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凰古城,湘西
「由四川過湖南去,靠東有一條官路。這官路將近湘西邊境到了一個地方名為「茶峒」的小山城時,有一小溪,溪邊有座白色小塔,塔下住了一戶單獨的人家。這人家只一個老人,一個女孩子,一隻黃狗。
小溪流下去,繞山岨流,約三裡便匯入茶峒的大河。人若過溪越小山走去,則只一裡路就到了茶峒城邊。溪流如弓背,山路如弓弦,故遠近有了小小差異……」
—— 沈從文《邊城》
山崖上的月光,照著碧溪岨的白塔,也照在無眠的少年身上。
愈讀愈覺得,茶峒,始終只是沈從文一個人的邊城。否則,單是一座小城,一尊白塔,一隻黃狗,一些老人與少女的生活片段,有什麼呢?直抵人心最柔軟部分的故事,已成明日黃花。
帶著想像到一個地方,往往不是得到滿足,就是讓人格外的失望。然而褪去神秘的湘西,美的一面也好,醜的一面也罷,真實總是如此動人。
1.到達:列車上的旅行
從成都出發,又在貴陽晃蕩了幾日,終於在國慶日的深夜,搭上一列途經湘西的快車。我將由湘西州的首府——吉首市轉道鳳凰,前往古城。
秋老虎的餘威猶在,車廂中溼熱難當,汗水止不住地淌著。在列車上,面對如此的粘稠感,無計可施,恨不得跳進洗手池,隨渦流一道走了。
跑了一整日,身心麻木,腦中如灌了鉛,然而硬座車廂的燈,在夜間是不熄的。白晃晃的光亮照得人無處可躲,使我泛起一陣噁心。鼾聲卻從四面八方傳了出來,此起彼伏,另一邊,車輪碾過軌道,吭哧吭哧,駛向無盡的黑夜。人們橫七豎八地擠在過道中,肆意而臥。
- 列車上,人們橫七豎八地躺在過道中,是一種常態。
圖片來源於Flickr用戶後生
車廂裡,對面的中年人正在吸菸,他顯然知道這是被禁止的。男人的頭倚著窗戶,眼睛朝下閃著,他先是猛吸一口,再把手壓到桌板下面,頭也順勢向下一探,而後若無其事地抬起頭,復猛吸一口……就如同真的無人發現那樣。我本想說些什麼,但看著他的作態,又不知如何開口了。四目相接,男人擠出一個略帶歉意的微笑。
欲睡不得吊著人的精神,形成一種惡性循環。幸而這段旅途不算太長,凌晨三點,列車終於抵達吉首。一出車廂,月沒星隱,靜夜沉沉,天乍地轉涼,寒氣襲人。陰冷混著溼氣滲入身體,骨頭與血液似乎都在變涼。去鳳凰的早班車,尚在兩小時後,我無意白白耗掉這段時間,城中又無處可去,只好以車站為起點,沿著公路漫步。
- 凌晨三點,這輛列車到達湘西州的首府吉首,我無處可去,只得沿著公路漫步。
2.初遇湘西:凌晨三點半的菜市場
星空、大地、人類、物什……夜作熟睡媒,萬籟俱寂,只有醫院的急診開著門,門上懸著一隻通紅的燈籠,顯得有些可怖。夜色無盡,峒河也在夢中暫歇,江邊人家燈火明滅,幾聲狗吠從遠處傳來。
走著,身邊行人漸多,借著路燈,我向他們看去:矮且瘦,僂著腰,肩背半人高的竹筐,極快地穿過街道,轉眼又消失在夜色中。
我自顧向前走,無心多想。
- 吉首,凌晨三點半的街道,許多人背著竹簍前行。
