西都是兩位掌柜從親戚朋友家裡,或者從舊貨市場淘來的。孩子拍照用的小木馬和小汽車,漆皮已經有些剝落,是他們從一家上世紀70年代開業的哈爾濱老照相館找到的,這些都是拍攝「道具」。他們堅持要用真的老物件,因為這樣才能呈現出純粹的時代感。
正在拍攝的是一組家庭照,一對年輕的夫妻和他們的兩個孩子。妻子挑了一件民國風格的西式白色蕾絲長裙,化了淡妝,氣質典雅,丈夫則選了一套莊重的格子三件套西裝,小孩也穿著規矩的小西裝。照相館提供的服裝和飾品,一部分是真正的民國時代的舊衣服,被稱為「古董衣」,雖然顏色已經有些黯淡,但是那種精細的手工裁剪是現代工藝難以達到的。另外一些衣服是他們按照民國老照片中的式樣請老裁縫師傅訂做的,以滿足不同體型的客人的需求。
一家四口人端坐在攝影布景前,手繪的布景是一座看得見風景的房間,深灰以及淺灰的色調搭配著紅色的帷幕,有濃重的舞臺感。這個布景是兩位掌柜親手所畫的油畫,完全按照上世紀30年代一家東北老照相館的布景原封不動地複製。
拍攝有條不紊地進行,「挺直身子,一隻手放在背後,雙腳打開一點……」執鏡的王旭一邊拍一邊指導著客人的動作,一旁的工作人員拿著各種玩具吸引著孩子的注意力,確保他們不動。
「咔嚓」一聲,呈現在鏡頭中的是一幅質樸而莊重的畫面,沒有更多修飾美化,沒有華麗耀眼的背景,每個人都正襟危坐,表情含蓄內斂。這所有的一切,布景、服裝、道具、姿勢、表情……最終完成了一次時光穿越之旅,讓人恍然間以為,這是數十年前北平的一個幸福小家庭,全家隆重裝扮,過節一樣來到照相館,留下這張全家福,珍藏在相冊裡,縱使時光流逝人事已非,照片中的幸福和美好永遠定格在那裡。
在過去的年代,幾乎每個家庭的相冊中,都有類似的這樣一張照片。它捕捉了全家老少的歡笑,定格了幾世同堂的幸福;看似樸素無華,但在每一個細節中都蘊藏著無盡故事,勾起你無盡的思念。
這便是白夜照相館的掌柜,楊威和王旭試圖在影像中尋找的感覺。「過去,很少有家庭有條件擁有照相機,所以在人生中的一些重要日子,總要去照相館為自己拍照留念。拍照時人們總是帶著對更美好生活的寄託和嚮往,而照相館也會為顧客提供服裝、道具以及各式布景,讓拍出的照片比現實生活中更加美好一些。這正是老照相館的溫情和動人之處。」
拍攝時使用老式大畫幅相機,還原不同時代老照相館中的布景和道具,模仿老照片中的姿勢和布光,楊威和王旭希望「在攝影已經變得越來越隨意的今天,通過對一家老式照相館的重建,重拾照相館所帶個人和家庭的那份溫情,以及家庭生活中不可缺少的儀式性的留影傳統,與人們對個人肖像的正式態度。」
照相館裡的「復古」道具。胡鐵湘攝
白夜照相館入口處懸掛的兩位掌柜的幾張自拍照非常有趣,兩張年輕的面孔,卻身穿長衫大褂,腳穿黑色布鞋,戴著圓框眼鏡,或者驕傲地端坐在老相機的兩側,或者在布景前推著自行車。這些照片是有藍本的,他們刻意模仿的是楊威收集的一些民國老照片的場景,道具、表情和動作都絲毫不差。
拍攝工作的間隙,楊威和我聊起他鍾愛的民國老照片,談吐間帶著濃濃的書卷氣,這是他在中央美術學院實驗藝術系本科和研究生論文的課題,也是這家照相館的緣起。
從大三開始,迄今為止,楊威已經收集了幾萬張民國老照片。「民國時期是中國攝影發展的一個高峰,也是我們在自己的照相館中一直堅持的時代主題。」楊威說。這個攝影高峰實際上到來於上世紀30年代,在此之前,民國影館的發展經歷過一段有趣的「探索期」,兩類照相館涇渭分明的,一類沿襲西方,與國外保持一致水平;另一類則由本土攝影師操持,作品常因「顧客塗抹過多的粉,為迷信而必須保證雙耳齊全、只拍攝死板的正面姿勢」受到國外同行的譏笑。「可如今看來,那些可笑的本土作品因為保存下中國人對攝影的成見和中國照相館最初的特色而變得可貴。」
從楊威淘來的老照片中可以看到很多人的故事,有的是家庭集聚,有的是姐妹之情,有的則是青澀的戀情……讓人不由得去猜想,這些珍貴的照片為什麼會遺失呢?有一張照片給楊威留下了極深的印象,「好像是1925年左右的照片,在照片的背面寫著:我們要永久地記下這一刻,永遠保存這份回憶。」
