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何時候看去,散亂的院落、院落裡的房舍,與四圍的景象搭配得渾然一體,沒有雕琢的痕跡。起到色調過度作用的,我認為是那些瓦,青瓦。它們被青的山,綠的樹環合擁抱,就像是一種沒有異議的必然。與白的雪霜,黃的土地,禿頂的樹木站在一起,也渾然天成,宛若一幅人間水墨畫卷。
而這,只是在青瓦被一色的機制瓦、雜色的彩鋼瓦佔領後發現的,太晚了。
——沒錯,我多次提到瓦窯坪,這是村裡的一個十分重要的地方,少了它肯定村莊不會更像村莊。如果開會,它就是人民大會堂;如果放電影,它就是人民大劇院;如果閒逛,它就是人民公園;如果生產,它就是人民工廠。幾乎村莊裡的所有用瓦,都是在這裡生產的。坪位於村莊的中心位置,平整寬大,有一條環形村道圍繞著。照例有幾棵柳樹和杏樹立在恰當的地方,不同的是,它們高大繁茂了許多,稍一留意,就能發現其中的原因:它們生活在水源相對充裕的澇壩邊。澇壩不大,卻是積蓄生產青瓦用水的重要設施。瓦窯在坪下方,青磚砌成的煙囪,從窯的拱頂伸了上來,站在坪上,幾乎看不見窯,而這個煙囪,就成了窯的標誌。瓦窯坪,以前或許另有稱呼的,時間久了,因為「瓦」,它的名稱就固定了下來,就成了村莊的地理標誌。夏收的前夕,是唯一可以用來生產青瓦的時間段,天是藍的,氣是熱的,水是熱的,土是熱的,而一些勞力也能夠抽出他用。一部分人便準備收割的農具,一部分人準備燒瓦,一定要趕在秋季雨水來臨之前,用以翻修隊裡的偌大的倉庫、飼養場等大房,如有多餘,可便宜出售,供民房修葺之用。
而似乎,僅僅用「火與土的產物」來說明青瓦的誕生,我覺得過於簡單了些。村南的溝,由東向西而去,那時的我不知道它盡頭。溝裡面產粘土,不是我成年後打工時所見的那種紅土,而是紅中帶灰的那種,發黴了似的。土被運送到坪上,先鋪開晾曬,由兩個勞力用木槓拖了碌碡,進行初次碾碎,然後再將粘土一鍁一鍁翻起,堆積的過程中,把沒有碾碎的粗顆粒自動分選出來。村莊土多,可都珍貴,畢竟是用勞動力運送來的。有一個類似於衝浪板的木製「揉子」,尺把寬,一米來長,兩端上翹,我很是好奇和喜歡,它簡單卻實用,主要用於粗土粒的研磨。會有人站上去,踏在揉子的兩端,拄了木棍作為平衡,雙腿慢慢運動中,揉子也會按人的意思前進後退,左右挪動,那些粗土粒便再一次得以破碎。這些土,還要經過篩,將細土留下來,成為燒制青瓦的第一原料。這些細土,小山一樣堆在坪的一隅,豐收的糧食一樣。接下來要「醒土」,很快,有人在尖頂的位置挖出一個坑,幾十桶水也就從坑裡倒下去。土很細很密,水下滲很慢,站在坪的任何一個地方,都能聽見水與土互相沉降的「滋滋」聲。好,就這樣讓它過一夜罷。天空就是一個巨大的鐘表,魚肚白的時候,天明鳥就像鬧鐘一樣,躲在院外的樹木間啁啾了起來。承擔燒制青瓦任務的人們不敢再多丟個盹兒,趕緊從炕上起來,揉一下眼睛出門。被水浸了一夜的土已經「泡醒」了,幾把方頭鐵鍁幾乎同時插進小山的底部,把它從一側翻向另一側。醒了的泥土含水,每一鍁的重量隨著體力的下降而增加,因此,這樣的勞動需要幾個小時。差不多白雲如瓦、接近中午時,這個工序才能完成。接下來要「煉泥」,十幾個赤腳的人,圍了一圏,由外朝裡,把木製的大刨子砸進了攤開的泥中,隨著有節奏地前進,雙腳也在用力地踩踏著。