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約翰·施特勞斯曾譜寫過一曲《快速機車》波爾卡舞曲,這段樂曲歡快的節奏顯然遠超過當年邁著四方步徐徐前行的列車。如今,這種悠閒的列車已不常見,僅有的身影也多出現在景觀旖旎的旅行聖地,而能將山川湖泊、大城小鎮縱貫為一的極致線路,當推瑞士的「冰川快車」莫屬—除了這個「快」字。
「仁者樂山,智者樂水」,如同文言的修辭手法將山水之態折射出不同角度之美,阿爾卑斯山的身形,也在冰川快車的盤桓下,成嶺成峰。
在瑞士,與阿爾卑斯山親近的火車線路不在少數,但其中最為耀眼的,當屬冰川快車。在藍天白雲的映襯下,在皚皚白雪的映襯前,大紅色的冰川快車幾乎是視野內最具跳躍感的一抹,然而論起速度,它可以算是最慢的「快車」了,這也是為了讓乘客仔細端詳阿爾卑斯山的男女主角—馬特宏峰與少女峰。
在冰川快車的起迄站採爾馬特不遠,就是男主角馬特宏峰。如同問起瑞士的首都,很多人會答蘇黎世而非伯爾尼一樣,若用圖片指認阿爾卑斯山的最高峰,很多人會將馬特宏峰選出。
論高度,海拔4478米的馬特宏峰,甚至無法與瑞士的羅莎峰(Monte Rosa 4634米)相比。但他卻以幾乎完美的金字塔一樣稜角,以及那拔地而起氣壓群雄的豪情,從一片連綿的雪山構成的天際線中脫穎而出。因此他不僅可說是瑞士最著名的山峰,甚至堪稱阿爾卑斯最美的山峰,更因為派拉蒙影業將他的身影定格在永遠的片頭中,而成為全世界人眼中閃耀著星光的山峰。
馬特宏峰稜角分明,線條硬朗,很容易讓人心生敬畏。早在1811年,人類就首次登上瑞士的另一座著名的山峰少女峰,但是直到1865年7月13日,英國登山家愛德華·溫伯爾(Edward Whymper)從採爾馬特出發,自東北方向奔向馬特宏峰並首次成功登頂,才宣告人類登上了阿爾卑斯山所有的主要山峰。然而,也許是山神不喜歡被人類踩在腳下,也許是英國人疏忽大意樂極生悲,在下山時所有隊員由一根繩子連接在一起,繩索不堪重負斷裂,首次登頂的隊員中的4人墜落身亡。此後的一百多年間,一批又一批登山者來到採爾馬特,試圖徵服雪峰,然而他們下山後總是不約而同地說,自己被雪山的氣魄所徵服。
即使不準備攀登雪峰,在冰川快車中遠觀馬特宏峰,也能在車窗構成的畫框中,感受雪峰顏色在陽光的映照下從緋紅變化到金黃再到雪白,美得心驚肉跳。而距離採爾馬特不遠,冰川列車很快又來到了女主角—少女峰的腳下。她溫婉綿長的形態,確如山間牧羊姑娘一般平和自然,甚至讓人心生憐愛,只想擁抱她的每一片雪花冰凌,而不忍將冰鎬刺入其中。
冰川列車的起迄站採爾馬特與聖莫裡斯分別坐落於瑞士的德語區與羅曼語區,在列車進出站臺的悠然節奏中,兩座小城也演奏出各自不同的樂章。
如同三層圓簷的祈年殿既作為中國的代表建築,也同樣可以作為北京的名片一樣,馬特宏峰也是小鎮採爾馬特自豪的名片,小城的語言,仿佛也全都圍繞著馬特宏峰說起,無論是在酒館中的傳說,還是銘刻在磚石上的碑文。
為了保持空氣的清爽與小鎮的風貌,採爾馬特全城禁止礦物燃料的機動車行駛。即使是自駕前往採爾馬特,無論公事私事,也需將車輛停放在距離城中心5公裡以外,再搭乘擺渡電車來到城內—好在這個精緻小鎮的範圍,靠城中的馬車或是徒步已經足夠踏遍。
