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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淨在攀登說拉山口。此裡卓瑪/攝
執筆:中國青年報·中青在線記者 張文凌
視頻編導:李雪靜
H5製作:中青融媒工作室
文稿編輯:蔣韡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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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月中旬,在北京舉辦的第二屆中國民族志紀錄片學術展上,郭淨和藏族女孩此裡卓瑪合拍的紀錄片《卡瓦格博》,被中國民族博物館永久收藏。
事實上,這部影片,僅是郭淨在藏區拍攝的眾多影像中很少的一部分。
作為一位人類學家,雲南省社會科學院研究員郭淨,曾有10年時間與雲南迪慶高原的藏族人生活在一起,背著簡單的行李與他們一起朝聖、旅行。他用攝像機和筆,記錄了2000年以來,外來探險、開發和旅遊等活動,對當地文化和生態環境的影響。他歷時4年完成的《雪山之書》,以口述歷史和調查筆記的方式,用50多萬字呈現了卡瓦格博地區的神山文化、民間傳統文化在自然保護中的有益作用。
在雲南德欽縣的鄉村,村民們都把郭淨叫做「桑匹記者」。因為他曾和村裡的牧人桑匹在山裡住了一段時間,「桑匹身上的蝨子都爬到了郭淨身上」。多年來,村民們從沒有把和他們同吃同住、背著攝像機的「桑匹記者」當外來的「甲」(藏語中指漢人,也通稱外來人——記者注)。
郭淨也沒有把自己當外來的「甲」,他認為《雪山之書》就是他和當地藏族人合寫的一本書,「我不過是個執筆者。很多調查過程都是和他們一起完成的,很多想法、觀點和認識都來源於他們」。
在德欽的高山村子裡做田野調查時,郭淨髮現,當地藏族人很在意上個世紀90年代的登山事件,「只要和村民聊天,他們就會說起梅裡山難的事」。
梅裡山難發生於1991年1月3日,那天,中日聯合登山隊在攀登梅裡雪山活動中,17名隊員罹難,其中中方6人,日方11人。這是日本和中國登山史上最大的山難。
梅裡山難和1999年的「梅裡雪山千年登頂」行動,把梅裡雪山炒得名聲遠揚。當地藏族人反對攀登神山的呼聲,也經由環保人士的轉達和媒體的報導,引起了國務院的高度重視。
2001年,德欽縣人大常委會正式立法,禁止任何登山隊攀登這座山。
《雪山之書》的開篇,對山難事件進行了陳述,包括官方的、媒體的、民間的、網絡的。山難事件不僅催生了中國的山難救援組織,也第一次在網絡上展開了登山運動和環保、文化衝突的公眾性討論。
郭淨把這些討論都保存了下來。「它們比登山活動本身更具有歷史價值。人們曾以與大自然鬥爭為榮,可大自然卻用它自己的方式『報復』人類,沙塵暴、氣候變暖都是人類不尊重大自然的結果」。
災難帶來了思考。中國登山隊隊長王勇峰在參與了一次又一次山難救援後,改變了對山的看法,「不要懷著徵服者的心態對待山。山不是對手,山是朋友」。
「在藏區,神山不只是神山的概念,也是環保的概念。」郭淨說。
多年的田野調查,讓他看到,藏族人與山、荒野、動物有著一種親密關係,那是城裡人無法了解的。只有到了那裡才發現,它是真實存在的,就在他們每天的生活空間。
郭淨收藏著一本畫冊,畫冊上的獅子、綿羊、金絲猴、老虎、兔子等動物,都是德欽縣雨崩村的村民們畫的。
儘管村民們會抱怨動物給他們帶來了麻煩,但村民對動物的排序和評價,都與使用價值無關,更多的是審美色彩。
比如,他們把獅子放在所有動物之首,他們認為,獅子是雪山的象徵,沒有它就沒有冰川;他們還認為,沒有寶山就沒有馬鹿和老虎;儘管豺狼和老熊吃牲口、吃莊稼,但它們「是卡瓦格博的狗」,兔子吃麥苗、青稞苗,但兔子走在林中很好看。
「動物之美,被他們一語道盡。」
村民對動物的評價,讓郭淨等研究者大開眼界。那次,他們進入雨崩村的一隊人中,有研究野生動物的、有管理自然保護地的、有探討文化變遷的。「儘管我們都受過科學訓練,想用自己的學問為當地社區提供幫助。可一旦身處深山,以往的知識便喪失了解讀的能力」。
「從對動物的看法,能看出當地人對山的看法。」郭淨說:「他們對環境、山林、大地的認識,和他們對生命的認識是相互關聯的。」
這種關聯,通過紀錄片《卡瓦格博》中救青蛙、餵螞蟻的短片展示了出來。
這部片子是2003年6月,郭淨與藏族朋友仁欽多吉、此裡卓瑪等人,在繞卡瓦格博外轉之路上拍攝的。