如此反覆幾十遍,水分被土完全吸收,泥,就成了韌性極好的膠狀。千錘百鍊的紅膠泥,才可用於制瓦。筒形的模具裡外兩層,都刷上泥水,防止膠泥粘連。擺好裡面的一層,將膠泥糊了上去,才能套上外面的一層,然後五六位做瓦者雙手邊轉動著模具,邊使勁「啪啪啪」地拍打,直到多餘的膠泥和氣泡從上面擠出,外面的一層套子緊密地合在一起。刮掉溢出的膠泥,他們就會提著它擺放到一邊去。一套模具一次只能製作四張青瓦坯,速度想快也快不起來。做瓦時,不懂事的孩子們喜歡拍著手,整齊地說唱大家耳熟能詳的童謠:「啪啪啪,四頁瓦,白雨來了泡垮塌。啪啪啪,四頁瓦,白雨來了泡垮塌。」做瓦的大人們也不會責怪,我們學會的這些童謠,必是經一些大人口傳,再說,一邊拍手說童謠的也必有他們的孩子,更何況,童謠說明了一個真相:製作瓦坯最忌諱雷雨天氣。大人們便會扔過來幾塊泥巴,我們會用這些泥巴捏出手槍,捏出飯碗,當然,也會把泥巴礅成塊狀,用肘子在中間研出一個窩窩,然後舉起來,窩口朝下摔到地上去,弄出爆竹般的聲響。
經過晾曬的瓦坯,趁沒有幹透時,被送到窯裡,靠著窯壁分層擺放。砍回來的木柴堆在窯口待用。先是慢火,給瓦坯「出汗」,然後才用大火,否則就會爆裂、煉片。經常會看到窯口附近有不規則的破瓦片,它們大多是爆裂的生瓦或者煉片。一窯瓦燒成,停火,降溫,出窯,就會整齊地碼放在圍了牆的大棚裡,好幾天裡,只要走近,就能感覺得到它們仍然散發著熱氣。溫度全降,看見青瓦們並不是「青」的,而是灰白中透著些藍,就像晴朗的天空上突然罩了一層薄雲。這實在讓我們有些費解。一座房屋,先築牆,再架檁,然後在檁條上擺大大小小的椽。椽上還要擺放細小的木條,這樣,和好的泥才不會掉下去。而那些青瓦,就要坐在泥上,一個互相摻著一個,一排緊密地挨著一排,布滿屋頂。一九七六年,我家的房屋就是賣了生產隊的青瓦,才完成最後一道工序的。瓦是怎樣到屋頂的?我親眼所見,不是被一筐一筐吊上去的。屋簷下站了一人,將近十頁瓦端在手上,朝上一丟,灰藍色的影子一閃,連聲響都沒有,就會準確地落在屋頂上等待著的那人手上,千真萬確,在孩子們眼裡,那簡直就是耍雜技。有了青瓦罩著,任何季節,冰雹、狂風、暴雨、大雪來襲,回屋去,都讓人有種堅不可摧的安全感。特別喜歡夏天。北邊的山口竄出的灰雲,漸次放大、厚重,天色暗了下去,狂風乍起,捲起什麼東西,可能是一棵靠近屋頂生長的杏樹上的杏子掉落,叮叮噹噹的,在青瓦上跳舞,發出金屬的脆響。雨點,似乎很重,先是幾顆,在青瓦上「啪啪」地摔碎,接著,一串、成串的雨珠,發出譁哩譁啦的聲音,與青瓦合奏似的。我趴在屋門口的門檻上,靜靜地看著雨的帘子從屋簷青瓦上滴落而下。白雨的時間一般不會太長,我知道,過片刻,西南方的天空一定會掛上一架虹橋。此時,天空如洗。
最能與掛著幾朵白雲的天空相配的,當然數青瓦了。我多年奔波的路上,覺得這世界上的苦和累,只有村莊能給我安慰。很多年裡——那時我尚年輕力壯,逢夏收秋播,我必騎自行車,用上五個小時回家。沿途,我會經過數十個村莊,青瓦、土房不時會進入視線。但我知道,我家的村莊是最美的,站在一個山崾,三山合抱的村莊,叫我忘記疲勞,而悠悠白雲下的青瓦房,錯落有致地擺開,會叫我放下所有的抱怨和不公。