未過多久,遠處的光亮由點成簇,路上突然出現了菜市。他們的樣子清晰起來:頭髮花白,神色木然,穿著深藍與灰褐色的粗布衣服。菜農們各尋一個旮旯,立下竹筐,將塑料油布和肥料袋展在地上,繼而從筐裡取出菜來散開,在一旁蜷縮下來。而後,他們席地而坐,用雙臂環抱自身,將頭深埋進臂彎,或是緊蹙著眉頭,極落寞地、不知向何處看去。
他們打何處來?從何時出發?這一筐菜又能賣多少錢?我的腦海裡不斷閃過這些問題。菜農多是老者,既不吆喝叫賣,也不主動招攬;買菜的人過來,並不多問,用手電筒照向菜堆,翻翻撿撿。就連還價,買賣雙方都漫不經心。生活的確不如詩嗎?未必,生活就是藝術本身,不能被加工,亦不能被修飾,美麗、醜陋或是幸福、痛苦,總是真實地暴露在眼前,我們無法裝作無視的模樣。
- 凌晨三點半的菜市,吉首。
想到沈從文寫他的湘西,「我不習慣都市生活,苦苦懷念我的家鄉。懷念我家鄉的土地,青翠逼人的山巒和延長千裡的沅水。尤其是那些同我生活在一起二十年的人們,他們素樸、單純、和平、正直,我對他們懷著不可言說的溫愛。」
離菜場不遠,在沿街的早點攤位上買了兩個菜包,包子很香,籠屜上霧氣氤氳。店裡,男人和面、調餡、做包子,女人則盯著火候,同時收錢。這樣的夫妻店,總是讓人羨慕,無論貧富,至少他們有共同的生活,有一致的奔頭,在努力經營自己的日子。
天將亮未亮,人們開始收拾,將道路歸還給城市,重新背起竹筐,在夜色中漸行漸遠。
- 天將亮未亮,人們重新背起竹簍,在夜色中消失。
3.鳳凰古城:故園舊夢
早上六點,我坐上開往鳳凰的大巴,昏昏沉沉,睡了過去。醒來,滿目山巒,綠意逼人而來。通常帶著想像去一個地方,不是得到滿足,就是格外失望。
絕少有像鳳凰這樣的城,因為一個人一支筆,而受到長久的蔭蔽,「我也寫城市生活,寫城市各階層人,但我更喜歡的還是那些描寫我家鄉人事哀樂的故事。」在沈從文筆下,鳳凰的風景是絕美的,鳳凰的人兒是淳樸的,作家寫下的故事中,幾乎沒有「壞人」的出現,有的只是人性中的頑劣與俗氣,以及陰差陽錯所造成的種種遺憾。在日復一日的傳說中,鳳凰成為沈從文的城,沱江成為沈從文的水,似乎那一座純粹的湘西小鎮,永遠留在了沈從文筆下。
鳳凰,早已是國家認證的歷史文化名城,成為文藝青年的聖地,遊人如潮水一般湧來,古城每年的旅遊收入,以億計數。鳳凰的人家,不知從何時起漸漸消失,取而代之的,則是打出各式幌子的商家。
- 鳳凰古城
但凡去過幾座古城,就會發現,幾乎今天所有的古城都是同質化的。橫七豎八的木頭房子,刷著同樣的仿古油漆,黑色的、褐色的、赤色的……平整的石板路上,青苔都被踩得精光,街邊銀器店、手鼓店、飾品店密密麻麻,販著十元一條十五元兩條的「民族手工披肩」。古城,或許正日漸成為義烏小商品最大的集散地之一。
古城裡,一定要塞滿酒吧、清吧、水吧等各式各樣的吧,最好還要有酒吧一條街,否則絕配不上「古城」二字。眾多所謂的古城,忙於兜售劣質的文藝情懷,自然我也是茫茫俗人中的一個。但是我又無法不失望,如今的鳳凰古城,與沈從文筆下的那座邊陲小鎮,已經相去甚遠。白塔猶在,而人心不復。
- 鳳凰古城