也許是處在德語區而凝練出說德語人特有的剛毅執著,也許是因似乎貼在眼前的馬特宏峰無時無刻不激勵著人們奮勇攀登,採爾馬特小鎮似乎永遠充滿著力量與奮進的精神—自19世紀起,這裡便成為了攀登馬特宏峰的前進基地。在小鎮的教堂身後,是一片執著登山的殉道者的墓地。牛頓說他取得成就是站在了巨人的肩上,那麼人類挑戰登山的極限則是站在了一代代健將的英靈上。在墓地中,就包括了首次登頂成功後遇難的3名隊員,而那段肇事的繩索,則工整地打成了繩結,擺放在小鎮著名的山嶽博物館中,靜靜地訴說著人類攀登高峰的勇氣與代價。
然而在冰川列車軌道的另一端,走出車門時的情況則完全不同。在羅曼語區的聖莫裡斯,冰川則展示著它的另一面—輕盈而平和,寧靜而親切;遠處的雪峰也不再暗藏兇險,不再引人競爭,只是安靜地端坐在薄紗般的雲霧之後。也許瑞士人在讀《莊子·逍遙遊》中所述「邈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不食五穀,吸風飲露」時,腦中的第一畫面就是這裡。
與採爾馬特的山色正相對應,聖莫裡斯以湖光引人入勝。十月到此,城市中心的莫裡斯湖多半已經結冰,放肆地反射著天空的光澤。這光澤和射進溪谷的陽光,經過雪山的層層反射,如同影棚中交錯的聚光燈,將山坡上各式各樣美麗的房子,映射得如同童話中的城堡。被城市所包圍的莫裡斯湖,永遠如夢幻般沉靜,她映出的如寶石般的藍色,將這個城市不多的一點喧囂完全消弭於無形。儘管聖莫裡斯密布奢華的酒店與昂貴的滑雪會所,但是在湖水的映襯下,無論怎樣的一擲千金,也難買到這位美人的嫣然一笑。
從聖莫裡斯乘坐纜車15分鐘,抵達考爾維利亞,在瞭望臺上更可看到其他幾個高山上的「琥珀」,與聖莫裡斯湖相比,它們顯得更加不食人間煙火,在無風的日子裡,湖水沒有任何的漣漪,平靜得如同溫潤光潔的玉,又如一滴滴純淨、無邪、喜悅的天堂之淚。
套用余光中先生的散文《記憶像軌道一樣長》來說,冰川快車的行進可算是「美景像軌道一樣長」。只是冰川快車的一格格車窗,仿佛是攝影機的膠片,在其中掩映美景的蒙太奇大師,是大自然。
瑞士人似乎不停地在修建鐵路,無論是當初為了走出大山,還是如今為了親近大山。可以說,只要是他們認準的目標,瑞士人會不惜代價地讓火車通過去。在瑞士的深山中,一個只有700多名村民的偏僻鄉村聖毓勒桑(St-Ursanne),卻為了連通鐵路而專門修建了大橋,中部山區的皮拉圖斯山(Pilatus)儘管地勢十分陡峭,也無法阻擋瑞士人親近雪峰的渴望,這裡修建了全世界最陡峭的登山齒軌鐵路,最陡處坡度竟達48°。
相比之下,冰川快車,這個「世界上行駛得最慢的觀景列車」在絕大多數時間裡,屬於四平八穩地行進。150多米長的列車翻山越嶺,穿洞跨橋,蜿蜒盤旋,還要爬上海拔兩千多米高的隘口,有時甚至需要啟動齒軌裝置。因此在有些路段,列車如步行般緩緩前行,也正因如此,反而有了更充裕的時間,去欣賞沿途壯美的景色。
紅色的冰川快車仿佛在山巒中刻意炫耀著自己。車廂的每個座位上,都有包括中文在內的六種語言的廣播介紹沿途的風光。每個座位上還有一本導遊小冊子,包括地圖以及沿途的幾十處重要景觀,村莊、河流、古堡、隧道、峽谷、山口??一等車廂還可以在座位上直接點餐,價格也並未因為在火車上而比城鎮中高出很多。當服務員在每位乘客面前鋪上精美的桌布、餐巾和餐具時,車廂即變身成優雅的餐廳—三道主菜的西餐,以及不限量的咖啡。
快車通透的玻璃窗設計,讓坐在中間的乘客,不需擔心高聳的雪峰被車窗的邊框削掉。由幾條清秀的邊框隔出的車窗,將車外的景色分割成一組組精彩的觀景大片:鬱鬱蔥蔥的森林,阿爾卑斯山青翠的牧場,山澗的激流與溪谷,一條條隧道,一座座大橋。想當年海蒂曾在此歡歌,想當年愛因斯坦曾在此深思??