青瓦有石頭的品質。也因為有雨水的浸潤,成為一種堅硬的土壤。不用仔細留心,隨便朝屋頂上一看,黃的紅的小花,一些綠植,赫然在青瓦上搖蕩。花,是在山坡地頭隨處可見的那種,綠植,肯定是榆樹或者槐樹的幼苗。它們其實不是長在瓦上的,而是生長在瓦縫裡。一些種子,會藉助風的大手,四處飄蕩,當風速減弱時,它們就會落在屋頂上,幸運者正好被卡在瓦縫裡。鳥雀也是種子的傳播者,它經過屋頂休息時,或許只是飛過屋頂時,撒了泡屎,草籽的種子就會落在屋頂上、瓦縫裡。瓦縫裡有土,經雨水浸潤,它們便發芽,竄出一些色彩。受限於生長環境,它們的個頭都不會長高,甚至成活的時間也不會太長,而好在,它們恰到好處地裝扮了青瓦。經年的青瓦,上面也會結一層塵土,準確地說,是瓦垢,這是現代機制的青瓦所沒有的。機制的青瓦不僅顏色光鮮,而且表面光滑,若有塵土落上去,一場雨水,哪怕是一場小雨,也會被衝刷掉。舊式青瓦粗糙,表面受潮時,便留下了塵土沙粒,結成瓦垢。由於瓦垢太薄,許多植物不能附著生長。但苔蘚能。大人們說不清楚,孩子們更說不清楚,青瓦上的苔蘚是怎麼滋生的,先是一撮,淺淺的一撮,幾乎看不清的一坨,時間久了,顏色凝重了起來,青綠相間,與青瓦搭配,古樸得像從漢朝走過來似的。本來,孩子們是不知它的名稱的,因為它們長得太像當時商店裡出售的菸絲,加上野雀也喜歡站在青瓦上啄食,大家就都叫它「野雀煙」。千真萬確,有人多次把它採摘下來,捲成菸捲,當成捲菸嘗試著抽。嘗試者有大人,也有小孩,我就是其中的一個。我家老宅主屋的方桌上,擺放了一件黃銅做的水煙瓶,也不知道是誰每天擦拭著它,讓它散發著油亮的光。套在煙瓶上的筒狀的煙盒裡,永遠放著黃色的菸絲,柔軟,清香。父輩們從田地裡回來,幾乎都要吸上一口。我最喜歡燃燒過的一疙瘩菸灰,輕輕地將煙管那麼一彈,自動跳出菸斗。而這,也就成了我嘗試「野雀煙」的緣由。村莊的一事一物都是美好的。燥熱的夏季,樹蔭搖動著光影。田野裡的螞蚱不停地振羽。村莊的青瓦綠苔,青瓦綠苔上瞬時落下的幾隻野雀,映襯著瓦縫裡的幾朵指頭大的小花,幾縷幼小的綠植。村莊便寧靜得曠遠,人就清爽得能放下身體安睡。青瓦似乎永遠保持著自己的本色,可綠苔的命運卻由氣候與季節掌控著。炎陽的暴曬下,青瓦因失去水分而變得乾燥,大多綠苔的身體由綠變黃、變白,如一撮菸灰,在風中飄零。這樣的變化,忙於農事的人們,並不會放在心上。直到霜白了屋頂,大雪蓋住了青瓦,有一天,東起的日頭使氣溫倏然增高,屋頂的霜雪消融,順著屋簷流下,而傍晚的氣溫又快速下降,將屋簷的雪水冰凍時,大家看到,那些吊著的冰凌棒裡,有如琥珀一樣封存著一絲青綠,才明白青瓦上的綠苔已經隨著日子而去。只是說,季節的輪迴依然如新。青瓦上的綠苔去了會來,來了又去,並不會因此而消失走過的痕跡。舊的青瓦,即便是機制瓦誕生後,仍被村莊青睞。老房子翻新時,主要是更換一下快要腐朽的檁條、加固一下圍牆,舊的青瓦如果沒有破碎,仍然得用上去。有一年,我家的舊房翻新時,我的主要任務是將舊青瓦上的塵垢除掉。把水倒進大盆裡,把青瓦放進去浸泡,然後用毛刷使勁擦拭。而我終於知道,有些努力是徒勞的。別想洗掉老瓦上的苔蘚,它的血液以綠痕的方式,已經滲透於青瓦的肌理。
——就像現在看到光滑如鏡的機制青瓦,懷念回不去的舊村莊一樣。
本文選自《莊浪文藝》2020號總第15期,原刊於《散文》2017年1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