老照片看得多了,其中的各種照相館布景引起了楊威極大的興趣,他正在寫一本關於中國不同時代老照相館布景的書,目前這還是中國攝影史研究的一項空白,因此他自稱為一個「非主流研究者」。老照片中的布景從山水樹木、亭臺樓閣,到飛機、汽車、摩託車,再到解放後的天安門、寶塔山和領袖肖像,布景的演變如同一部百年社會生活史。
楊威收集的這些照片多數來自遍布全國各地的舊貨市場和網絡賣家,儘管這些照片中的布景大都並不十分寫實,甚至有些布景今天看來十分質拙,但留影的人神態大多一本正經,顯然是非常當真的樣子。「每當拿起照片時我常常會被這種真誠所打動。這些保留到今天的照相館留影老照片,記錄了不同時代照相館布景和道具的發展與演變,使我們能夠從中窺視不同時代特有的欲望和夢想。」
正是被這些老照片中流露的真誠和溫情所打動,模仿一張被塵封的老照片,用現代人的面孔去還原它,這是楊威和王旭在開張之初的一種構想。幾十年過去,曾經值得紀念的物件有的已經湮沒於歷史,但那種「珍惜」的心情卻是可以被喚醒的。他們不希望那些老照片中曾經鮮活的、重要的東西,簡單地被遺忘,拍老照片便成為他們致敬傳統的重要方式。
在楊威費盡周折收集老照片的同時,比他小兩歲的中央美術學院設計系畢業生王旭痴迷的是收藏老相機和鏡頭。
「以前的老照相館用的那種大畫幅相機,已經使用了100多年,直到現在還有藝術家在使用,國外的一些攝影大師也偏愛這種大畫幅相機,因為它拍出的照片畫質更為細膩,可以放大到2米到3米,數位相機難以達到這樣的效果。」
王旭畢業後到一家影像藝術家的工作室做助手,學會了大畫幅相機的使用方法並為此著迷,他用工作賺來的錢購買收藏老相機和鏡頭,其中最古老的一個是19世紀末德國生產的老鏡頭。
他陶醉於老式相機的攝影和洗印工藝,「銀鹽、藍曬、鉑金三大老照片製作工藝的應用,使得出品圖像之細膩,色調之柔和能夠與民國老照片保持一致。但這也意味著,完成一張高質量的照片往往需要長達幾個月的漫長等待。」他認為,唯有時間打磨出的耐心,才可以成就一張照片的「影像品質」。
2012年,王旭在一次朋友聚會上遇到了楊威,雖然以前在美院念書時也是朋友,交往並不多,這次見面兩人聊起重建一家老式照相館的想法,沒想到一拍即合。這兩位「藝術範兒」的男生屬於互補型,一個活潑健談,一個嚴謹認真,一個負責技術,一個負責審美,白夜照相館就這樣誕生了。
他們把地址選在「黑橋藝術村」主要是因為房租便宜,然而,有趣的是,「黑橋」和「白夜」似乎刻意營造了某種夢境。踏入相館,一切裝扮被虛擬,每一個物件都是場景導入,仿佛親身經歷歷史的片段。經過傳統工藝的手工製作,這一場夢境被記錄、被銘刻。
白夜照相館從2013年創店至今,經歷了很多難忘的事。楊威談及他們去年做的「遂安伯胡同8號」影像設計項目,印象深刻。「我們接到一位北京阿姨的電話,她說她80多歲的媽媽在1960年左右曾擔任過北京遂安伯小學的班主任。直到今天,學生們還經常來探望這位老師。她希望我們能幫她媽媽和學生們製作設計一本相冊。」
楊威和王旭被這份長達50多年的師生情所感動,決定幫她實現這個夢想。他們跟阿姨的溝通過程中發現阿姨家的相冊中有一張1961年這個班全體學生和她媽媽在北海公園拍攝的合影,於是提議再在同樣的日期和地點召集大家來拍攝一張今天的合影。2015年8月1日,在那張老照片拍攝54年後,老師和同學們再一次相聚北海公園,戴上紅領巾、手舉少先隊旗,模仿當初的老照片合影。
「山還是那座山,水還是那片水,白塔仍是那座白塔,當年淘氣少年雖已年過花甲,青春煥發的教師也已過耄耋之年,但那份師生情依舊真摯如初。」這是白夜照相館為這本相冊所做的題記。
楊威說,這是他們所做的公益項目之一,「希望以我們的真誠、專業和創意將美好影像故事傳遞給更多的人,通過這些有態度和溫度的影像作品,給社會傳遞一些積極的能量,讓文化與愛關照到更多人的現實生活。」
和白夜照相館的兩位年輕掌柜聊天,深感他們完全不像商人,滿身學者和藝術家氣質,對於無數進過千辛萬苦考取中央美院的學生來說,成為藝術家應是最大夢想,如今,經營一家照相館是否背離了他們的初衷?
