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2011年那個炎熱的暑假,我高中畢業。走出考場的那一刻,天還在下雨,門口站著無數翹首以盼的家長。那樣子活脫脫就像魯迅先生筆下那些伸長了脖子目光呆滯的鴨子,一個個地都被捏住了後頸一般。
我從人海中穿越過來,心中有些異樣的感覺。腦海中迴響的是離家時母親說的話,這幾天單位要出差,我就不回來了。柜子上有零錢,自己和同學出去玩一玩啊,玩得開心點。我給她撥了一個電話,耳機裡不出意料地傳來有些冰冷的女聲:您好,您撥打的電話已關機,請稍後再撥。Sorry……自她和父親離婚後,便常年出差,呆在家的時間還沒有呆在飛機上的時間多。
沒有人送傘,一個人默默地走回了家。到家時渾身都淋得溼漉漉,活像一隻悽慘的落湯雞。把中午未吃完的外賣在微波爐裡打了兩圈,全無興致地味同嚼蠟。電視上放著無聊的綜藝節目,主持人與嘉賓笑作一團。我眯著眼看了半天,笑肌好像消失了一般,絲毫笑不起來。
關了電視躺在床上,窗外傳來淅淅瀝瀝的小雨聲,我長長地舒了一口氣。沉寂的十二年終於結束了,前十年在肆無忌憚地爭吵中度過,後兩年卻日日面對這死一般的寂靜。
那天快要睡著的時候,接到母親打來的電話。電話裡很是嘈雜,似乎剛下飛機。聽筒裡傳來她溫柔的聲音,考得怎麼樣啊?黑暗中,我的淚水順著眼角流了下來,浸溼了枕頭。我不想讓她聽見我的抽泣聲,清了清嗓子說,怎麼辦,考砸了。她笑出了聲,一直名列前茅的學霸也會考砸?我也笑,我要睡啦,晚安。她輕聲說,晚安。
黑夜如潮水把我漸漸包裹,卻也讓我覺得異常溫暖。窗外的雨漸漸停了下來,推開窗,清爽的風灌進了室內,一掃我眉目間的昏沉。
二
剛上大學時,我住的還是宿舍,一屋滿滿當當擠了六個人。原始的上下鋪,無空調,無獨衛,二十平方的空間裡只有兩架陳年的落滿了幾層灰的電扇在頭頂呼呼地刮著。
睡我上鋪的姑娘笑起來溫溫柔柔,還有兩顆小虎牙讓人不禁心生好感。都說大學的上下鋪關係最好,理所當然我們成了最好的朋友。一起搶南食堂的糖醋排骨,一起去大院澡堂排隊,一起去兩站外的超市大採購。來來往往,堪稱形影不離。那時,覺得還挺幸運的,因為總算不用一個人獨來獨往了。我幾乎沒什麼朋友,中學的時候所有的時間都用來讀書,對所有人都是友而不親。還好這份遺憾,在大學有所補償。
然而好景不長,虎牙妹談了戀愛,日日與情郎風花雪月去了,呆在學校的時間屈指可數。我甚是怨念地看著她,她笑說,要不你也談一個?
我搖頭,敬謝不敏。我沒有心力去維繫一段虛無縹緲的感情,至少現在,依然覺得滿心疲憊。父親與母親年輕的時候也是花前月下濃情蜜意,彼此寄去的書信中字句都灼熱地可以融化冰雪。然而在我成長的數十年間,我見到的只是滿目瘡痍,斷壁頹垣的家。
也許有一天,我終將會擇一人終老,可至少在那之前我覺得一個人看花也沒什麼不好。
有一次,我買了張電影票去看電影。午間幾乎沒什麼人,我正要享受包場的喜悅時,門口進來一對小情侶。電影是個小清新愛情片,男女主互動甚是甜蜜,然後我眼前的那對小情侶也在親親我我,甚至口水聲都能聽得一清二楚。
我如坐針氈啊,覺得站起來一走了之也不好,繼續坐下去更尷尬。可後來轉念一想,我花錢買的電影票,為什麼要給別人挪地方?於是老僧坐定一般看完了整部電影。燈亮起來的時候,前面那兩人都有些衣衫不整,然而回頭看見我一個人坐在空蕩蕩的後排時,如遭雷劈。我甚是自然地在他們意味不明的目光中昂首挺胸地走了。後來我把這段經歷當做笑話講給虎牙妹聽,她一臉黑線地看著我啞口無言。
半天才悠悠地嘆了口氣,姑娘,找個對象吧,別一個人單著了。
可是好景不長她就與對象分手了,聲淚俱下地喝著酒對我說,還是單著吧,一個人也挺好。
三
作為學妹,大一一年我都無人問津,誰想到成為大二大三的學姐的時候,接二連三有學弟向我表白。甚至在宿舍樓底下放煙花,被全校通報批評。我覺得也甚是奇怪,我就這麼受弟弟們的待見?有個小夥子熱情高漲,連續兩個月在樓底下給我送早飯,送得我異常尷尬。
所以後來索性搬出了學校,住到了校外的一棟小區裡。小區離學校不近,公交車要做好多站。幸而那時課少,每周只用去學校兩次,便也不覺得麻煩。說到底,我喜歡這裡的煙火氣息。
