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浪地球》近期在中國院線公映,有評論稱「這是一次中國人特有的『家國故土』眷戀的集中噴發」。即使在封閉的地下城、即使臨近世界末日,人們仍然保留通過舞獅祈求吉利的傳統,給觀影者注入一股暖流。
有陽光的地方就有華人,有華人的地方就有舞獅。南獅或許是最具代表性的中國文化符號,也是南海文化無法分割的部分。據不完全統計,南海醒獅團至少有3000支。佛山南海比麟堂(簡稱「比麟堂」)作為其中之一,在2019年央視春晚上大放異彩,成為首個以節目主角身份亮相央視春晚的醒獅隊,在全球華人面前展現南獅魅力。
究竟是一支什麼樣的隊伍,能在南海異軍突起、走上央視春晚?探究比麟堂的發展你會意外發現,它在南海醒獅圈是個特別的存在:總會設在南海桂城,成員卻活躍在深圳、上海等地;成立專業隊拒絕商演專攻舞獅技藝;自費開發APP,探路創辦網絡南獅比賽……近日比麟堂眾人凱旋迴鄉,掌舵者鍾道仁對此作了揭秘。
技驚四座的背後
武術龍獅賀新春是桂城春節的例牌活動。與往年相同的是,這次的活動匯聚了桂城最強的舞獅陣容;不同的是,今年的陣容中出現了不久前在央視春晚技驚四座的比麟堂。
當天,比麟堂的橙獅閃亮登場,再現央視春晚精彩表演,連環飛躍、原地後跳、側空翻下樁等高難度動作一個都沒落下,獅子上躥下跳,吸引著觀眾。
比麟堂在桂城武術龍獅賀新春活動上表演。珠江時報記者/劉貝娜攝
「高難度動作確實一個不少,不過相比春晚,還是輕鬆許多。」橙獅獅頭,也即央視春晚《百獅報喜賀新年》銀獅獅頭表演者江龍潘介紹,春晚表演涉及環形、「一」字和「十」字樁陣變化,不但臨時變陣要求高,還不能測試設備穩定性。此外,超200人的舞臺、背景樂幹擾,同樣對表演水平的正常發揮帶來巨大挑戰。
為做到最好,20名身經百戰的醒獅隊員在京集訓的兩個月裡吃盡苦頭——感冒、受傷、水土不服……不過相比江龍潘提到的「三大難」,這些都是不值一提的小事。
傳統的醒獅表演中,鼓點是引領隊員進行醒獅表演的風向標。但在央視春晚舞臺音樂與傳統鼓點不同,隊員只能靠旋律記憶把準節奏。每晚10點,隊員們拖著疲倦的身子結束集訓,一回到宿舍就打開手機音樂軟體、開始單曲循環節目選曲。
大家一邊聽曲,一邊用手指輕叩桌腿,試圖將每個「鼓點」刻在心上,兩個月平均每人聽了過千遍。每個人都在跟自己較勁——鼓點「記死」了,表演才「有底兒」。
很多隊員「有底」,鍾道仁心裡卻不踏實。央視春晚是面向全球華人的大舞臺,直播不容有失。但誰能保障在各種幹擾、困難面前還能做到零失誤?「兩個月我都沒睡過安穩覺。」直到最後一刻,每個隊員都穩穩落地,他才鬆了口氣。
「要不然,我們又要留下一絲遺憾。」鍾道仁回想起2011年,比麟堂曾參加《我要上春晚》,「視頻在網絡上贏得了超1億點擊率,排第一位」,但節目最終因為危險性大而落選。可是,誰能料到幾年後,正是演出驚人的觀賞性,再一次把他們推向央視春晚的大舞臺。
2017~2018年,比麟堂曾參賽51次拿下29面金牌/冠軍。當這次央視主動向他們拋出橄欖枝,鍾道仁儘管內心樂開了花,但仍不忘嚮導演「提要求」:一是待隊員在疊滘辦完200周年慶典再赴京集訓;二是南獅必須以節目主角身份亮相。
夢開始的地方
說起比麟堂,讓人感覺這是一個神秘的組織。如果不是本地人指引,很難找到高懸「聯江書室」匾額的比麟堂總部。與麥氏大宗祠眺望、偎依在疊滘蜿蜒的河湧臂彎裡,舊址只是個不足20平方米的儲藏室。門匾上的八仙過海圖,似是「崇德辦館,各顯神通」的戒律與期許。