整個行程中最為精彩的時刻,是列車穿過長達5公裡的阿爾卑斯山海拔最高的隧道—阿爾布拉隧道(Albula Tunnel),駛入著名的阿爾布拉線(Albula Line)。這條跌路是阿爾卑斯山中最為陡峭的普通鐵軌線路,列車在阿爾布拉峽谷中不斷起伏迂迴,短短的12.5公裡路程上下落差達416米,加之超過1500米的海拔,堪稱世界上最慢的雲霄飛車。此後不久,列車又駛入了整個行程中最激動人心的蘭德瓦薩高架橋(Landwasser Viaduct),這座長130米、高65米的5孔高架鐵路橋像一座教堂的大門,也有人戲稱它為魔鬼橋。這座橋的形象,已經成為瑞士火車的一個標誌。
冰川快車沿線,大自然美景的高潮不斷,遠來的遊客不免驚得大呼小叫。唯有瑞士本地的行者,安靜地一邊盤算滑雪的線路,一邊享用著列車提供的美食。他們只有在擦拭嘴角時,才露出不易察覺的微笑。
中國古人說「天予弗取,罪將致焉」,猶太人也說「你不接受上帝的給予,那就等待上帝懲罰」,雖然猶太人說的是金錢,但是面對阿爾卑斯山冰川帶來的頂級雪場,不親身投入它的懷抱如同讓絕世美女孤獨地終老一樣殘忍。在瑞士,男女老幼幾乎都是滑雪健將。在冰川列車上,會遇到不少瑞士本地人,他們從容的神色告訴人們,這條線路的景觀早已爛熟於胸,他們真正要去體驗的,是用身體來感受冰川的呼吸起伏。
到達冰川列車的起迄站採爾馬特,定要造訪全球海拔最高接近4000米的馬特宏峰冰川天堂(Matterhorn Glacier Paradise)。這個冰川天堂雖然是世界海拔最高的宮殿,卻是在冰河15米以下構建而成,說是龍王的「水晶宮」也不無道理。造型可愛的電動巴士則如龍宮的靈龜一樣,四平八穩地將遊客從火車站接到纜車服務中心。
要到達冰川天堂,即使是在海拔超過1600米的採爾馬特城,也需要乘坐3段纜車。這條全歐洲海拔最高的纜車似乎是冰川列車的孿生兄弟,透過玻璃窗環望高山長空,雪峰仿佛觸手可及,而最後一段則格外驚險,索道前後都探入雲端,轎廂外時而是千山萬壑的美景,時而是雲霧繚繞的仙境。就在你懷疑這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的纜車是否將直達凌霄寶殿之時,雲霧突然散開,全歐洲海拔最高的觀景臺出現在面前。登臺遠目,滿眼銀裝素裹,在深谷幽壑的襯託下,只手似可擎天。而此時面前是瑞士的美景,回頭望去便是義大利的國土,登山臨景,胸中豪情無論是小瑞士或是小天下估計都已足夠。
擁有350公裡滑雪道的不光是採爾馬特地區,在冰川列車的另一端—聖莫裡斯,是舉辦過兩屆冬季奧運會的滑雪勝地。在列車上沉默寡語滿臉沉穩的瑞士人一到雪場,瞬間變得如魚得水。長長的雪坡上,雪板雕刻出流動的五線,穿著豔麗雪服的瑞士人,如流動的音符般上下跳躍,天地之間的樂曲,此刻被熱愛它的人所奏響。
在冰川列車上,總能看到一群特殊的朋友—瑞士人的愛犬。在瑞士,狗被認為是家庭中的一分子,而瑞士也是個處處為養狗人和愛犬行方便的國家,狗可以坐火車,可以進入餐廳,即使是不讓狗進出的商店,也在門口設有讓顧客拴狗的鐵環。若是在冰川列車上遇到它們,瑞士人會很正式地向你介紹他這位「家人」,當然也會告訴這位「家人」今天新結識的這位朋友。
遍觀整個瑞士,最受人喜愛的當屬聖伯納犬,這種狗和瑞士人已經是「過命的交情」。生活在阿爾卑斯山的這種大狗,從中世紀開始就擔負著雪山救援的任務,它們能用敏銳的嗅覺發現埋在雪下的人,並用自己的身體和舌頭,甚至是脖子上掛著的一小木桶朗姆酒不斷地給凍僵的倖存者提供溫暖,直到後續的救援人員趕到。幾百年來,這種大狗已經救出超過兩千五百人。
「因為山在那裡。」有人詢問為何要登山時,英國登山家馬洛裡如是說。兩百多年前,瑞士人因為山的阻擋而過著清苦的日子,而今,山依然在那裡,瑞士人卻用鐵路將它擁抱。也許瑞士人千百年來從未想要徵服這座高山,只是融入其中,寧靜地感受上蒼的饋贈,就足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