清晨時分,六點鐘鬧鐘準時響了起來,我換上運動服出門晨練。說是晨練,其實就是繞著小區後面的小花園跑兩圈,一路上倒是遇見了不少跳廣場舞的爺爺奶奶。跑完步,到老王餛飩鋪去喝一碗餛飩。他們家的餛飩遠近聞名,肉質鮮美,細小的蝦米飄在碗中,加上一大勺辣油,讓人口水直流。有時心情好呢,就繞得遠一點去吃長苑街上的那家豆漿油條,也是一家老店了,人氣很高總是要排隊。
吃完早飯,回去衝個澡,便拿本書窩在沙發上看,或是悶在房間裡對著空無一字的電腦發呆,想著該寫點什麼呢。這麼一想便極有可能是半天的光景。時間若還早,會自己做做飯,反正小區旁邊就是菜場,買菜方便得很。遲呢,就定個外賣,中飯就草草解決了。有的時候,虎牙妹拉著她家對象過來蹭飯,可憐的是從來自己帶菜自己燒。她對象的手藝實在是不錯。
下午的時光相當漫長。通常我回學校上完課,再去琴行帶兩節課,晚上還能走一趟超市買點速凍水餃,速凍饅頭回來放冰箱。有次母親過來慰問一下我的生活,給我帶了三斤洪澤湖大閘蟹。放冰箱裡時一看,避免塞得滿滿的速食,氣得她差點連冰箱一起扔了。
她分外難過地跟我說,媽媽希望你能好好照顧自己。
我深吸了一口氣說,媽,其實我一個人過得還不錯,只是有些時候比較懶而已。
四
我用所有的假期來旅遊,四年的時光把小半個中國走遍了。一個人的時候,最難熬的就是寂寞,不知今夕何夕的寂寞。
悠長的綠皮火車最能消磨時光,最長的一次我做了一天一夜的火車從上海做到了拉薩。可是隨著海拔身高,身體越發地不適起來。本來想堅持一下,來都來了怎麼也要看看高原風光。結果還是當天坐著飛機飛回了祖國的大東南。下飛機的那一刻,只覺得分外舒心。
去過很多地方,也見過很多人。有打著手鼓的民謠歌手,有抱著吉他的流浪詩人,還有努力去探尋一些地圖上都沒有標註的地方的背包客。滾滾紅塵,芸芸眾生。好笑的是,有一次在機場轉機時聽見了趙麗蓉老奶奶的歌聲,覺得甚是應景。「走四方啊,路迢迢水長長,迷迷茫茫一村又一莊;一路走一路望,一路黃昏依然,一個人走在曠野上……」
途中遇見個姑娘極愛吃辣,可她偏偏是江南人,口腹之慾實在是難忍,最痛苦的時候一個人飛到了四川大快朵頤了一頓又一個人飛了回去。還有個山東大妞,總是哀哀戚戚哼著張宇的《蛋佬的棉襖》,間或跟我們推薦山東的煎餅果子和朝天鍋。還有一個很有意思的北京人,說話就跟說相聲似的,滿嘴跑火車。
不過也正是這些人,讓我寂寞的旅途有些許慰藉。雖然幾乎所有人分開後就再未見到過,畢竟中國那麼大,緣分得有多深才能遇見一次又一次。
回去之後,依然是一個人上班,一個人乘地鐵,一個人擠公交,一個人吃飯也一個人發呆。有無數次寒冷的深夜,一個人從工作室出來,冷風蕭蕭,吹得透心涼。那時也會想,如果有一個人可以給你個肩膀讓你依靠是不是會很幸福?
五
孤家寡人過了二十多年,我不是非常在意什麼時候結束這種狀態。畢竟,人總是要孤獨地面對世界,面對人生中的很多問題。
但是為了讓自己看起來不那麼孤獨,工作後我養了一對貓狗。名字起得非常沒創意,渾身雪白的貓叫做年糕,渾身漆黑的狗叫做煤球。初聽有些怪異,可是天天喚在嘴邊,聽多了還覺得挺不錯的。
十歲之前,雷雨夜一個人縮在被窩裡滿心都是恐懼。二十歲之前,卻早已習慣一個人來來去去。據說,過了二十歲就奔三了。皺紋一點點地浮現,皮膚一點點地粗糙,眼眸一點點地渾濁。然後慢慢地一點點靠近所謂的宿命。可能不會再聲嘶力竭地吶喊,然而一顆心卻也百鍊成鋼。
後來虎牙妹說,其實很多時候她挺羨慕我的,一個人就像一隻隊伍,動靜皆宜,有聲有色,看起來好像從來不寂寞。我說那僅僅是看起來。更多的時候,寂寞就如同附骨之疽般如影隨形。可是好在我有一顆還算強大的心臟,一張還算厚的臉皮,一個還不是太笨的腦袋。
不開心的時候,無人傾訴,無人陪伴。我會瘋狂地砸琴鍵,我會瘋狂地吃零食,我會把煤球剃成禿毛,再不濟我會在黑暗中大哭一場。然後第二天醒來,又是嶄新的一天。
這二十多年的歲月告訴我,當你唯唯諾諾,生活便會變本加厲把所有的不公平都加諸到你身上,不容辯駁。而當你昂首挺胸,聲勢浩大地走下去,起碼小鬼會避讓不及。就算是輸得透徹,至少還有底氣再扳回一城。
你用什麼姿態面對生活,它就以什麼方式回饋你,又有什麼可怕的呢。
所以即便一個人走,也要走得聲勢浩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