鍾道仁每次回來,都免不了摩挲「鎮館獅頭」,燒香拜謁劉關張和堂口先師。這位老師傅年過半百,莊重神色間,讓人讀出一位比麟堂後人對歷史和自然的崇敬,更有對醒獅藝術發自內心的虔誠與敬畏。正是他,十年前根落南海,決心重振疊滘比麟堂當年雄風。
清道光年初,比麟堂其實是一間私塾,教授疊滘鄉民四書五經,二十世紀初,東勝坊有一牧童孔其經常被村中頑童欺負,後被一位身懷武功的農夫遇見,主動教授孔其習武,孔其學有所成後將武術帶進比麟堂。1920年前後,疊滘比麟堂發展為醒獅團。但在動蕩的歲月裡,醒獅活動一度被冷藏,自移港鄉民在上世紀五十年代設「禪港比麟體育會」,堂號才得以相傳。
鍾道仁出生於香港,8歲起學習舞獅,黃飛鴻、大頭佛、南派功夫等,在他記憶裡不只是和一些經典電影橋段、知名影星相連,更在於自己的成長、思想和娛樂幾乎與它們不可分割,醒獅表演在其貧困、失學的童年給予他許多快樂。後由於生計無暇顧及鍾愛的舞獅,直至壯年事業走上正軌,鍾道仁才多領了一份「差事」——當了禪港比麟體育會會長。老一輩師叔伯帶獅團回佛山尋根問祖的冀望,便落在了他身上。
「禪代表佛山,港指香港,比麟堂旨在維繫兩地情誼,更藉此凝聚一眾武林同道,發揚中國傳統武術及獅藝精神。」鍾道仁1968年才拜何財為師,許多事情未能親眼目睹,但在口耳相傳中得知比麟堂的歷史與使命,他都感覺與有榮焉。「記得在上世紀五六十年代設立武館之風尤盛的香港,禪港比麟堂亦略有聲名,曾被表揚為最有影響力的民間團體之一。」憶及當年,「履新」的鐘道仁都為獅藝文化的傳承發展苦苦思索:在昔日榮光照耀下,比麟堂醒獅要怎樣締造新的輝煌?
「答案」回到了夢開始的地方。2008年,正值禪港比麟體育會成立55周年,鍾道仁率隊回佛山尋根問祖。同年年底,比麟堂迎來190周年會慶,「佛山比麟總會」重新掛牌。隨後短短10年,比麟堂已在深圳、汕尾、廈門、上海、成都、藤縣等多地建立了10個訓練基地,以總部為「根」,就如一株枝幹蔓延的大樹,成就了百花齊放春滿園的盛景。
不要還好只要更好
清晨,深圳一僻靜的公園裡,二十多個小夥子穿著演出服,在廣場練習蛙跳。這是比麟堂每天早晨第一個訓練項目。練習結束,每個人頭上都直冒「煙」。
醒獅文化傳承,技術格外重要。從踏出獅藝教學道路的第一步起,鍾道仁就為招學生犯愁,「現在的孩子太嬌氣,舞獅這種粗累活,學生堅持不下來、家長也不同意孩子學。」鍾道仁介紹,更重要的是,舞獅不是一門可以維持生計的本領,這讓許多舞獅人望而卻步。
要麼不做、要麼做到最好。鍾道仁決定掏出200萬元組建一支職業化的舞獅隊。為此,他專門跑到廣西藤縣,說服世界舞獅冠軍鄧靜安加盟,打理這支出自藤縣的專業隊。
在這支勁旅中,鄧靜安的同鄉鄧彬光是另一名猛將,掛單樁、飛鋼線、側空翻下樁,都是他的看家本領。在2004年馬來西亞舉行的世界「獅王」爭霸賽上,鄧彬光和搭檔的側空翻下樁驚豔四座,年僅14歲便收穫「東方獅王」榮譽。那場賽後,曾有其他國家的對手都跑來「埋怨」鄧彬光:「你們真的不要命了嗎?」
很快,這支全新的比麟堂隊伍在國內外賽場大放異彩。鍾道仁的願望越寫越實,錢包卻越用越薄。200萬元啟動資金早已消耗殆盡,比麟堂仍然入不敷出,鍾道仁不得不絞盡腦汁籌錢養獅隊。