太陽剛剛越過地平線,七點的鳳凰,天色微亮,卻已足夠熱鬧。遊客們戴著旅行社所發的帽子,成群結隊,旁邊導遊一手高擎社旗,一手舉著擴音喇叭,眾人走馬觀花,趕忙打卡。旅行團一小半的時間,都耗在了清點團員上。
這時,許多店家尚未開門。走了不多遠,便聽到熟悉的鼓聲,如今的古城、古鎮、古街中,遍布手鼓店,鳳凰也不例外。然而有些鼓手的水平與態度,著實讓人不敢恭維,他們只是象徵性地用手輕撫著手鼓,將音響開到最大,但表演起來又頗為動情,看上去有些滑稽。
而銀器店呢,門口總是會坐著一個老銀匠,對著銀器反覆敲打,來做吸引顧客的噱頭。店裡堆滿的銀飾使人眼花繚亂,倘若真以門口銀匠的效率,這店恐怕早已無物可售,然而店家,一定說自家是純手工制銀的老店。古城裡所售的商品,價格大都偏高,這不難理解,古城的租金實在太過昂貴,而遊客越來越成熟,商家越來越難依靠從前的方法賺錢。眾多古城中,店鋪大規模遭遇經營困境,早已屢見不鮮,對普通人來說,這並不是什麼經商天堂。
- 銀器店門口總是會坐著一個銀匠,對著銀器反覆敲打,來做吸引顧客的噱頭。
鳳凰古城中,小吃店的數量極多,然而小吃的份量偏少,薑糖、木錘糖、涼粉、血粑鴨、酸湯……多用塑料小碗盛著,不消幾口一份便下肚了,倒是口味齊全,酸甜鹹辣搭配著,不至於太膩。此外,鳳凰盛產水果,包括獼猴桃、烏梅、火參果、八月果等等,除了獼猴桃,後幾種在外地都比較少見,一般只出產於長江中下遊流域和湘、黔山區。
古城的城牆不高,極其規整,由規則的磚石堆砌而成,走在城牆上,兩面建築飛簷峭立,排列出一種幾何之美。從錯落的城牆垛口中看出去,近處喬木枝椏橫斜,遠處沱江緩緩流過。
- 製作木錘糖的店家,鳳凰古城。
- 鳳凰古城樓
古城依水而建,在我看來,沱江佔據了如今古城一多半的美,貢獻了古城一多半的靈氣。在苗語中,「沱」意為蛇,沱江,即蜿蜒曲折的河流。但沱江穿過鳳凰古城的這一段,尚算平直,江面寬闊,河水緩流,此時恰似少女般的溫柔。然而,沱江發起狠來,遠勝猛獸,江面曾無數次直逼城門口,衝掉沿河的吊腳樓。前些年,洪水一度衝垮風雨橋,可見一斑。
沱江水色如黛,綠得誇張,如同被油漆潑過,深且暗,應是水中藻類泛濫。江邊仍有許多當地人,徑直在江中洗菜、浣衣。岸邊,吊腳樓林立,雖立基於水中,又歷風雨侵蝕,仍格外牢靠,只有站在它的面前,才能感受到勞動者的智慧。這種智慧,完全來自於他們的生活經驗與實踐積累。
- 吊腳樓,鳳凰古城。
沱江上,幾座橋梁連接古城兩岸,最出名者當屬虹橋,這是一條廊橋,歷史極為悠久,可以追溯到五百多年前的朱元璋時代,它曾數次被毀,最近一次重建發生在二零零零年。虹橋適合遠觀,尤其是在夜晚,橋洞與它的倒影組合成完美的光輪,相當迷人。走進虹橋,內部則完全是地攤與商店的結合,其中比肩繼踵,極其熱鬧,與它古樸素雅的外貌極不相稱。除虹橋以外,古城中還有兩座風雨橋,一為風橋,一為雨橋,不但可以通行,還可供行人躲避風雨、休息駐足。
- 鳳凰古城的廊橋歷史極為悠久,最早可以追溯到五百多年前的朱元璋時代。