楊威坦言,從開店最初,他們就在藝術和商業之間糾結,試圖尋找平衡,最終,他們把自己定位於一家跨界於當代藝術與商業的復古照相館。「在讀書的時候,我們大概都會以為自己以後要做一個純粹的藝術家。但是隨著年齡的增長和經歷的增加,我越來越覺得藝術在今天的社會中真的是一件很小的事情,藝術家往往是生活在自己小圈子中的一群人,發聲也比較有限。我們覺得需要用更廣泛的社會學立場去切入藝術的表達。我們做的這件事情可能不是常規意義的藝術作品,但依然會使我們受益。白夜照相館就是我們對於自身藝術問題思考後的一種表達,也是一種嘗試。」
不迎合,不敷衍,不一味追求利潤,使用老式大畫幅相機和古典鏡頭拍攝,並採取古典和現代工藝輸出製作相片,即使成本再高也要保證影像品質,這是白夜照相館對藝術的堅持。
楊威和王旭把這次創業看作「實驗性的藝術創作」,相比於他們參加的各種藝術展,楊威覺得為顧客拍的照片和這些藝術展相比毫不遜色。「從更廣泛的意義上來講,過去3年裡,我們每年至少為2000人拍攝了照片,這些照片在每個人家裡其實構成了一個更大的『展覽』,這好像更有趣一些。」
作為一名「技術控」,王旭今年的一個主要課題就是學習老照相館的手工上色技藝,由於老照相館大多倒閉,老師傅也都退休,這項技藝已經很少有人知道,王旭費盡周折四處尋訪,終於找到了一位,便立刻趕去求教。
「在大連交大後身的巷子裡有一家小小的莊氏照相館,相館不大,但仍在提供黑白膠片拍攝以及傳統手工上色的業務。相館的主人是莊乾濱老先生,他是中國照片手工著色領域的高人,他將繪畫的理論與感覺運用在照片著色的創作中,可以說獨具一格。」莊老先生被這個年輕人打動,解囊相授,言傳身教,令王旭受益匪淺,他希望白夜照相館可以把這些傳統的手藝傳承下去。
王旭深有感觸地說:「老先生說他一直想畫畫,卻做了一輩子照片著色的手藝人,他很羨慕我們,我想,手藝人便是藝術家的本質,只不過瞬息萬變浮躁的環境讓所謂的藝術家太自以為是忘了本。做不了那些真正才華橫溢的大藝術家,就做個安靜的手藝人,挺好。」
做安靜的手藝人,為人們拍出可以傳代的照片,是楊威和王旭的願望,唯有傳統的洗印技藝才可以使一張照片保存百年不變。「在這個拍攝和留存太過輕而易舉的時代,手機、相機、硬碟、雲端,無止境的儲存空間……可是,是否因為太容易被記錄,記住則顯得已經不再重要?」
所以,楊威和王旭深信有些東西是不可取代的,人們正式的肖像記錄,以及一家人請專業的人在專業的場所記錄有特殊意義的時刻,包括追求照片「完美」的儀式感,總是很讓人動容。照相館不僅僅是照相,也是提供家庭幾代人共同的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