「眼下11個館每月至少消耗20萬元,包括租金、工資、差旅交通和食宿等,一年至少要砸下300萬元。」不久前,鍾道仁算了一筆帳,近10年比麟堂運營經費達到了2000萬元。而這些幾乎都靠他在香港的物流生意收益來支撐。
即便如此,鍾道仁仍堅持著專業隊不接商演的原則。理由是「商演在一定程度上會阻止專業化。」在他眼中,商演一定程度上架構了劣幣驅逐良幣的市場。「開發利用非物質文化遺產的前提是尊重,無論是為過多演出奔忙而犧牲習藝精力,還是純粹借臺賣獅子頭和春聯,都損壞了醒獅文化的精氣神。」在鍾道仁看來,專業隊不要還好、只要更好。
為緩解經濟壓力,鍾道仁和堂口師叔伯想出了一個折中的辦法。這些年,依託上海、廣西基地甄選隊員涉足商演,專業隊通過堅持訓練、專攻技藝的方式延續初心。這不僅撐起每年300萬元的運營總開銷,還成立了比麟堂基金會,助養學童達5000人。
一枝獨放不是春
如今,南海比麟堂復興之路越走越順,但在鍾道仁看來,「眼下的繁榮只是一時,只有整個舞獅團實現良性運轉,南獅文化、技藝才能得到更好發展。」他笑稱,自己對南獅「著了魔」,南獅繁榮了、他就開心了,「但這條路子還有很長。」
要想長期繁榮,首先要解決退役運動員的生計問題。與其他職業運動員相仿,舞獅運動壽命很短,年過30歲仍能維繫頂尖競技狀態的運動員屈指可數。「退役後找不到生計,是公眾不認可舞獅專業化、職業化的原因所在。」鍾道仁說,解決退役運動員的生計問題,是南獅專業化發展歷程不可迴避的第一個問題。
所幸憑藉近年來的亮眼成績,比麟堂的運動員多數能在退役後謀得教練一職。同時,比麟堂還嘗試與藤縣中專達成合作,出資開設舞獅專業換取聘請退役運動員擔任教練、義務培育候選運動員,解決退役運動員安置的問題。
是驢是馬得先拉出來遛遛。挑戰重大比賽是打響名堂的必由之路,鍾道仁常常惆悵:對不少舞獅團隊來說,差旅費是一項高支出,他們即便有幸外出參賽,若一時未能收穫名次、拿到獎金,不少獅隊可能再也沒有機會外出參賽。要想激活醒獅競技的一池春水,舞獅發展活力競相迸發,先要解決異地參賽的成本問題。
順著這個思路,網絡舞獅比賽的想法應運而生。所謂網絡舞獅比賽,就是由醒獅隊通過拍攝、報送完整表演視頻進行參賽,再由裁判遠程打分評比。
「獅隊以入會形式參與,參賽經費大幅削減、機會大幅提升,南獅才有越來越多人玩。」鍾道仁說,更重要的是,網絡比賽為愛好醒獅但比賽經驗不足的獅隊提供了絕佳的展示平臺,他們可以反覆嘗試直到錄製出滿意的視頻。
目前,網絡舞獅比賽的想法已經從願景走進現實。去年年底,APP「龍情獅義」正式上線。不久後,首屆網絡舞獅比賽正式上演。儘管參賽隊伍僅有十餘支,但鍾道仁始終相信,就像當初堅持自掏腰包「養活」比麟堂一樣,網絡舞獅比賽終有一天撥開雲霧、遇見陽光。
》對話
南獅符號進一步深化
央視春晚舞臺對於很多民間藝人而言,無異於是「榮譽殿堂」。數據顯示,2019年央視春晚觀眾規模近13億,南獅可謂是打了一場漂亮的名氣仗,這是整個南海醒獅圈的榮耀。未來已來,如何讓更多本土獅隊舞向世界?本報專訪了南海區文化體育局局長梁惠顏,以及佛山科學技術學院嶺南文化研究院專職教師、中山大學非物質文化遺產學博士研究生謝中元,來聽聽他們的觀點。
》醒獅已成為響亮的文化符號
問:鍾道仁受訪時說,在過往幾年,南獅在春晚舞臺上都只有一晃而過的幾秒鐘鏡頭,受邀演出前他覺得應該為南獅「爭一爭」,最後果真遂願了。央視春晚的工作組將《百獅報喜賀新春》安排為開場後的首個節目,這其中蘊含了怎樣的深意?