那是在一個開滿野花的山谷裡,兩位轉山的老婦人,扎著大紅包頭、滿頭白髮,蹲在一個準備豎電線桿的小泥洞前,用兩根棍子把3隻青蛙夾了出來。獲救的青蛙蹦蹦跳跳,跳向水邊。老婦人在背後對青蛙說:「你們沒事找事,為什麼跳進電線桿洞去。人家一來豎電線桿,就會被壓死的。」
然後,她們繼續前行。在一棵有半人高的樹根下,老婦人拿出一個塑膠袋,抓了把餈粑面往樹根上撒,邊撒邊念:「紅螞蟻爺爺來喝茶。」果然,紅螞蟻都從樹根裡出來了,大的螞蟻還站了起來。原來,有的藏族地區一直還保持著每年上山餵螞蟻的習慣。
「一些我們日常生活中看不見的東西,在藏區到處都看得見。人與自然共存的關係,滲透在他們的生活中。」郭淨記得有一次去青海果洛藏族自治州,草原上的公路筆直地伸向天邊,然而司機開車卻扭來扭去,原來他在躲避迎面而來的小鳥和昆蟲。
在果洛,郭淨和朋友們前去拜訪年寶玉則環境保護協會的負責人扎西桑俄。從小就喜歡觀鳥的扎西,是個跑遍藏區拍鳥、並把每種鳥都能畫出來的「牛人」。他的家在草原上,他告訴郭淨:「一個巴掌按下去,手下會有7種治病的植物;整個身體撲下去,醫治所有病的植物都在你身子底下。」
郭淨感嘆,「和他們在一起,才真正理解什麼是生態文明、山水文化,它們就活生生呈現在你面前。」
這其中也包括那些常年打獵為生的人,他們對動物也保持著敬重之心。
比如獵手「阿尼洞」。藏語裡,「阿尼洞」的意思是熊爺爺。因為過去他打過很多熊而得名。
有一段時間,熊爺爺突然變得成天坐立不安,他總是看見各種動物來找他討債。於是,他決定不再打獵。他開始在村裡成立老年協會,做一些與環保和文化相關的事情。他收集當地的經文,找年輕人幫他記錄,最後彙編成《卡瓦格博秘籍》。
和其他遊客一樣,郭淨來到德欽,首先是被卡瓦格博的自然風貌所吸引,但時間久了,他發覺那些終年與山相依為命的人更有意思。
他在《雪山之書》上寫道:「卡瓦格博能成為中國第一座拒絕人類登頂的雪山,他的力量,不僅來自於風暴和雪崩,更來自於給他命名的那個文化。來自於那些始終堅持著那個文化傳統的人們,憑藉代代相傳的信仰,使一座信仰的山,成長為一座神聖的山。」
讓郭淨和當地藏族人感到最不安的,是人們把卡瓦格博的名字叫成了梅裡雪山。
據郭淨的考察,梅裡雪山是德欽佛山鄉境內的一段山脈,是當地的一座小神山,由於上個世紀90年代登山隊用了這個名稱,旅遊業就用了這個名字。此後梅裡雪山的名氣越來越大,而卡瓦格博卻沒有太多人知道。
在《雪山之書》中,郭淨專門用了一章來討論和反思雪山的名字。他直言不諱地指出:卡瓦格博是「聖地」,梅裡雪山是「景區」。
藏族人不會把卡瓦格博和梅裡雪山搞混淆。「在藏族人看來,縱然雪山沉默不語,它也永遠是眾生的庇護者」。
所以,郭淨認為,當「甲」們來傳授科學和旅遊開發時,要認真傾聽當地人的聲音。他們世代與荒野、自然相處,了解人和自然、野獸本來應該各自處在什麼位置,保持什麼樣的關係。
「村民就是樹的一部分,是森林的一部分,是資源的擁有者和保護者。沒有他們的合作,外來的專家和管理人員連一棵樹、一隻鳥也保護不了。」郭淨說。
在藏區的遊歷讓郭淨看到,這個世界上,沒有哪個民族比藏族住得更高,與山的關係比他們更親密。凡與雪山有關的一切都被賦予了「潔淨」的意義,對話雪山要手心向上五指彎曲,而不是用一根手指。
「當我看見雪山的時候,我才對家園這個詞有了觸感。」郭淨說,大山不僅是他們的衣食父母,更是思想和生命訴說的對象。藏族人依偎在偌大的宇宙中,他們的房子和家,就是山的一部分。
《雪山之書》的出版,在雲南迪慶藏族人中引起極大反響。雲南省社科院研究員、藏族學者章忠雲(熙饒桑波)認為,像郭淨這樣以參與性的目光,把卡瓦格博地區當地人的發展作為自己的思考對象,「以當地人的思想為出發點,全面詳實的研究,不僅填補了當地人的空白,也讓外界重新認識了卡瓦格博地區」。
至今,《雪山之書》在德欽縣都是暢銷書,迪慶藏區的多個公眾號都在對此書進行連載,其中包括德欽縣委宣傳部的微信公眾號。
作為一位人類學者,郭淨認為自己的田野調查不是為了去注釋經典的正確性,而是要把老百姓看到的、思考的以及他們所面對的現實傳達出去,特別是「在東部飛速發展中,認識西部生態的重要性」。
《雪山之書》是郭淨用寫一個旅行作品的方式寫出來的一本書,他認為帶著信仰的旅行很重要,「一個人應該有兩個世界,一個世俗的,一個神聖的。」
就像在藏族地區,很多獨居深山修行的人都選擇了這樣的環境:靜謐的林間牧場,開滿鮮花的草地,近在咫尺的雪峰,深邃湛藍的天空,都透露出一種淡泊、清涼的氣氛,日常生活的繁瑣和激情變得虛無縹緲。牧人半年在村裡過日子,半年在山裡,以勞作的方式修煉內心。
「對藏族人來說,神聖的空間不僅存在於人造的廟宇裡,更存在於荒野中。」郭淨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