沱江北岸,沿江的一整條街道,完全被酒吧佔據,其中傳出震天的音樂與人們的嘶吼,時刻提醒著你,古城中的黃金地段,是留給誰的。沈從文在文章中無數次懷念的邊城,終於還是成為了人們狂歡作樂、燃燒荷爾蒙的地方。然而,鳳凰尚算不錯的,起碼錶面上,它仍維持著傳統且矜持的模樣。
- 夜晚的鳳凰燈火輝煌,漁人在沱江中捕蝦。
4.離開:邊城漸遠
在離開鳳凰的大巴上,車上的顯示器播放著廣告,廣告裡,鄰近的另一座古城公然打出「豔遇」的旗號,以吸引遊客。這使我感到一陣反胃,縱使這是眾人心知肚明的事情,又何必敲鑼打鼓地宣揚出來,以至於無恥至此,何況去古城未必如此。這一點,倒是與古話「笑貧不笑娼」如出一轍。
我們都忘記了,或者說從來就不知道為什麼而來,來古城,真的是為了這一個「古」字嗎?我們走馬觀花地匆匆看過,這「古」到底又在哪裡?是為了這夜晚的繁華燦爛而來?還是真的為了所謂「豔遇」而來?
沈從文將邊城寫得生動至極,不知道是成全了家鄉,亦或是無心害了它。家鄉的人們將「沈從文」做成消費遊客的招牌,古城如今變成繁華燦爛的模樣。邊城,始終只是沈從文一個人的邊城。否則,單是一座小城,一尊白塔,一隻黃狗,一些老人與少女的生活片段,有什麼呢?直抵人心最柔軟部分的故事,已成明日黃花。
- 午休的綢布店老闆,鳳凰古城。
隔日,我在客棧中睡到極晚,沒有再到古城中逗留,一路從古城走去鳳凰縣的汽車站。新城遠不如古城繁華,這是很多古城的尷尬之處,使我想起大理古城夜晚燈火通明行人如織,而遍地高樓的新城卻儼然是一座鬼城。
離古城不遠,有一座規模巨大的生鮮農貿市場,旁邊緊挨著鳳凰縣城的棚戶區,如果說古城在極力營造一個「天堂」,那麼這裡的骯髒、混亂一下子又把人拉回人間。縣城並不大,遠沒有古城那般擁擠,稍好一些的建築,大都是機關單位或者酒店。坐上大巴駛離鳳凰,沱江在視線中漸漸模糊,直到消失,遠處是一些正在開發的樓盤,巨大的廣告幕布清晰地標出開盤價格。
下午三點,我提前回到吉首。此刻峒河遊園裡聚集起不少市民,打牌、下棋、跳舞,參天的大樹提供了天然的蔭涼。吉首市區不大,此時正逢國慶假期,街上顯得格外擁擠,步行街和購物廣場集中在人民北路附近。走在街上,絲毫感受不到自己此刻身處湘西,這裡與其他城市並無兩樣,人們成群結隊,行色匆匆,大廈與商場林立,商品房密密匝匝,街上遍布西餐廳與快餐店。相比古城,城市的趨同更甚。
- 夜晚的峒河,吉首。
後記
許多時候,美麗都只是自己的一廂情願,我們在腦海中為這份一廂情願編織一個美麗的外殼,以求成全自己天真的幻想。等到現實用冰冷的觸角戳破這個它時,我們寧願再編一個謊言去維護這份美麗。我也願意這樣做,無論現實多麼醜陋、不堪,這個美夢始終是我們換取短暫安寧的淨土。
我不能苛求邊城永遠是它最初的模樣,每個人看到它時,都會有自己的感受。湘西的神秘褪去以後,不論美醜,真實的一面顯得如此可愛。
「這座邊城也許永遠不回來了,也許&39;回來。」山崖上的月光,仍舊照著碧溪岨的白塔,也照著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