謝中元:傳統南獅是嶺南優秀文化代表,在海內外享有普遍的認同和美譽。高樁舞獅作為南獅技藝的集中體現,首次以高樁表演形式亮相春晚,是國家對南獅高樁技藝的充分認可。再者,高樁南獅是集文化演繹和炫技表演為一體的表演,是群眾喜聞樂見的表演形式。登上央視春晚主舞臺,也證明了南獅可以雅俗共賞。而這也成為南獅進一步走出南海、走向全球的契機。
梁惠顏:南海醒獅已經連續5年登上央視春晚,從民樂小學、黃飛鴻獅藝到比麟堂,從傳統南獅表演到集高難度技藝與現代表演藝術於一體的高樁醒獅,充分展示了中國優秀傳統文化的傳承與創新。
春晚是面向全球華人的大舞臺,南海是南獅發源地、黃飛鴻故鄉,南獅文化在南海歷史悠久、底蘊深厚。處在改革開放前沿的南海,以高度的文化自信和文化自覺,敢為人先、主動擔當的態度,積極傳承傳播優秀傳統文化,南獅文化就是其中之一。醒獅已經成為響亮的文化符號,在海內外廣泛傳播,是海外華僑華人的精神紐帶。我想這正是央視春晚選擇南獅的重要原因。
》要首先推動醒獅實現標準化
問:比麟堂對進一步發展已經有了明確的思路。它的「模式」對其他醒獅團是否有借鑑意義?南海醒獅的未來應該如何走?
謝中元:醒獅文化的變遷有其獨特的規律,只有尊重這種規律,才會讓醒獅文化在變遷中如大江大河一樣萬古長流。有鑑於此,對於最具非遺內涵的傳統醒獅,建議設立(或依託)學術研究機構、團隊,組織專業人士對其進行搶救性的挖掘、整理、復活和傳播,讓瀕臨失傳的傳統醒獅技藝儘可能回歸民間日常生活。對於可以商業化、產業化的醒獅表演,交由醒獅傳承和保護共同體進行上中下遊互動的策劃、開發和運用,並創造條件和動力讓其創新求變,使之成為在全球流動、消費、共享的特色文化符號。
梁惠顏:傳承傳播與創新是南獅文化發展的核心。對此,我們一是夯實獅藝傳承的基礎性工程,對南獅文化進行系統收集、挖掘、整理。2018年底我們聯合華師、佛科院,將南獅表演套路標準等以文字和圖片等形式記錄下來,形成專業教材,俗稱「獅譜」,廣泛傳播,改變過去「口口相傳」的傳承模式。
二是傳承與創新南獅文化,走產業融合發展之路。南海醒獅產業已有一些基礎,多年來獅頭扎作、競技表演、獅藝培訓、專業獅賽等業態已具雛形,也形成了獅王爭霸賽等國際級、國家級品牌賽事,接下來要推動南獅文化產業與旅遊產業融合發展,提升南獅產業自我造血功能。
三是提升標準化和專業化水平,推動南獅文化走向國際化。2018年,南海區首次承辦國家體育總局的「一帶一路」舞龍舞獅教練員培訓班,今後會充分利用「體育產業示範基地」為平臺,推動獅藝人才、賽事活動往專業化方向發展,並鼓勵更多獅隊走向國內外開展文化交流,如黃飛鴻獅藝武術館龍獅隊遠赴馬來西亞等海外多個國家,向當地傳播南獅文化、開展獅藝培訓,提升南獅文化國際影響力。
文/珠江時報記者蘇綺玲、周釗瀧 實習生謝綺晴
責編/Ling